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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落比预想中的顺利。
最大的麻烦就是烛龙星的引力太小了,拉不住追击塞德娜号。经过几次轨道调整与姿态修正之后,他们还是顺利降落了。
他们降落在烛龙星之眼东侧,与一连串环形山交界的地方。这里的温度零下220℃,一切都似乎处于永恒冻结的状态。没有空气,没有阳光——太阳不可能照到这么远的地方,也没有明显的昼夜之分,深沉的黑暗统治着这颗冰冻星球的表面。唯一的自然光源来自浩瀚而又极其陌生的星空。那些星星,在极为遥远的地方燃烧自己,经过数十万乃至数百万、数千万光年的航程,变成烛龙星上空闪亮而不眨动的斑点。
传说中的寒冰地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那些由各种冰组成的环形山是彩色的。当追击塞德娜号的探照灯投射到它们身上,环形山光怪陆离的一面出现了。不同的气体、**和固体在数十亿年的冻结后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如同无数面混合在一起的平面镜、凸面镜、凹面镜,反射着、折射着、衍射着、散射着探照灯的光,异彩纷呈,比任何彩虹都要丰富,都要绚烂,都要漂亮。
“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仅仅是这一幕,就值回船票了。”
“我们可不是来旅游的。”
“这是这些环形山第一次被强光照射吧。”
“我真想来一句: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干活了干活了,文艺老年们。”
尼比鲁首先鉴定出烛龙星之眼里的冰,不是普通的水冰。“宇宙里不止一种冰,已经鉴定出的有二十二种。每一种冰都是水在不同条件下形成的,有不同的特点。已知的水冰是由完整的水分子组成,每个水分子都有一个氧原子与两个氢原子相连,构成立体晶格。”尼比鲁非常高兴,所以解释起来也特别有耐心,“但烛龙星之眼的冰,水分子瓦解了。氧原子留在了立方晶格里,而氢原子则从一个位置跳到另一个位置,仿佛跳蚤,呃,或者**一样流动。这就是一种从未发现过的冰……”
“不对,”阿勒克托说,“你描述的是等离子导体冰,冰十八。”
“我知道冰十八,但烛龙星之眼没有形成冰十八所必须的条件。液态水凝固成冰二十三的条件是400万个大气压,再加上2760℃以上的高温。这里有吗?而且冰十八是黑色的,温度还很高,烛龙星之眼这里的冰没有这些特征。所以,这是一种从未发现过的冰,我称之为冰二十三。”
“干嘛不叫尼比鲁冰?”
“也可以啊。”
“没一点儿科学家的严谨性。”
“你要乐意,叫阿勒克托冰也行?”尼比鲁一摊手,“但样本鉴定的结果就是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要不就是机器坏了,得出了错误的答案;要不就这是我们以前没有发现过的冰二十三,而我是它的发现者与命名人。你相信哪种说法?”
阿勒克托耸耸肩,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之所以会出现冰二十三,我猜是下边埋藏着的那个神秘的铎矿在作怪。因为只有烛龙星之眼这里的冰是冰二十三。”尼比鲁转头对瓦利讲起来:由于氢原子在流动时发生了电离,使冰二十三变成了类似带正电的质子的存在,所以冰二十三能够导电。同时,电离的氢原子还提高了冰二十三的熵值,让这种冰的融点飙升到5000℃。
“我的上帝!”瓦利模仿尼比鲁的语气说,“5000℃才会融化的冰二十三!我们该怎么办,才能挖到冰面之下几十千米处的铜矿,不,铎矿?”船长周绍辉给他们反复讲过玛雅人与铜矿的故事,所以他们经常把铎矿说成是铜矿,把两者混合着用。
“无知,”尼比鲁嗤之以鼻,“实际上,正因为冰二十三——或者说尼比鲁冰——的存在,使得挖铎矿变得更为容易。”
原来,一般情况下,冰二十三处于固体与**之间,硬度低于一般的水冰。从火星出发的时候,考虑到了抵达烛龙星会有挖矿的需要,追击塞德娜号自带了一个打井机器。这个打井机器靠四条粗壮的机械腿在冰面上移动,找准位置,启动两支强有力的机械臂,把三米深的金属圆筒毫不费劲地强行插入冰二十三中。再从飞船的重聚变发动机引来超高压电,利用冰二十三的导电性,瞬间汽化金属圆筒里的全部冰二十三。接着从附近的环形山采集来普通水冰,制成冰砖,沿着金属圆筒一块块垒砌成一圈冰墙。因为水冰不导电,汽化冰二十三的超高压电不会影响到冰墙。然后打井机器收缩身体。下到冰井之中,把机械腿固定到冰墙上,再一次启动金属圆筒,重复前面的流程。
四个人穿着金色的抗冻航天服站在旁边看着打井机器工作,深深惊叹于这种古老的打井方法,在亿万千米之外的烛龙星上也能适用。带上打井机器来烛龙星的想法,当初是由周绍辉提出的。那个时候大家更热衷于带上激光挖掘机之类的工程机械。
“还是船长深谋远虑。”瓦利对周绍辉竖起了大拇指。
日子一天天过去。打井机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冰井越来越深。围绕追击塞德娜号,一个营地建立起来。研究装置、生产设备、通信系统、生态循环系统,林林总总,覆盖了两千平方米的冰面。船员各自忙碌着。烛龙星没有昼夜之分,在这个远离地球的地方,他们依然严格按照一天24小时的节奏安排自己的作息。“演化的力量。”瓦利这样解释。尼比鲁继续研究冰二十三,“虽然找不到发表论文的地方,但研究总得进行,不是吗?”在主控电脑的帮助下,阿勒克托绘制出了星空图,给每一个新的星星取了名字。瓦利还想把星星勾连成星座,用探险小组的名字名字,还要编撰出全新的星座神话,但遭到阿勒克托的拒绝。周绍辉则喜欢驾驶着改装过的全地形车,去环形山采集普通水冰,制成冰砖,再运送回来。他喜欢做这样具体的事情。这可比冬眠有趣多了。
有时候,站在烛龙星的冰原上,眺望星空,周绍辉想用肉眼看到烛阴星。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做。
在奥尔特云中,直径大于1千米的小星体可能有上兆个,总质量约为地球的五倍。在很多人的想象里,奥尔特云庞大无比,各个小星体麋集在一起,飞船驶过,还得小心翼翼,以免与某个小星体迎头撞上。然而,这不过是“云”这个名字带来的幻觉。事实上,把五倍于地球质量的东西,撒到直径一光年的球壳上,就像双手捧起沙子,撒到整个地球上空一样。
奥尔特云各个小星体之间相距数千万千米。
在这里,太阳的引力极其微弱,来自其他恒星的引力以及银河系中心的潮汐力都可能大于太阳的引力,所以小星体环绕太阳的轨道大多是不稳定的。
其中一部分小星体受太阳引力的影响,会沿着一条超级长的椭圆形轨道,周期性地进入太阳系内部。在靠近太阳的时候,它们冻结的表面会升华,并被太阳风吹向背离太阳的方向,形成由稀薄物质流构成的长几千万千米到几亿千米的尾巴。地球上的碳族看见了,便称之为彗星。
碳族常常发生战争,也常常有瘟疫发生。当天上莫名出现奇怪而显眼的彗星时,碳族往往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瘟疫的折磨下,痛苦地生活着,于是,就有碳族将彗星与战争、瘟疫联系起来,认为这一切灾祸与苦难都是彗星带来的,并视彗星为不祥之物。殊不知,彗星的出现与战争、瘟疫之间的联系只是巧合,除了证明碳族历史上战争与瘟疫的频繁,证明不了别的。
看到漆黑如墨的星空,想到那些动辄上千年的长周期彗星,想到如此荒凉的这里居然和如此遥远的地球还有联系,周绍辉的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妙的兴奋感。
事情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冰井坍塌过,打井机器罢过工,追击塞德娜号的主控电脑死过机。温度太低了,在这种温度下,很多物质的物理特性,甚至物理法则,都发生了变化。追击塞德娜号确实是为了在如此低的温度下长期工作而设计和制造的,但再完美的计划,也不可能预见到所有的变化。在寒冷至极的烛龙星,意外总是毫不意外地一次次发生。
他们修好打井机器,重新开挖冰井,主控电脑重启后又能用了,只是说话磕磕巴巴。“我就说电脑靠不住吧,关键时刻就出幺蛾子。”尼比鲁如是评价,“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再死机了。”
冰井越挖越深,他们开始打规模颇大的侧洞,用来安装设备和储存食物。打着打着,冰井又坍塌了。坍塌结束后,他们又一次重新开始挖井。这样的事情,重复了一次又一次,让最有毅力的人都感觉厌倦。
“上帝啊,我们就是西绪弗斯!”尼比鲁嘀咕道。
“闭上你的臭嘴,上帝管不着这里。”这回瓦利不是戏仿,而是真的生气了,“他老人家要是管用,就不会让铁族出现了。”
“我们的心理学家心理要崩溃了吗?”阿勒克托问道。
瓦利咬紧了牙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都闲得发慌,搁这儿嚼舌头根子呢……”周绍辉也是焦虑得不行,情急之下,连方言都出来了。
他们遇上了所有可能遇见的麻烦和困难,他们也想出了所有可能想到的办法和解决方案。主井越来越深,侧洞越来越多。“就像鼹鼠洞。”瓦利看着冰井的结构图,发出这样的感慨。从那之后,他就坚持称打井机器为“机械鼹鼠”,而把自己叫作“小冰鼹鼠”。这个阶段持续了三年时间。冰井终于突破50千米大关,距离最终目标还有六千米。大家都很有些兴奋。
这天,尼比鲁开着全地形车去环形山采集水冰,回来的时候却没有带一块冰砖。“天空对着我微笑呢!我看见了!”他对每一个人说,言语中的狂喜无法掩饰,“她在召唤我,召唤我回家!”
“小冰鼹鼠这是疯了吗?”瓦利说。
周绍辉让瓦利照顾尼比鲁,自己和阿勒克托开着全地形车去环形山。冰面看似起伏不大,其实又黏又滑。引力不大,履带与冰面摩擦着,全地形车像冲浪板一样在波峰浪尖穿行,在各种颜色的冰凌、冰塔、冰锥、冰棒、冰球、冰卷之间行驶。
行驶了八千米后,来到尼比鲁所说的地方,伫立在完全由水冰凝固而成的环形山山脚,向上仰望,正好看到一道无比绚丽的彩虹。周绍辉看见这道彩虹的圆弧是朝向天空而不是大地,不由得大为惊异。它的颜色是紫色在上,红色在下,与一般彩虹正好相反。周绍辉呆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尼比鲁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道倒挂在天空的彩虹,真的宛如一张巨大的笑脸。
“这是冰彩虹!”阿勒克托喊道,“还是倒挂的!极其罕见!”
“这不可能!没有空气,也没有……”
“有的。”阿勒克托指着远处,追击塞德娜号所在的方向,说,“我们的存在,这三年的活动,已经使这附近出现了极其稀薄的空气,其中飘浮着数以百万计的小冰晶。”
正是这些微小的冰晶,在反射远处营地的灯光时,形成了罕见了倒挂冰彩虹。普通彩虹是小水滴反射阳光而成,而冰彩虹用来反射光的是小冰晶,至于倒挂冰彩虹,形成的条件极为苛刻,包括冰晶的大小和形状、天气状况及光线照射角度等等。冰晶的形状有一百多种,却只有扁平的六角形状这一种能逆转光线,进而形成倒挂冰彩虹。
而现在,他们都看见了。
我又目睹了一次奇观!
“你说,我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周绍辉忽然说。
阿勒克托沉默良久,“我想回去了。”
回去?不是刚从那边过来吗?周绍辉愣了一下,陡地明白过来,阿勒克托所说的回去,不是指烛龙星之眼上的营地,而是指回火星,指回地球。出发以来,近八十年以来,第一次,周绍辉生出了重返地球的冲动。只需要躺进冬眠舱,就可以一路睡到那遥远的家……
“我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他眼望倒挂的冰彩虹,口中喃喃自语,心里空空****,但并不希望这个问题有一个明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