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铁之战4:彩虹尽头

追击塞德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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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通体幽蓝的铎晶体从矿**敲下来,穿过冰井,送进追击塞德娜号的试验舱。它重约2 570克,是由22根六棱柱拼合在一起,一头大一头小,表面光滑至极,只在小的那头有明显的坑坑洼洼。

透过观察窗,三个人看着它,心情各有不同。从某些角度看,它像极了一艘在宇宙中飞行了数百万年的飞船。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像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毁掉一切。

“好美啊!”阿勒克托由衷地赞叹。

“好强的放射性。要不是隔着这特种玻璃,我们仨早被它杀死了。”瓦利说,“真是又美丽又可怕。”

“它的名字叫做铎。”周绍辉说,“我取的。”

瓦利问:“铎到底是什么?”

周绍辉回答:“铎,164号超重元素,原子数为482。我命名的。目前只发现于奥尔特云烛龙星厚厚的冰层之下,以晶体的形式存在,数量极其稀少。整个太阳系的铎,加起来很可能都不到一吨。”

铎来自于上一代太阳最后阶段的大爆炸。

据推测,上一代太阳,或者说,照亮太阳系所在的这一片星域的恒星,是一颗红超巨星。它的个头,相当于45亿个太阳,或者两万亿个地球。假如它在今天太阳的位置,它的边缘会抵达土星的轨道,而光围绕它的赤道跑一圈,也需要9个小时。

“红超巨星虽然庞大,存在的时间却普遍较短,只有短短1千万年到5千万年。这是因为,红超巨星内部的核聚变反应比较小质量的恒星要激烈、迅猛、狂暴千亿倍。”说到这里,周绍辉的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他从小就对天文学感兴趣,对这些知识可谓是了如指掌。在别人看来枯燥乏味的数据,他却觉得兴味盎然,表述出来,也是**十足。

红超巨星生命结束时,会发生超超新星爆炸。此时,红超巨星内部的温度和压力在极短的时间到达前所未有的程度,高到连原子都因经受不住,碎裂成质子、中子和电子,四处飞舞。但宇宙最基本的法则还在。只要温度略为降低,压力略为减少,质子和中子就迫不及待地重组,形成新的原子核,电子围绕原子核旋转起来,新元素就这样诞生了。

制造元素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每一颗燃烧着的恒星里,也发生在新星爆炸、超新星爆炸和超超新星爆炸之时。(新星、超新星、超超新星,那帮搞天文学研究的,在取名字方面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想象力。

周绍辉腹诽着。)温度越高,压力越高,爆炸越为暴烈与夸张,能制造的元素种类就越多,新的元素在元素周期表上的位置越靠后。

现在太阳系的所有元素,除了氢和氦(它们在宇宙诞生之初就出现了),其余都来自于那颗红超巨星的超超新星爆发。铎,还有元素周期表120号之后的其他元素,也不例外。只是形成它们的条件太过苛刻,即便是红超巨星以它的生命为代价,把自己炸成了直径超过65光年的星云,也只制造出少量来。

“有一种浪漫的说法,就来自于此。”周绍辉说,“我们都曾经是恒星的一部分,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

瓦利问:“那颗红超巨星爆炸形成的黑洞上哪儿去了呢?”

“很有可能还在银河系中,只是随着天体之间的运动,飘到别处去了。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找到它了。即使找到它,也很可能认不出它来。”周绍辉回答。然后,继续他**澎湃的陈述:

千万年过去,今天的太阳在那一片星云中逐渐形成。有大量的星云团,既没有成为太阳的一部分,也没有变成行星,而是在引力弹弓的作用下,被类木行星甩到太阳系的最外层,在远离太阳的地方,跟大量岩石、尘埃、冰态物质混在一起,形成了极其松散的星体区域,这就是柯伊伯带、离散盘以及包裹整个太阳系的奥尔特云。

烛龙星和它所包含的铎,就在太阳系形成的初期,抵达现在所在的位置。它在那里默默等待,等待追击塞德娜号的到来。

“接下来做什么?”瓦利问。

“做实验,研究它。”周绍辉说,“研究如何把它的巨大能量释放出来,把它制造成毁天灭地的超级炸弹,去一举干掉铁族,又或者发明一种以它为燃料的超光速发动机。”

“可是……”

可是最擅长做实验的那个人已经没了。

“我来吧。”阿勒克托自告奋勇。

她设计出一整套研究方案来。周绍辉和瓦利也没有反对意见,就由着她做,看能研究出什么来。

周绍辉忽然想起了什么,返回生活舱,去取孔念铎送给他的玛雅石器。他把那把黑曜石磨制的三叉戟拿到手里把玩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对得起孔念铎的嘱托了。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但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

等他拿着三叉戟,进入试验舱时,那件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颤抖,一束束幽蓝的闪电亮起,又熄灭。阿勒克托的双手和实验仪器融为一体,而瓦利惊慌地卷缩成一团。再看窗外,星空忽然变得莫名的熟悉,一个蓝白相间的星球滑过来,占据了整个舷窗。

那是地球。

碳族的家园。

主控电脑告诉他们,现在是标准时间2123年6月6日,追击塞德娜号位于距离地球十万千米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穿越到八十年前呢?他们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就又目睹了一个噩梦:地球四分五裂,最终化为不可复原的齑粉,消散在宇宙的广袤之中。

三个人都目瞪口呆。

追击塞德娜号花了75年时间从火星飞到奥尔特云,在奥尔特云的千万个星体中,找到了那最神秘的一颗。又花了5年时间,在厚实的冰层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冰井,终于挖到了铎晶体,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却将他们人生的轨迹改到了八十年前,然后目睹了他们最想拯救的那一颗星球的毁灭。

为什么?在飞回火星的途中,三个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如果现在是2123年,追击塞德娜号应该刚刚离开海王星的轨道,在去往柯伊伯带的路上。假如用铎晶体作为燃料,驱动追击塞德娜号,使它的速度提高五倍,是不是可以追上八十年前的它?我是不是可以见到八十年前的自己?”

“说不定,我和八十年前的我握个手,就会引发时空坍缩,我们这个宇宙会在握手的瞬间收缩成一个奇点,然后再一次爆炸成新的宇宙?有什么物理法则可以用来解释这样的事情?铁族提出的那个终极理论可以吗?”

“我们的穿越,制造出了两条时间线。那这两条时间线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还是会融汇合并成一条时间线呢?如果答案是后者,岂不是说,我,我们的未来都已经注定?我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鲜血,乃至生命,都与最终的结局没有关系,比星际间的尘埃还要微不足道?”

“在我离开的那一条时间线的后续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在我切入这一条时间线之后,事情又会有怎样的变化,我也不知道。”

他们三个讨论得甚是激烈,但迟钝如周绍辉也知道,这只是掩饰他们的惶恐与迷惘。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们没有任何提及。

回到火星,周绍辉第一时间去探访珍妮。珍妮还在珍妮诊所里工作。对她来说,周绍辉才离开两年多,所以,当老迈不堪的周绍辉出现的时候,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但当他表明身份后,她脸色一变再变,从不相信到心生疑惑再到确认无疑,最后毫不犹豫地抱紧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边痛哭一边询问。周绍辉告诉了她一切,她也把他离开后火星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孔念铎过世了,在探访珍妮之前,周绍辉就知道了。从珍妮那里,他了解到了更多令他嘘唏的细节。

“我让他失望了。”周绍辉说。

“不要这样讲。”珍妮说,眸子里有晶晶闪亮的东西,让周绍辉诧异,“我们都让他失望了。”

周绍辉犹豫了一下,“怎么没有见你抽烟?我记得你烟瘾挺大的,总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戒了。”珍妮说,“孔念铎死后就戒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突然嘴角微扬,眼神中满满的温暖,似乎想起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在那刹那,周绍辉顿悟了。一件几十年都没有明白的事情,突然之间就明白了。珍妮是爱孔念铎的,爱得极隐蔽但也极深沉。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明白呢?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他略一思忖,就明白:其实我是知道的,很早以前就知道。只是……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你这个地道的蠢货。

“我爱你,珍妮。”他说着,然后松开抱住珍妮的手。

此刻,他132岁,她38岁。

离开珍妮,周绍辉一个人走在这座火星穹顶城市里,漫无目的。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忽然之间不知道往哪里走。向左走?向右走?左边是哪边?右边又是哪边?他原处踟蹰着,傻傻地分不清左右。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则大型户外投影广告:“认识你自己!王牌占星师佐伊,上天入地,带你走出人生的迷雾!”这句广告语的文字经过加粗、变形,还在不停地闪烁,以一种魅惑的姿态出现。他眯缝着眼睛看了那广告半分钟,在一系列女神的名单里看到了塞德娜,旋即转身,走向广告中提到的地址。

佐伊在一堆神像与熏香中接待了周绍辉。

“我想知道塞德娜。”

佐伊明显吃了一惊。“非常冷门的女神。”她说,“好事情。你是第一个来询问塞德娜神谕的客户,我给你打五折。”

周绍辉面无表情地支付了全额费用。

“五折。”

“不需要。”

佐伊沉默了片刻,开始讲她刚刚从量子网上查到资料:“塞德娜的故事是一则寓言,它告诉我们,有时必须深入到我们不愿意去的地方,经历恐惧。所有人都有弱点,都有缺陷,都会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误,但即便如此,也依然值得爱与尊重。如果我们保持自信,发自内心地肯定自己的价值,最终你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以某种盛大的方式回报你的生活。”

自始至终,周绍辉都冷眼看着她,看她表演。“给点新鲜的。”他说。

“你要养一条小鱼,叫它塞德娜,它就是塞德娜的象征。每当你投喂它的时候,也象征着向这位女神献祭,感谢它的赐予和陪伴。有困难的时候,你可以向小鱼诉说,并向女神表示感激,女神便会听到你的呼唤,在冥冥之中达成你所想之事。”佐伊继续念叨,“遇到挫败、不如意时,或者做事没有十足的信心时,你可以向这位女神诉说,祈祷她能赋予你自信与勇气,这位女神会与你共渡难关。塞德娜是一位伟大的导师,在与这位女神链接时,你链接的,不仅仅是海洋的力量,更是强大到无以复加的爱的力量——”

“爱有力量么?”周绍辉呢喃着,熏香的味道让他感觉难受。

佐伊站起来,褪下长袍,在神像之间翩翩起舞。音乐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涌出来:

“这份爱,

曾跌落深渊,

却在深渊之中,

艰难重生。

这份爱,

经历了你难以想象的,

痛苦与挫折,

却依然坚强地存活。

无条件地,

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

热切的援手,

教你学会如何在困境中求生,

教你对所经历的一切充满感激。”

一曲舞完,佐伊揉着有些酸软胳膊,回到周绍辉跟前。“在别的占星师那里,你可看不到这些。”她的自我表扬显得如此肤浅。

“我该感激这一切吗?付出一切,啥也没有得到。”

佐伊盯着周绍辉,说着对很多客户说过的话:“付出与接受,并非二元对立。你若只付出,就会感到疲倦、怨怼;你若只接受,就无法享受自己的所有。窍门在于取得两者间的平衡。听从命运的指示,无惧地付出,然后心怀感恩地接受一切。这就像呼吸。”

“呼吸?”

“呼是付出,吸是接受,两者同样重要。”

周绍辉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地球毁灭了,这使得周绍辉此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全部变得没有意义。意义,他咀嚼这这一个词语,仿佛它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东西。

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比如喜欢不喜欢他的珍妮,做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这件事会变得有意义吗?想不通,想不明白。

头疼,大脑一片混沌。想不通就不想,事情已经发生了,坦然接受它,就这样。

一旦想通,结论如此简单。

我只管做我想的事情。我此时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向铁族复仇。

想做的事情,就是有意义的事情。

这时,距离地球毁灭不到一个月。

这时,距离裸猿一派的建立与人工愚蠢计划的实施不到24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