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铁之战4:彩虹尽头

追击塞德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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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周绍辉做过很多傻事。其中一件,就是去追逐彩虹。雨过天晴,彩虹出现,横亘在平原尽头的东山之上,漂亮至极。就像一座桥。小周绍辉忽然之间想知道:那桥是用五色石砌成的吗?可以爬上去吗?桥的那一头,到底有什么?另一个世界吗?他在平原上奔跑起来。四野空阔,空气微湿,炽热的阳光自薄薄的云层上方斜射下来,照在他酡红的小脸上。他甩动着细瘦的胳膊,心脏在胸腔里嘭嘭跳动,跑过一条又一条田埂。

那彩虹在前面**着他。

那彩虹永远在前面**着他,就是不肯在原处等他。

他爬上一个小山包,喘着粗气,弯着腰,双手撑着颤抖的双腿。再抬头时,彩虹已经黯淡了,消散了,没了。一种情绪在他心中涌动,如不停涌上岸滩的潮水。他长大后才知道,当时他涌起的情绪叫作遗憾。

我非常遗憾。

追逐彩虹的孩子,肯定不只他一个,他干过的傻事也不只这一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追逐过彩虹。他更愿意这件事成为他个人心中永远的秘密。于是,这事儿真的成了他个人的秘密,秘密到他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在环形山脚,望见倒挂冰彩虹的那一刻,他骤然想起小时候追逐彩虹的事情。原来,这一件事一直潜藏在心灵的最深处,默不作声,似乎就是等待在某一个特定的时空点被唤醒。在那一刻,亿万千米之外的地球与此时此刻冰天雪地的烛龙星,天真幼稚但热血澎湃的少年与此时此刻鹤发鸡皮的老人,融为一体。

我已经125岁,老了。也是在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老迈不堪,并第一次,从内心最深处,真真正正承认并接受这一点。

探险小组的成员都老了。瓦利106岁,阿勒克托97岁,尼比鲁102岁。冬眠舱的沉睡减缓了老化的速度,烛龙星上的忙碌则加速了这一进程。我,我们都老了。我非常,非常遗憾。

遗憾什么?周绍辉却有些说不清楚。他拿出孔念铎送他的三叉戟,反复端详。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了无数次了。思忖良久,他僵化的脑子总算想明白问题之所在了。虽然距离成功只有几千米的距离,跟来时飞过的几万亿千米相比,近乎微不足道,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成功挖掘到“人类的铜矿”,他们又怎么回到地球,去拯救碳族?难道又花75年时间飞回去?那时我已经200岁了!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在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讨论过怎么回去的问题。也许在潜意识中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成功的可能性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一次私人性质的非官方探险行动,目标远大,却不可说与旁人说。难怪眼见着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大家却加倍思念家乡,加倍焦虑未来……

不久,瓦利私下告诉周绍辉,药品储备用完了。他说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精神类药物的使用,虽然这些药物成瘾性极低,但总量是有限的,而到了烛龙星后,探险小组对精神类药物的需求越来越大。

听罢,周绍辉没有立即回答。他的左手搁在桌面上,五根粗短的手指在桌面上快速弹动着,就像桌面是钢琴,而他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演奏。似乎是一曲弹完了,他停下来,问道:“你有什么建议?”

“没有。”瓦利说“不过,也许可以考虑维生丸。”

“用维生丸冒充药丸,安慰剂。这主意不错,聊胜于无。”

瓦利盯着周绍辉,“船长,你会弹钢琴吗?”

“不,不会。”周绍辉收回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这是实话。他的手指弹动,是随机的,漫无目的,非主观的,无意义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紧张就会胡乱弹动手指。“很久以前你给我们吃的药,就已经是维生丸了?”

瓦利耸耸肩,没有回答这个疑问,转身去把照顾他的盆栽了。

此后不久就发生了那件后来谁也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当时尼比鲁独自下到冰井54千米深处——距离目标不到两千米——的一个侧洞里去做实验,验证他对冰二十三的一个推测。不久,他发来信息,说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可能是中风了。阿勒克托最先赶到,汇报说尼比鲁的情况很严重。周绍辉和瓦利正在冰面检修通信系统,听到消息,立刻乘坐升降机,沿着冰井下到尼比鲁所在的位置。

周绍辉做了检查,发现出问题的不是尼比鲁,而是尼比鲁的抗冻服。他抗冻服腋下的一张小垫子严重磨损,失去了活性,导致抗冻液的流动速度减慢,尼比鲁的体温由此降低了好几度。更换小垫子,重启抗冻服,抗冻液再次循环起来,尼比鲁得救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四周传来剧烈无比的震动。

“又龙震了。”瓦利哀嚎道。

越靠近目标,烛龙星的地震发生得越加频繁,瓦利称之为“龙震”。这一次震动格外剧烈,后果也格外严重。主洞尽数坍塌,把这个侧洞连同探险小组彻底封闭在深深的冰层里。

经过一番调试,周绍辉幸运地启动了机械鼹鼠。根据机械鼹鼠提供的资料,坍塌并被堵住的冰井有三千米,即使全力以赴地挖掘,在最顺利的情况下,救他们出来也需要10天时间。

还能怎么样?只能等待。

小冰鼹鼠的笑话,在瓦利的嘴边转了好几次,最终都自己咽了下去。笑话有时是缓解紧张的调味剂,有时却是制造紧张与对立的毒剂。

四个人很快注意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这是一个新挖的侧洞,除了尼比鲁搬进来的实验仪器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而实验仪器是不能吃的。还在飞往烛龙星的途中,他们就非常努力地控制食量,但食物的库存,还是不可避免地减少。他们已经习惯了吃很少的食物,然而现在是彻底没有了。

饥饿感在被困三天后达到第一个顶峰。

“彩虹尽头有什么?”周绍辉有气无力地问。

“金子。”阿勒克托回答。

“金子?”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彩虹尽头是吉祥之地,是天使或者别的什么神灵埋藏黄金的地方。”

原来,我们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来挖金子的?周绍辉愣了愣,然后才意识到,这里的金子很可能是和“人类的铜矿”一样,只是一个比喻。164号元素,铎,不知道比黄金贵重多少倍!

“我知道那个传说。”瓦利在旁边插嘴道,“传说里,只有赤身**的男子能够找到神灵埋下的黄金。”

“无聊。”阿勒克托的评价极其简单。而尼比鲁则耻笑道:“那你脱了抗冻服出去挖,挖到多少金子都归你。”

“我还想多活几年了。”瓦利呵呵笑道,也不以违忤。

然而,彩虹本就虚无缥缈,藏在彩虹尽头的金子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周绍辉的困惑并没有得到解除。“我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他不受控制地反复问自己,身心俱疲,“就为了铎?为了什么狗屁碳族?还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少年之梦?”

被困第七天,饥饿感第二次达到高峰。

又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龙震。机械鼹鼠发来消息说,挖掘时间因此延长了三天。这个消息彻底击垮了探险小组。首先崩溃的是瓦利。作为小组的心理医生,他在治疗队员的心理问题时,接收了太多的负面信息,而他自己的心理问题,却没有人关心和治疗。然后尼比鲁的情绪也失控了,他大声地诅咒着该死的上帝,为什么要造出这样操蛋的世界,给他惨淡的人生。周绍辉愤怒地指责他们,严厉地要求他们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这样说,只会火上浇油,使矛盾更加激化,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就像他无法控制那只不停弹动的手一样。

后来到底是谁最先提出靠吃人来度过眼下这个难关的,活下来的三个人都没有谈论过。周绍辉本来也不愿想起当时的情形,毕竟他一想起就心虚,一想起就发慌,但大脑都帮他记着了,就像记得多年以前他傻乎乎地去追逐天边地彩虹,想知道彩虹的尽头是什么一样。提出建议的是他。后来,他回忆起当初在火星招募探险小组的时候,谈论过在极端情况下吃不吃人的问题,忽然之间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其中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宿命。

既然不能理解,那就接受好了。

抽签,一种极为古老的赌博方式。四根实验仪器自带的小棒,外观一样,三长一短,抽中短的那个成员将把他的脂肪、蛋白质、微量元素和水分贡献出来。“距离成功只有两千米,两千米。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全军覆没!”周绍辉说着,让大家抽签。

尼比鲁抽中了短的那一根小棒。

他们吃了他。

然后机械鼹鼠挖通了冰井坍塌的部分。

然后机械鼹鼠继续挖,挖到了他们烛龙星之行的终极目标,他们魂牵梦萦、孜孜以求的164号超重金属元素“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