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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曾经问过何敏萱，为什么执着于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机器里。何敏萱扳着手指告诉她意识上传后的好处，什么长生不老，什么永生不死，什么青春永驻，什么万寿无疆，什么摆脱肉身后获得宇宙里最为彻底的自由。“好处多着呢，数不胜数。”她最后总结说。
珍妮沉默片刻后说：“为了说服投资者，这样的话我也讲过无数。然而，你有没有想过意识上传后的坏处？”
“想过啊。”何敏萱说，“最大的坏处就是意识消散，化为无形的数据碎片嘛。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吗？我不觉得。何况，意识上传的**这么大，怎么可能不冒风险？走路都会踢到大脚趾呢。”她挥了挥手指，制止了珍妮的反驳，“我计算过了，之所以在铁族的特别调查员面前，我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是因为他的反应速度比我快10%。我的大脑还有一部分器官是原生态的，浸泡在大脑里的芯片需要翻译我的想法，再交给机器去执行。这翻译的过程，就是我的反应速度比特别调查员慢10%的根本原因。”
当时珍妮的眼里滑过一丝异样，何敏萱没有察觉，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等我舍弃了最后这一点儿血肉，意识实现完全的数字化，我就与机器合二为一了。我就是机器，机器就是我。我的反应速度就跟铁族那些钢铁狼人一模一样呢。我再也不会害怕他们了。真把我惹急了，我舍弃机器的身体，直接把自个儿的数字意识上传到网络里，我就无所不知，无所不在了。高兴了在网络上四处闲逛，不高兴了，找个闲置的空间，呼呼大睡——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珍妮说：“前面关于数字机器的部分，是对的。后边，关于网络生活的，呃，你多半会被数字洪流完全淹没，很可能无法保有数字自我。也许，现在网络上就游**着无数上传失败、失去自我意识的数字幽灵。”
何敏萱记得自己当时一瞪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什么事？”
此刻，在珍妮启动了意识上传机器之后，何敏萱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这一件往事，想起了珍妮当时异样的目光。她倏地明白了，那目光表达的意思是找到了知己。对，就是刚才珍妮姐所说的，“看着你，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更多的往事争先恐后地涌现，没有逻辑，不分先后。
雾气缭绕的何家沟占据了往事的绝大部分。上山采花，下河捉蟹，虔诚地祭拜“神的遗迹”，平淡的日子暗含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养父一家各异的面目一一闪现：说一不二、威严有加的牧师村长，老是板着一张严肃脸的书生大哥，嬉皮笑脸、游手好闲的二哥，温柔稳重又早早地结了婚的铁匠三哥……
她以为她会大量地想起那个家伙，但没有。她想起了绵阳荒原上空飞过的白磷弹，随后燃起的冲天的大火，大火散发着的浓重的焦煳味道；她想起了伊凡骑兵的追逐，她死命抱着马鞍，不让自己从颠簸的马背上跌落下来；她想起了第一次赛博格手术之后，用刚刚安装好的机械手掌抚摸自己的脸，那种奇怪至极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想起了一袭红袍的铁红缨迎风而立，衣袂上下翻飞，长发宛如无数条漆黑如夜的小蛇在炽热的空气中舞动；她想起了装上刀刃翅膀，第一次在空中飞翔的感觉，那种恐惧、惊讶与喜悦交织的体验，她愿意称之为自由……但就是没有袁乃东的画面。
为什么会这样？何敏萱先是焦虑，先是疑惑，接下来就释然了。我不欠他的了。她想。
她又看到了（也可能是在回忆里）看到了一条隧道，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那扭曲着蠕动着颤抖着的黑色隧道向她飞过来，张开了布满幽暗齿轮的大嘴。一束明媚的光自齿轮的缝隙射出，正好照射到她青春的身上。她笑魇如花，她无所畏惧，满心愉悦地追随着那束温暖如朝阳的光，飞升，飞升，飞升……
倏地，何敏萱进入一团杏黄的光。
那光将她层层包裹，裹得那样紧，紧得就像要钻进她的四肢百骸。
不是好像，而是真的。她正在变成那团光……
她全身心地经历着这一切，又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不带感情地观察着这一切。主动与被动，主观与客观，无法分辨。这一刻，似乎极其漫长，漫长得就像经历了从宇宙大爆炸到宇宙大收缩的全部；又似乎极其短暂，短暂得就像只是浅浅地呻吟了一声，然而整个时空连续体已经彻底改变。
没有恐惧，没有疼痛，她变成了那团闪烁不定的光。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呼唤她的名字。“萱——萱——妹——”那声音带着奇怪的灰色云状花纹。叫我大姐。她在心底回应。并没有器官或者元件来执行这个动作。她分辨出那花纹叫作饕餮纹，一种极其古老的纹饰。
“成功了吗？”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问，“珍妮？”
“成功了。”珍妮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所有试验数据表明，何敏萱的意识完全迁移到了阿米芯片里。”
“这就是说，碳族智慧的物理学原理也是基于量子效应？”阿勒克托的声音宛如雪崩，带着势不可挡的悲伤，倾斜而下。
珍妮解释了一番。
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何敏萱默默地等待着。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正在发生，但她并不着急。她发现自己的耐心比以前好多了。
她还发现自己的观察范围在慢慢扩大。
“唉。珍妮，我其实是盼着你失败的。虽然船长说，全力支持你的实验，要什么给什么。然而……”刚才那个杀伐决断，瞬间击杀二十多人而不眨眼睛的阿勒克托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你的成功，意味着巨大的麻烦！”
她观察到了珍妮的表情。不是用眼睛。她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不管是肉做的，还是别的什么做的。但没有这些器官，丝毫没有妨碍她观察到珍妮望向阿勒克托那古怪的表情。
“现在怎么办？”珍妮问。
“铁族正在执行最终解决方案。”阿勒克托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缓缓地说，“而裸猿一派的人工愚蠢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们，我们，我们要把这个——”
她停住了，抬起变形的手指指了指一个盒子。
何敏萱不无惊讶地发现，那个搁在试验台边上的小小的盒子，绣着灰色云状花纹，透着杏黄色的微光。自己就在盒子里，就在盒子里的阿米级芯片里。
意识上传成功了，但她没有成为女神迦梨，甚至没有成为柔弱的女神塞德娜。
她的身体（机器与肉的混合体）无声无息躺在那台意识上传机器上。而她，她的意识，她的全部，被困在一枚小小的芯片里。
“要快——红犼军团刚刚报告，铁族的特别调查员正在往这里赶。该死的赵庆虎。”阿勒克托的语速不由得加快了，惶恐溢于言表，“他们会暂时拖住那些钢铁狼人。”
“我们呢？”
“墨该拉号已经准备好起飞了。”犹疑中，阿勒克托已经作出了决定，“我们，我们要把这个东西，送到月球，送给周绍辉看。把试验结果，还有你那个假说，一并送给他。由他来判断，要不要继续执行人工愚蠢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