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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利佝偻着身子，清理一株有着亮蓝色叶子的盆栽植物，没有理会走过来的袁乃东。
“我去见过阿勒克托了。”袁乃东说，“阿勒克托告诉我，在烛龙星那个冰洞里，你没有吃尼比鲁。”
这个话题足够惊悚，瓦利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用浑浊的眼睛逼视着袁乃东，“那我吃的什么？我怎么记得我吃了呀？不然，我怎么活下来的？”
“你吃了你的盆栽！”
瓦利如同变成了雕塑，愣在原处。“这不可能。你骗我。”瓦利直起身子，喃喃道，“我不可能吃盆栽。盆栽多可爱。不，我不可能吃盆栽。不可能。你骗我。”
袁乃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了一会儿，等瓦利的情绪平复了，这才问道：“地球消失的时候，你在现场。我想知道，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去问阿勒克托。你刚不是去问过吗？”
“她不肯回答。”袁乃东说，“申胥倒是说个不停，然而他不在现场，而且一提到地球，他就过于激动。”
“谁不是呢？”瓦利陷入了冥想，良久才说，“那个时候，我们正在追击塞德娜号上对铎晶体进行研究。烛龙星好冷。突然之间，时间和空间都波动起来，那是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然后，我们就穿越了，整艘飞船，从奥尔特云的烛龙星上，一下子穿越到75年前的地球轨道。”
“为什么会发生穿越？”袁乃东问，“没法用终极理论来解释这一事件。这说明终极理论并不终极？”
“我不知道。反正，传说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发生在我们身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发生了。”
“后来呢？”
“我们刚到地球轨道，就看见铁族舰队，就是那支被碳铁两族都称为幽灵的舰队。幽灵舰队，死而复生。他们……能量呜鸣，他们向着地球倾泄火力，每一艘星舰都全力以赴。无数道绚烂至极的激光从天而降，蒸腾了海洋，犁开了陆地，地球像一株可怜的盆栽，一下子就碎裂了。不可名状的恐惧，无法形容的灾祸。嘭，爆了炸了，然后消失了。”
“这和我看到的不一样。我看见的是重生教……”
“结果不还是一样的吗？地球，我心心念念的地球，毁灭了，消失了，连一捧沙子都没有剩下……”
“有证据吗？”
“要什么证据？”瓦利忽然跳起来，疯疯癫癫地嚷道，“我就是证据，阿勒克托是证据，船长是证据。我们都活了一百多岁，活得够久了。我们都是证据，活的证据。”
“有现场视频吗？”
“你怀疑我？怀疑我说了假话？故意撒谎？我是那样的人吗？”瓦利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咒骂声，“激光犁地，战舰齐鸣，汽笛声声，地球消失，你觉得是出自我的幻想？”
“上一次你不是这样说的。”
“上次我是怎样说的？”
“上一次你说，你们从80年后的烛龙星瞬间穿越到2123年的地球轨道，先是看见地球消失了，然后看见铁族第四舰队。你并没有说你看见了铁族第四舰队干掉地球的情景。”
“我撒谎了。”
“上次，还是这次？”
“我忘记了。”
“忘记了什么？”
“我……我不记得了。”
瓦利的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涌出来，沿着深深的皱纹，横向流着。他抹了一把脸，把泪水抹得满脸满手都是。他蹲下身子，抽噎着，浑身颤抖，宛如凄风苦雨中的小麻雀。
铁中棠在很远的地方关注着这一切。他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靳灿说他不会比喻。靳灿还说，所有的比喻都是跛脚。铁中棠记得自己当时反问道：“包括这一句？”靳灿笑着，一脸灿烂，显然是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智慧与趣味，“包括这一句。”
这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碳族有一句古老的俗语，说开始怀旧，是碳族变老的标志。铁中棠不知道这个标志对于铁族是否适用，毕竟从理论上讲，只要得到持续的维护、更新与迭代，钢铁狼人是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的。变老这件事……对铁族也应该是存在的吧。他想。
袁乃东离开了大厅，只剩瓦利，孤独地置身于无数盆栽之中。
收回所有的机器蚊子，铁中棠走到那扇大门前。没有上升队护卫。他毫不费劲地破解了密码，打开了大门。看着前面，他心底不由得泛起了万丈波澜。这只是一个比喻，他想。
他走进门里。
瓦利还蹲坐在原处，傻傻的，愣愣的。铁中棠不喜欢他现在的状态。他希望死在他手上的时候，这个刽子手是清醒的，明白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不是稀里糊涂的就死了。
他在墙壁的阴影里等了片刻，然后走了出去，“瓦利。”
瓦利迎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惊异与询问。“我是铁中棠，原铁叛逆者发言人。”铁中棠自我介绍，“伏羲大屠杀发生的时候，我在火星上。我现在是太阳系里唯一存活的原铁叛逆者。”
瓦利的面部表情混合恐惧和莫名的快慰。他扭头看了看四周，迈开脚步，似乎想逃开，却最终停住了。嘴角**着，模模糊糊叹息了一句什么。
铁中棠分析他的唇形，判断出他没有发出声音的那句话是“哎就这样吧”。
“我需要一个解释。”铁中棠说。
“是的，是我，是我干的。”瓦利喃喃自语道。
瓦利说，他拎着箱子，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到伏羲城，来到钟扬纪念馆。“以前作为访问学者，我到过伏羲城。这就是他们派我执行这个任务的原因。”按照最初的计划，打开箱子，设定好了时间，然后离开。箱子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武器，是周绍辉领导的团队发明的。钢铁狼人没有怀疑过它，所以很顺利地通过了全部安检。从外观到内部，它都是一种普通至极的宇宙射线模拟发生装置。然而，稍微改造一下，调整一下设定，它就会变成一种诡异的超级武器。去伏羲城，是这种武器的第一次现场实验，目的是测试它的性能和威力。
“不得不说，它的表现真的太耀眼了，远远超出了预期。”瓦利说，“我在飞船里，在远离伏羲城的安全距离上，通过监控设备，看到了整个伏羲大屠杀的全过程。100万钢铁狼人，忽然间就疯掉了，彼此毫无顾忌地相互……不，不要逼我回忆，我不想再见到，不想再想起，太惨了。”
瓦利停了下来，面部**着，苍老的容颜更加苍老。
铁中棠分析着瓦利的表情，发现他撒谎的可能性为0%。
碳族的行为模式与思想模式其实很好分析。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组合，一看就懂，一猜就透。从一笑一颦看出，从一言一语听出，从呼出的热气到腋窝的臭味、从指尖的颤抖到肠胃的蠕动、从嘴角的抽搐到微生物的增减猜出——甚至都不用什么复杂的算法。一直以来，这都是铁族对于碳族的看法。然而，此时此刻，铁中棠忽然对这种看法产生了怀疑。这种看法从一个侧面，充分展示了铁族的傲慢。
“当你的对手能制造出伏羲大屠杀的时候，你还以为你的对手很蠢，那么蠢的那个家伙，其实是你。”铁中棠决定把这句话写进《碳与铁之歌》里。
“在那之前，我对铁族一直有深深的恨意。每每看到钢铁狼人死亡的消息，我都忍不住手舞足蹈。这种恨意支撑着我，飞到了太阳系的边缘。”瓦利接着说，“然而在那一刻，看到数量如此之多的钢铁狼人，因为我的缘故，被失去心智的同伴残忍地杀死，我忽然生出恻隐之心。现场的惨烈程度，根本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脑子里却依然闪现一幅幅骇人的画面。我忽然间意识到，铁族也是一种生命，而生命不该如此陨落，如此毫无意义地大规模死亡……”
瓦利再一次停住说话。
“这就是你疯掉的原因？”
“也许……应该是吧。”
“你承认，是你一手制造了伏羲大屠杀？”
“是的。是我。”
铁中棠伸出手，掐住了瓦利的脖子。他没有闪躲，更没有反抗，只是拿眼睛看着铁中棠，轻声说：“我早就该死了。”
铁中棠扭动手腕，只听喀拉一声轻响，瓦利脑袋一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