9
“时至今日，我们对于意识依然知之甚少。难道是因为我们的大脑不够聪明？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意识无法认识意识，这是如同终极理论一般的宇宙规律。”珍妮说，“这就是意识上传试验反复失败的原因。”
“这么说来，想要真正认识碳族的意识，得靠外星人？铁族也不行，从宇宙尺度讲，他们太像碳族了。”何敏萱试图跟上珍妮的思路。
“左脚踩右脚，也不可能借力飞上天空。碳族的意识无法认识碳族的意识，这是由碳族意识的本质，决定了它的认知上限。然而，碳族意识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是不知道的。认知上限在哪里，我们其实也是不知道的。我们的大脑，是一口黑箱，一个悖论，一场幻觉，这一个宇宙里最终极的谜题。”珍妮严肃地讲述着，到这里忽然莞尔一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幸好，我现在知道怎么做呢。萱萱妹儿，你是幸运的。你的梦想，我的梦想，我们共同的梦想，都可能在不久之后变成现实。”
“好呀好呀！“何敏萱欢呼雀跃。
库库尔坎科技公司的试验室里，珍妮说道：“把外衣脱了，躺到那里去。我会对你的大脑进行最深入的扫描。通过这台机器，你大脑里的一切，所有最隐秘的东西，甚至你自己都已经遗忘的东西，我都将知道。”
“我无所谓。”何敏萱走近珍妮指的那台机器，仔细看了看。在此之前，何敏萱也研读过很多意识上传的试验资料。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看上去和别的意识上传试验没有什么区别呀。”
“我对碳族智慧有一个新的假说。”珍妮说，“是否正确，还要看今天这场试验是否成功。”
“还是那句话，我不相信你的假说。”阿勒克托说，“我不相信碳族和铁族智慧的物理学原理是一样的。”
珍妮笑道：“总裁大人，一方面你很瞧不起碳族，全方位地大加讨伐，对碳族的痼疾了如指掌；另一方面你似乎又认为碳族与别的生命相比，有什么特殊性。你不觉得这是矛盾的吗？”
阿勒克托冷哼了一声：“铁族智慧是建立在量子效应之上，而碳族不是。”
“是与不是，今天就会知道。”珍妮转向何敏萱，“萱萱妹儿，我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你，这试验是有风险的，我也是第一次做，不可能保证试验能百分之百成功。”
何敏萱耸耸肩，略为不耐烦地说：“哪有试验不冒险的？不然，为什么要叫试验呢？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
珍妮赞道：“年轻人，总是无所畏惧。”
珍妮招招手，一名工作人员递上一个小盒子。珍妮打开小盒子，把里面的两粒胶囊交到何敏萱的手里。“吃下它。”她说。
胶囊一红一蓝，看上去玲珑别致，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是什么？”何敏萱问，“火星蘑菇？”
“吃过？”
“吃过。”
“喜欢吗？”
“不是很喜欢。”
“这是升级版，效果是你在市面上买到的一百倍。我叫它魔鬼天使。”珍妮解释说，“今天的试验能否成功，全靠它了。”
“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我喜欢。”何敏萱说完，毫不犹豫地吞下了两粒胶囊。
魔鬼天使刚下喉咙，何敏萱的大脑就感受到了它的药效。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现在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
色彩异常丰富，唐菖蒲红、金鱼紫、蔻梢绿、初熟杏黄、椰壳棕、金莲花橙、胆矾蓝，好几百种陌生的颜色从原本平常的背景里蜂拥出来。声音和气味也是如此。它们彼此混合，构成了全新的感官世界。她看见珍妮吐出一串颜色和气味都近似藏红花的话语，她听见阿勒克托散发出的苍老与愤怒以及隐约的疲倦，她闻到自己膝关节上的气凝胶诉说着愉悦的过往。
她傻呵呵地笑着，感到无比快乐。
她放下所有的防备，躺进那台散发着杏仁味的大机器。一些闪闪烁烁的紫金色线条曲曲折折地闯进了她的视野。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悲伤都在那一瞬间涌上心头，她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泪水仿佛自高山顶滚落的巨大石头，在她稚嫩而敏感至极的皮肤上，轰鸣着，摩擦着，闪着摄人心魄、**人心旌的光辉。
痛哭也让她愉悦。
然后她才意识到那些紫金色曲线代表的是什么。
一群人，二十多个，都是弥勒会的信徒。准确地说，都是隶属于弥勒会的武装组织“一时上升队”，手执各种武器，浩浩****地闯进了试验室。他们将武器对准试验室的所有成员，个个凶神恶煞。最后入场的是此次行动的指挥者，弥勒会大师兄赵庆虎。他身着全套袍服，步履坚定而骄傲，宛如即将登基的千古一帝。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阿勒克托说。
“当初，你们如丧家犬一般，我好心收留了你们。然而，你们几个混蛋，周绍辉那个老不死的尤其混蛋，一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在弥勒会里大势扩张。”赵庆虎摇头晃脑地说。在他身上，何敏萱看到很多人的影子，时空仿佛在此反复重叠。“明里暗里架空了我，四大天王全换成了你们的人，好端端的弥勒会莫名其妙地成了裸猿一派的外壳。啊，裸猿一派，多么可笑的名字。”
“名字不重要。”阿勒克托回答，声音里没有一丝慌乱，“最重要的是，所有知道裸猿一派真实目的的碳族，都会毫不犹豫地支持裸猿一派。你也是碳族吧？”
“我是碳族没有错。那个时候我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受了你们的蛊惑，以为你们……”赵庆虎走到阿勒克托跟前，手里拿着一把枪，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但我现在觉醒了，你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人，说着为了碳族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干着篡权夺位这样卑鄙无耻的事情。我要夺回弥勒会，弥勒会是我的。”
“所以就挑这个时候造反？”珍妮忽然插话，语气前所未有地冷酷。“赵庆虎，”她直呼其名，语渐严厉，“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你在想什么。省省吧，现在退出去，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大师兄，继续**新会员，想怎么**就怎么**。不退出去，你连命都没有呢。”
“我调查过了，红犼军团都在忙别的事，今天这里的防御最为薄弱。”赵庆虎的得意洋洋在空气中凝成了一个淡淡的烟圈，“真当我傻呀。我还通知了铁族，这里有阴谋反对他们的军事力量存在……”
年迈的阿勒克托嘬了嘬嘴，吸了一口气，昏花的眼神忽然变得凄厉。在何敏萱的感觉里，时间流动的速度倏地变慢了，阿勒克托的每一个动作，哪怕是眼角皱纹的收缩与舒张，耳朵下方血管的勃勃跳动，都清楚明晰地呈现给她。
阿勒克托抬起手臂，幽蓝的光在肩部和肘部聚集。赵庆虎看见了那光，面露疑惑。阿勒克托食指弹出一道弧形蓝光，蓝光蛇一般钻进赵庆虎的面颊，将他正在疑惑的脸凝固成灰色的雕塑。
这一变化来得极为迅速，一时上升队忠于赵庆虎的队员没有一个反应过来。他们各异的表情，在迟滞如缓缓流淌的岩浆一样的时间里，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变化。
白发的阿勒克托微笑着，伸手在那尊原本叫赵庆虎的雕像的额头上蜻蜓点水一般点了一下，赵庆虎就委顿在地。实际上，委顿在地的是他那繁复华美的袍服，而他的身体化作无数细细的灰烬，从袍服的各个缝隙中洒落出来。
何敏萱猜测，发生在赵庆虎身上的事情，叫作碳化，短时间内达到极高的温度就可以完成。然而，赵庆虎穿着的袍服为何没有一起碳化呢？
这时，那些赵庆虎的追随者反应过来，准备反击。而阿勒克托不再犹豫，修长而光滑的手指连续弹动，小蛇一般的蓝色电弧在试验室里一次又一次亮起，目标直指那些身体僵硬、面带疑惑与惊恐的一时上升队队员。
他们很快落得了和赵庆虎一样的下场，碳化为一尊尊姿态各异的灰色雕塑。对此，何敏萱并不特别奇怪，甚至有些许的快意。就像先前提到的一样，这不是升级版火星蘑菇——所谓的魔鬼天使——的药效，而是那些队员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还有，她自己补充，我对他们缺少共情。
令何敏萱感到奇怪的是，那幽蓝的光是从阿勒克托身体内部沁出的。有好几个瞬间，她嗅到了阿勒克托深黑色制服之下骨骼的真实形状——那骨头仿佛是某种蓝色的棱角分明的晶体制造而成，但没有一根骨头的位置和形状是正常的。
事实上，在黑色制服遮掩下的阿勒克托的身体没有一处是正常的。骨骼和肌肉都是扭曲的，错乱的。没有一个器官是在它该在的位置。阿勒克托就像阿勒克托被什么巨大的机器碾碎之后，再被一个完全不知道人体构造的家伙胡乱拼装起来，那家伙的目的只是使这具皮囊勉强可堪使用。
阿勒克托拍了拍手，已经变成雕塑的二十多名一时上升队队员纷纷化作灰尘，只剩下衣物和武器，跌落到地上。然后，时间变得正常。试验室的工作人员过来打扫清洁，他们和珍妮一样，对这刚才发生的恐怖一幕视而不见，对阿勒克托的敬畏却是溢于言表。
何敏萱回味着刚才匪夷所思的场景，觉得在那一刹那，试验室的时间似乎停滞了，犹如播放视频时按下了暂停键，而阿勒克托是这个时间暂时停滞了的空间里唯一的活物。
是怎样的力量能使阿勒克托的身体在如此怪异的情况下还能存活？
是怎样的力量使阿勒克托能把活生生的人瞬间碳化，变成无数可怜的飞灰？
又是怎样的力量能使时间暂时停滞，令那一刻的阿勒克托对周围的一切，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是迦梨吗？还是塞德娜？
是魔鬼？还是天使？
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超越，命中注定的超越……
“珍妮姐！”何敏萱大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澎湃的大幅色块，“开始吧！我等不及呢！”
“开始吧，”阿勒克托对珍妮说，“你有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