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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辈子,能够看到多少奇观?
在很久很久以前,周绍辉见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个奇观。那个时候,周绍辉还个六岁的懵懂孩子。实际上,这个年龄当时他是不知道的,是长大之后,跟别人讨论塞德娜,分享自己的童年感受时,他忽然间意识到,看见塞德娜那一年,他只有六岁。
有一天傍晚,小周绍辉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玩。具体玩什么他不记得了。也许是捏泥巴,也许是削木头,也许是逗蚂蚁,也许是……总之,不管在玩什么,他都是一个人。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附近池塘里传来一阵阵蛙鸣。他玩得无比专心,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特点。做什么都专心,他的父母和老师都这样表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间停下来,抬头望天,看见了塞德娜,那颗决定了他一辈子的星星。
当时,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天空却还保持着一定的亮度。塞德娜高挂在东南边微蓝的天空上,如满月一般大小,并且是红色的。周绍辉没有见过这样的星星,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红色。那红,红得饱满,红得通透,红得醒目,也红得如此妖异。
小周绍辉大张了嘴,痴痴地望着它,忘记了蛙鸣,忘记了腹中的饥饿,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那是2076年的春天,第二次碳铁之战爆发的前一年。
塞德娜在天空中闪耀了九个月。在它最靠近太阳的那十多天里,白天也能看到它艳丽的面容。在它红色光芒的照耀下,影子在地面上的清晰可见。最亮的时候,连月亮都被它比下去了。
时年周绍辉六岁,只是地球上一个玩泥巴的小屁孩。后来,他渐渐长大,立志要去宇宙深处探索星空的秘密。
后来查阅资料,周绍辉惊讶地发现,塞德娜的近日点距离地球非常遥远,有76天文单位,肉眼根本看不见。但在周绍辉的记忆里,它就是这样大,这样红。那这个记忆是打哪儿来的?他怀疑是后来的某个时刻看过与塞德娜有关的全息纪录片,把电影里的场景与真实的记忆混合在一起了,但除了不怎么靠谱的记忆,并没有更多的证据。
记忆是这样容易被扭曲的吗?
然而,塞德娜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以至于后来在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自己爱过的每一个女人都有一头红色的头发时,他并不怎么惊讶。
从小到大,周绍辉都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一看就给人以坚毅沉稳可靠的感觉。他不喜欢说话,沉默得像石头,即使说话,也是简短无比,然而无比真诚,令人信服。“要么不说,要么说真话。”这是他一直默默奉行的信条。
周绍辉并不特别聪明,对于这一点他从不否认。在就读北京大学天文学系时,他经常体会到智商被人碾压的感觉。幸而一个导师告诉他,天文学观测并不需要特别聪明的人,或者说,特别聪明的人,并不适合天文学观测,因为一直以来,天文学观测都是一个孤独、枯燥而寂寞的职业,需要观测者在天文望远镜与天文观测数据之前一坐就是数月甚至数年,并且很可能一无所获。它需要的是热心、专心与恒心。“而聪明人,注意力和兴趣往往很容易转移,也较难忍受长时间没有研究成果。”导师说。凑巧,周绍辉就是有热心、专心与恒心的人。也许,导师只是说来安慰他的,但在思忖之下,他接受这种安慰。
如今,周绍辉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除了力量稍显不足外,他的左手能做大多数右手能做的事情。这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刻意训练的结果。
有一段时间,周绍辉特想变得更为聪明。他偷偷吃过聪明药,广告上说,这种药能有效提升服用者的智力。但周绍辉亲自服用几次后发现,那药只是兴奋剂与致幻剂的混合物,产生的作用只是自以为自己变聪明了。
他还购买过一种专注头盔,商家声称现代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够专注,难以集中精力做事情,而头盔能排除一切干扰,让人专注于眼前要做的事情,并且有帮助睡眠的附加作用。但周绍辉亲自使用三个月后发现,那头盔只是一个隔音器,隔音效果很明显,然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后来,周绍辉不知道从量子寰球网的哪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说法,说“手巧则心灵,想要变得更加聪明,有意识地训练手指,尤其是沉默的另一只手,是已经被无数大师和事实证明了的黄金方法。”后边还有一系列的名人故事与推荐语,还有无数翔实的图表与精美的人体插画。这一下子就把周绍辉迷住了。在那之后,周绍辉开始训练自己的左手。用左手敲键盘,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去做原先由右手做的一切事情。坚持几个月之后,左手最初的僵硬与木讷消失了,代之以灵活与敏锐。有几次他在同学面前刻意展示左手时,竟赢得了同学的赞誉与艳羡的目光,这令他少有的飘飘然了一段时间。但智商有没有得到明显提高呢?他忘了在训练左手之前去做智商测试,现在,即使因为训练左手,他的智商有所提高,他也无法证实了。
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这给他带来不少便利,也带来不少麻烦。其中一个麻烦就是他变得左右不分了。在训练左手之前,左右对他而言,是很容易分开的。但左手训练开始两个月后,左右变得模糊起来。有一次,他在操场边上走,一个同学大喊着他的名字,把篮球远远地抛过来。他盯着半空,犹豫着该用哪一个手去接,结果被篮球硬生生地砸在了脸上。这成为校园里流传很久的笑话,笑话里编排出各种或滑稽或诡异或愚蠢的理由,解释他被篮球砸中的原因,但没有一个提到他训练左手,导致他左右不分。再往后,体育课就成了他最不想上的课,因为左右不分,他在体育课上成了笑料,经历了这辈子最密集的嘲笑与讽刺。那些尖刻的言语,那些欢愉的表情,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他从来不愿意想起,却永远地留存在他脑海的最深处。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整个世界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而他,孤独地站在这一边,接受整个世界满满的恶意。
大学毕业后,周绍辉进入一家位于澳大利亚的天文研究机构,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助理研究员,每天的工作不是填资料就是做清洁。没有什么前途,也没有什么压力,与世无争的感觉令他乐在其中。
几年时间转瞬即逝。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分析一大堆观测数据时,周绍辉发现放射性元素的衰变与太阳耀斑之间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本来,科学界一致认定,放射性元素的衰变周期是恒定不变的,但周绍辉测量了硅-32和镭-226原子核衰变的随机数,发现它们的衰变率在不同季节有大小变化,冬天要比夏天稍微大一些,而这个变化,与太阳耀斑的出现,呈正相关。另外,试验结果不分白天晚上,都一样。也就是说,影响放射性元素衰变的东西,如果来自太阳的话,那它是能够穿透地球的。
因此,太阳耀斑喷射出的数量巨大的中微子就成为最合理的候选者。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如果能最终证实,周绍辉将走上人生的巅峰。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重生教的一纸禁令堵住了他的去路。
偷渡火星,每一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孔念铎是因为指挥不当,导致太空舰队全军覆没,再不离开地球,就只有死路一条;珍妮是因为非法行医,给人安装智能植入系统,被自己的丈夫举报,再不离开地球,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周绍辉则是因为正在努力研究中微子,一统地球的重生教却开始禁绝科技,且第一刀就砍在看上去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天文研究上,他不得不强忍着绝望,去火星寻找新的发展机会。
后来,已经是火星政府碳铁联络处秘书长的孔念铎建造了星际探险飞船,他想尽一切办法成为这艘飞船的船长。后来,他和三名船员一起,于2121年出发,驾驶追击塞德娜号,去太阳系最边缘去探险,寻找孔念铎描述的“碳族的铜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