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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特云探险小组由船长周绍辉和瓦利、阿勒克托、尼比鲁等三名船员组成。这三名成员,均是经过严格选拔而来的,从专业搭配到心理素质再到身体状况,都被全方位地考察过。他们都有三个以上的学位,所学学科繁杂而互补,入选之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全方位培训,这使他们学会了多种技能,从天体物理到心理治疗,从健身到烹饪,从救人到救机器,无所不包。毕竟离开火星后,他们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冒险。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然而,也只是他们“以为”。在茫茫宇宙里,有些困难和危险是已知的,但更多的是未知的。这需要他们付出血和泪,乃至生命,去尝试,去探索,去触碰。
“始终有碳族觉得飞向太空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那是不知道太空旅行危险之所在的瞎浪漫。太空不欢迎生命,它如此严苛与残酷,一门心思想要杀死所有企图离开星球表面的生命。”在接受航天培训的时候,老师这样说。当时周绍辉并没有特别在意。
20年前,从地球到火星的偷渡船上,周绍辉吃了不少苦。当时他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最困难的一件事,最难过的一段时间。既然最困难与最难过都已经熬过来呢,还有什么事情能拦住我吗?他这样对自己说,后来才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幼稚,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2121年,追击塞德娜号从火星轨道出发,开始了充满未知,同时充满希望的探险。无人送别。孔念铎没有来,珍妮没有来,也没有任何媒体前来报道。周绍辉不在乎。
“点火!”周绍辉意气风发地下令。
“是。”瓦利、阿勒克托、尼比鲁齐声回答。
重聚变发动机轰鸣起来,推动着追击塞德娜号航向遥远的未知。它逐渐加速,穿过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后,速度已经达到光速的20%,即每秒六万千米。这是目前太阳系中飞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一个极限。那之后,追击塞德娜号将长期保持这个巡航速度,坚定地沿着既定路线,向着太阳系边缘,向着奥尔特云,向着烛龙星与烛阴星所在的星域前进,前进。
进入巡航阶段后,船长和三名船员开始轮班。三人在冬眠舱里呼呼大睡,负责值班的一人则醒着,完成日常联络、记录与维护。在这个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的年代,本不需要他们放弃冬眠,醒着值班。但周绍辉坚持,因为他和所有船员一样,不放心飞船的主控电脑。有铁族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哪里,谁还敢百分之百地相信,性能优异的主控电脑不会突然之间获得提升,成为不受碳族控制的超人工智能?
值班时间为三个月。
值完一次班可以冬眠九个月。
周绍辉第一次值班的时候,觉得三个月的时间很短。第二次,三个月的时间就变得漫长。到第三次时,他发现指甲、胡子和头发成为时间流逝的参照物,而回到冬眠舱,不顾一切地呼呼大睡,成为此刻此刻他的渴望。他不知道别的船员的情况,只在交接班时打过照面,相互说过“该你了”“轮到你了”“上帝啊,终于结束了”等话。值班时出于船长的职责以及好奇,他查询过其他船员的值班情况,多数时间里船员的言行都和他一样,基本正常,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航线越来越遥远,随着星空越来越陌生,船员们不正常的言行也越来越多。包括周绍辉自己。
孤独与寂寞,原本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更何况,这是为了那个伟大的使命!我愿意忍受!周绍辉反反复复对自己说。他们也一样。
不断强化自己的认知,是继续这场孤寂的探险之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去关注别的东西。但窗外只有黝黑深邃阴冷的太空。
在周绍辉以及很多碳族的想象中,太阳系是拥挤的、热闹的、喧嚣的,八大行星、数百颗卫星、数千颗矮行星、数万颗小行星和彗星,还有不可计数的星际尘埃,挨挨挤挤,满满当当。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各个星体之间相距极其遥远,倘若不是事先规划好路线,你在太空中航行,无意中遇到一颗星体的可能性,比你中六合彩的可能性低很多很多。
“太空,这个词语真是造得太好了!”在听周绍辉解释过中文“太空”一词的意思后,瓦利曾经这样感叹。
宇宙真是太空了。从这颗星球到那颗星球,距离之遥远,超乎想象。总有碳族觉得,太阳系里的天体是熙熙攘攘的,就像是一个大盘子里的一大家子,没事儿唠唠家常,有时还会因为过于亲密而动手动脚,彼此碰撞一番。实际上呢,各个星球之间的距离都数以千万千米计算,碳族在它们之间的飞行时间都以数月乃至数年计算。
追击塞德娜号的巡航速度是每秒六万公里,光速的五分之一。绕火星一圈,只需要不到一秒的时间。你眨一下眼睛,飞船出发,再眨一下眼睛,飞船回来了。就在你眨两下眼睛的时间里,追击塞德娜号已经绕着火星飞了一圈。够快吧?然而,在宇宙里,这个速度还是慢得不行,比以慢吞吞著名的蜗牛还要慢。
值班三个月,窗外的景色没有变过;冬眠九个月,窗外的景色似乎还是没有变。让人疑心,飞船停留在原处,根本没有动。有很长一段时间,周绍辉甚至认为飞船在倒退。即便一次又一次向主控电脑查询航线与航向,查询飞船速度和与火星的距离,查询飞船在时空连续体中的真实坐标,周绍辉还是无法打消自己的怀疑。
“碳族想要靠宇宙飞船征服太阳系,就跟蜗牛想要靠腹足进行环球旅行一样。”这句话用小刀刻在冬眠舱的门上。周绍辉反复品读后,觉得甚是有趣。是谁在值班的时候刻的这行字呢?瓦利?尼比鲁?阿勒克托?隔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句话是他自己亲手刻的。
在值班与冬眠的不断循环中,追击塞德娜号按照预定路线继续前进,前进。
它从海王星的轨道滑过,远远地瞥了一眼那颗冰蓝色的巨星。海王星是八大行星中的最后一颗,距离太阳30天文单位,在很多碳族的心目中,那就是太阳系的边缘。其实不是,远远不是。
海王星之外,是柯伊伯带。这个环状结构距离太阳30至50天文单位,分布着包含冥王星、妊神星、鸟神星等天体,还是短周期彗星的发源地。飞船在柯伊伯带航行,肉眼没有看到过任何一颗天体。
柯伊伯带外围是离散盘,其外缘在距太阳100天文单位处。位于离散盘的天体都有着很高的倾角和离心率,轨道极其不稳定。周绍辉目睹过一颗小天体,样子就像砸扁的马铃薯。那是出发以来,他肉眼见过的唯一的天体。他为此激动了整个值班期。
离散盘之外,是一片厚达3 000天文单位的空白星域。在此之前的航程,与之比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或者说,到这里,才出家门口一点点儿,连街对面都还没有看到哩。在此期间,追击塞德娜号的航程已经超过了那颗叫作塞德娜的小天体,变得名不副实起来。不过,因为轨道不同,飞船并没有从后方越过塞德娜,飞到它的前面去。当然,这样的细节,早就没有人在乎了。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追击塞德娜号飞进了希尔斯云。希尔斯云是奥尔特云的内层云团,由天文学家杰克·G·希尔斯于1981年提出。希尔斯指出,希尔斯云包含了数以亿兆计的小天体,并且希尔斯天体会源源不断地进入外层奥尔特云的范围,是奥尔特云至今仍然存在的原因。与球壳状的奥尔特云不同,希尔斯云与之前路过的小行星带、柯伊伯带、离散盘等一样,与太阳系的盘面基本保持一致,是一个环状结构,其厚度却比前面几个加起来还要厚200倍。准确地说,希尔斯云距太阳三千到两万天文单位之间,追击塞德娜号将在希尔斯云里飞行数十年之久。
在希尔斯云航行了10年后,周绍辉靠着仅剩的理智,把所有船员唤醒,宣布取消值班制度,把一切都交给主控电脑。这多少有点儿听天由命的意思。周绍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疲惫、憔悴而沧桑。听了船长的决定,之前对主控电脑的怀疑再没有人提起,所有的船员都如释重负,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冬眠舱,把唤醒时间设置为抵达烛龙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