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铁之战4:彩虹尽头

追击塞德娜4

字体:16+-

4

周绍辉在一片冷悸中醒来。

他似乎做了一个悠长悠长又寂寥的梦,在梦里似乎过了几辈子,又似乎没有做梦,只是在冬眠针的作用下,睡得像冰洞里的北极熊。

他浑身瘫软,每一块肌肉都在恐惧中不停地颤动,仿佛随时会脱离骨架,成为地上的一堆血红色的烂泥。

他不知道身处何地,所为何事,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姓甚名谁,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真要宣之于口时,却又堵在喉咙里,然后他瑟缩着、恐惧着、呜咽着,回到无边无际的大梦之中。

帮助身体恢复机能的针剂注射进来。

有蜂群起飞的嗡鸣之声涌进他的耳朵,有白亮如朝阳跃出地平线的光线刺进他的瞳孔。他的皮肤变得既迟钝又敏感:有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身体已经死去,有时候一点点的摩擦,比如手指的轻轻触摸,也会带来触电般的剧烈疼痛。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烈抽搐,像滩涂上垂死挣扎的鱼。冬眠时供他呼吸的**被抽走,他像晚期肺癌患者一样咳嗽起来,把肺和食道里残存的**吐出来,再大口大口地吸着带有金属味儿的空气。

至少半个小时后,周绍辉才恢复了正常。他爬出冬眠舱,漱洗一番,剃掉长长的胡须,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不敢相信那是自己。他换上船长的漂亮制服,去看其他船员的情况。

每一个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冬眠后遗症,疲倦、憔悴而沧桑。周绍辉相信,从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来看,他们经历的时间都远远大于主控电脑所报告的航行时间

“还好,都活着。”瓦利如是说。

接下来,主控电脑报告现在的标准时间是2196年6月21日。

尼比鲁感叹道,“上帝啊,我们飞了75年。”

阿勒克托点头,“我们是飞得最远的碳族了。我们创造了历史。”

瓦利嘴角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第一次,包括撒尿。我要撒尿,成为在这片星域撒尿的第一人。”

周绍辉制止了瓦利的嬉闹,问:“我们是不是到了?”

主控电脑投影出三维星图,非常直观地展示出在他们长时间冬眠后飞船所经历的一切。在飞出厚达两万天文单位的希尔斯云后,追击塞德娜号就进入了外层奥尔特云的范围。此前太阳系的一切,不管是大行星,还是小行星,亦或者是各种环状结构,实际上都在一个盘面上,而奥尔特云不是,奥尔特云像一个蛋壳,在遥远的距离上,包裹住了太阳系从太阳到海王星到离散盘的一切。追击塞德娜号进入奥尔特云后,航线做了一个调整,沿着一条平滑的弧线,远远地离开了内太阳系的盘面结构,向着斜上方爬升,一直爬了28年,终于抵达现在的位置。

从数据上看,他们只是抵达了奥尔特云的内缘,要想去奥尔特云的外缘,还得飞或者睡好几十年。但他们确实到了他们想到的地方,烛龙星就在离他们不到五万千米的地方,烛阴星在稍远的地方,兀自围绕彼此的共同质心,不停地旋转着。

“我们到了耶。”瓦利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我太激动了。我真的要去撒尿了。创造历史哟。”

瓦利回来的时候,周绍辉和船员都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忙得不可开交。先前的疲倦啊烦恼啊痛苦啊一扫而光。在降落之前,他们需要对要降落的地方有一个较为充分的认识。对此,瓦利有一个解释:他们都是任务驱动型人格,最害怕的是无所事事,一旦有事可做,不管是不是他们所擅长的,他们都将全力以赴。

奥尔特云是长周期彗星的故乡,含有多达近万亿颗运转轨道杂乱无章的彗星。这里极冷,绝大部分星域的温度从不高于零下240℃,极低的温度更容易让冰晶天体融汇成长,培育出个头更大的星体。烛龙星,和奥尔特云的其他数万亿星体一样,在太阳系形成之初就已经存在了,是极其古老的遗存。

“不算老,也就50亿岁。”

“这星球,比地球古老多了。”

他们观测到,在烛龙星的赤道地区有一片奇异的区域,被称作烛龙星之眼。那是一个面积为3 000平方千米的平原,周围是连绵的山脉。这些山脉由纯净的水冰组成,高出平原五六千米之多。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烛龙星这个巨大的地质结构。看上去,它就像烛龙星的一只深灰色的眼睛。

烛龙星之眼的奇异之处在于,它的温度明显高于周围。从光学望远镜传来的图像看,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原,表面平坦得不可思议。没有高山,没有丘陵,没有峡谷,没有沟壑。掠过烛龙星之眼的遥控探测器传回来的画面显示,它平坦得像是一面巨大得镜子。放大画面仔细看,烛龙星之眼平坦的表面其实是由大量的鳞片状区域构成,每一片的尺寸都在二三十平方千米,边缘呈现五边形和六边形的图案。这种复杂的地表乍看很诡异,看多了甚至会有一种恍惚感,甚至以为不是自然之物。其实,在宇宙的其他地方,各种有对流现象的气体和**的表面,包括太阳表面,都可以见到这样的图案。

“由此可知,统治可观测宇宙的物理法则是一致的。”天体物理学阿勒克托得出这样的结论。

烛龙星之眼地表的五边形和六边形的图案说明下边的数千万吨氮冰处于半熔解半冰冻状态。尼比鲁得出了一个结论:烛龙星之眼不是平原,而是一个“冰湖”。在湖底深处,数千米深的地方,氮冰熔解了,向上流动,抵达烛龙星表面后因温度下降,重新冻结上,又沉降下去。如此循环往复,形成对流。当然,这种形式的对流,速度不会很快,但一直缓慢而执著地进行着。在亿万年的时间里,不断上升与沉降的氮冰,不断重塑着地表的形状,最终使它的表面变得无比平坦,又显现出五边形和六边形的图案。

“为什么湖底的氮冰会熔解?是什么使烛龙星之眼的平均温度高于整个星球?”他们在碰头时会提出种种问题,然后试着解决它。

一个答案是烛龙星的内核还有熔岩活动,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烛龙星形成之初,其内核有活跃的熔岩活动,但亿万年来,处于太阳系最边缘的黑暗与寒冷环境里,它的核心早已冷却,熔岩活动早已经绝迹。使湖底氮冰熔解的,必定是别的独立的热源。“这个热源,在烛龙星的冰面之下,存在了亿万年之久,在漫长岁月里,维持着烛龙星之眼数万吨氮冰的半熔解半冰冻状态。”尼比鲁总结说。

为什么只在烛龙星之眼这里会出现氮冰的熔解与冻结,而不是整个星球呢?阿勒克托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那热源,不是烛龙星原生的,而是来自别处。很久以前,另一个奥尔特云的星体撞到了烛龙星上。那个较小的星体在烛龙星的赤道线上撞出了后来变成烛龙星之眼的大坑,并留下一部分残骸在湖底最深处。

较小的星体携带着烛龙星的一部分飞向别处,却又被烛龙星的引力抓住,无法远离。经过历时数百万年,经过极为复杂的轨道变迁,较小的星体变成了烛阴星,与烛龙星形成所谓的双星二元体,围绕共同的质心旋转。

双星系统在宇宙中并不罕见,但烛龙星与烛阴星的轨道在双星系统中也是颇为古怪的。在这场以寒冰地狱为舞台,上演的“华尔兹”中,它们相互靠近时距离只有四千千米,而远离时达到四万千米。正是这样的“旅行”方式,使尼比鲁推测它们不是天生就这样的,而是因为碰撞而走到一起。

正是通过对它们独特的“华尔兹”的剖析,天文学家肯·诺里斯才能在遥远的火星上,估计出这些天体的质量,并根据它们相互遮挡的作用,估计出它们的体积,进而得到它们可能的组成成分及这些物质的密度,推测出至关重要的164号元素铎的存在。

那铎,就位于烛阴星撞击烛龙星留下的残骸中,也是烛龙星之眼氮冰数亿年来不断凝固又熔化的热源,也是周绍辉他们抛家弃子,忍受孤独和痛苦,千里迢迢来太阳系最边缘,在奥尔特云数千万颗星体之中,苦苦寻找的东西,孔念铎心心念念的“人类的铜矿”。

远距离考察花了一个月时间,在采集到足够多的数据后,周绍辉决定降落。

“上帝啊,保佑我们一切顺利。”尼比鲁说。

“你的上帝管不了这儿。”瓦利打趣道。

尼比鲁不是教徒,他口中的上帝,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调侃。“我只是希望,别飞了75年,到了这儿,最后降落的时候出什么岔子。”尼比鲁很认真地解释,“有大数据可以证明,飞船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烛龙星之眼可没有什么指挥塔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