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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乃东看着铁红缨，等着她的解释。
“我确实梦见过这一幕。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宇宙飞船里，外面有翻滚的火焰。我踮着脚尖，避开冰蓝色的水晶碎片，走向你，伸手去掌你的肩膀。”
“没了？”
“后边没了。”
“就掌了肩膀？”
“就掌了肩膀。随后梦就醒了。”
“这就是你说过的预言？”袁乃东说，“这个梦能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来这里，是早就注定了的？如果说，一切早就注定，那我们所经历的那些痛苦那些惊惧又有何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来经历吗？能不能提供一点儿更为有用的信息？比如我现在要如何做，才能让‘人工愚蠢’停下来。”
“梦里没有说。”
袁乃东环顾核心舱，这里一片狼藉，“实在不行就只有采取最为原始的办法呢。捣毁它的电器元件，然后……”
铁红缨忽然犹豫起来，“你确信你要这样做？”
“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你确信要让‘人工愚蠢’停下来？”铁红缨说，“铁族对碳族的压迫是真正存在的，如果现在‘人工愚蠢’停下来，那么一切都将继续。碳铁之战将继续，铁族内战将继续，碳族分裂将继续……”
袁乃东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在周绍辉的脑子里看到了他的想法，他其实是想我们阻止来人工愚蠢计划的实施，因为巨大无比的心理惯性，他无法自己阻止自己。我还看到了别的事情，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铁红缨说，“Ω中微子还有别的作用，只是他不知道这个作用是什么。因为他没有系统地学过终极理论。”
“有什么用？”
“薇尔达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铁族终极理论，第三组方程，为什么计算结果每一次都不一样？即使带入的数值是相同的，但得出的结果，有时是正值，有时却又是负值。”铁红缨说，“当时我没能回答，现在我知道答案了。这一组方程，可以解释Ω中微子为什么可以干预碳铁两族脑子里的量子效应。当结果出现负值，就是清除量子效应，而结果出现正值……”
“就会强化量子效应！”袁乃东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铁红缨说：“表面上相距遥远的东西，在更深层次的维度里，其实是紧紧挨在一起的。我与姐姐们的精神链接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如果铁族终极理论的第三组方程的计算结果为正值，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会在碳铁两族身上同时发生！碳族和铁族，都不再视对方为异族！没有谁可以伤害与自己有精神链接的对象，碳铁之战将就此终结！”
袁乃东和铁红缨对望一眼，同时意识到：此时此刻，碳铁两族才真的是走到了十字路口。要么碳铁两族一起毁灭，要么保持对立的现状，要么碳铁两族同时强化。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他们两个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突然明白塔拉·沃米的预言是什么意思了。”袁乃东不无激动地说，这是他由来已久的心结，“塔拉原话是，我和你的相遇，将导致碳族和铁族的同时毁灭。然而，爬上了陆地的鱼不再是鱼，飞上了天空的恐龙不再是恐龙，下了树的猿猴也不再是猿猴。那么，遭遇某种剧变的碳族也将不再是碳族，铁族也将不再是铁族。”
“是的。“铁红缨颔首道，“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的古老版本确实灭绝了，但从更高的历史角度看，碳族和铁族是进入了演化的新阶段。会变成什么呢？一个协同进化的命运共同体！一个遍及太阳系的量子寰宇网络！每一个碳族和铁族都既是节点，又是终端！信息会永远保存在这个网络里，不会丢失！允许各个成员自由进出，允许异端的存在。包容一切，没有核心，每个成员都同等重要，是这个网络的最大特征。”
“开始的时候肯定会引发混乱，就像你曾经经历过的一样，但没有关系。”袁乃东接着说，语速飞快，“实际上，这是最终考验碳铁两族的时候。看从总体上讲，碳铁两族是善良胜过邪恶，还是邪恶胜过善良？经得起这场考验，碳铁两族就还是充满希望，总有一天能够参透终极理论，突破光速极限，冲出太阳系，去往银河系的万亿恒星，乃至于去往银河系之外的万亿星系。”
铁红缨补充道：“倘若没有经受住这场考验，那碳铁两族终究会被困在太阳系这个小小的池塘里，为一点儿资源争夺不休。对于结果，我有那么一点点的自信，自信碳铁两族中善良多于邪恶，碳族与铁族会经受住这场考验，并最终胜出。为什么呢？因为倘若碳铁两族中邪恶多于善良，那碳铁两族早就死于自相残杀。然而，迄今为止，碳铁两族还没有灭亡，也许能说明一点点问题。”
袁乃东说：“那么，那么那个数值是多少？你知道吗？”
“我知道。”铁红缨伸手越过袁乃东的肩膀，在操作台上输入了一个数字：7。“一次性耗尽所有的铎晶体，这句话的意思是大爆炸。”
“跳到追击塞德娜号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能够回去。”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做。”
“好，我们一起做，一起改变未来。”
从来就没有一个写在纸上的必然会实现的未来。未来并不天然地就比现在美好，也不会天然地比现在邪恶。未来充满未知，只有真正到来，才会明白它的真正模样。
“按下去，碳铁两族将链接为一个整体。他们是一起变得更加聪明？还是共情能力更强？你想要哪一个？”
“我都想要。”
他和她，她和他，手握着手，同时按下了操作台上的确认键。
追击塞德娜号呜鸣着，宛如等离子海里畅游的逆戟鲸，唱着撼人心魄的鲸歌。厄里倪厄斯耀斑继续翻滚，继续生长，仿佛不把那天空刺破绝不罢休。
爆炸从核心舱下方开始，来自烛龙星的铎晶体在瞬间释放出它全部的能量。
这能量之大，足以撕裂时空。
袁乃东和铁红缨，铁红缨和袁乃东，两个人，手挽着手，头靠着头，心连着心，在虚空中旋转，在现实与过去与未来之间旋转，在烈焰与太阳风暴中旋转，在数百万千米高的日珥与蒸腾不息的太阳耀斑之间旋转。
旋转着，旋转着坠向太阳。
或者说飞向太阳。
与此同时，他们在幻象里回溯，追忆漫长的地质年代，回到过去，回到生命诞生之初，回到太阳系诞生之前：
原始的庞大火箭熄灭了发动机，降落到发射架上，几十层楼高的发射架倒下，化为满地的尘埃；
金灿灿的水稻从面目黧黑的老农手里滑落，回到稻秆上，恢复成它祖先那又小又少的模样；
寂寂山谷中，阳光炽热，浑身毛发的能人弯弯手臂，把手心里粗糙的砍砸器，丢回地上。砍砸器翻滚着，与未经加工的石块，混为一体；
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身形异常高大的狮子呈攻击队形散开，一群地猿低下毛绒绒的脑袋，佝偻起身子，前肢着地，倒退着回到身后那几棵大树上；
如**绽放的泥土和海水收拢来，恐龙隐约可见，一颗陨石从“**”中间退出，向着高天之上，循着来时的轨迹，回到漠漠的太空深处。
时间倒流开始加速。
草原与森林角力，此消彼长，草原消失了，而森林则从被子植物更换为裸子植物，再换为更为陌生的植物。
陆地合拢又分开，分开又合拢；海洋时而扩大，时而缩小，好像与陆地展开生死搏杀。
与此同时，无数的生命闪过：
无齿翼龙划过白垩纪苍蓝的天空；
璧山上龙畅游在侏罗纪的淡水湖里；
凿齿鳄迈开小短腿，从三叠纪的河里爬上了岸；
旋齿鲨游弋在二叠纪的海洋里；
巨脉蜻蜓在石炭纪的蕨类森林翱翔；
邓氏鱼大张着嘴，在泥盆纪的海里称王称霸；
弓笔石在四射珊瑚附近飘浮，这是在志留纪的海底；
腕足动物摆动着它们的触手，在奥陶纪的海洋里耀武扬威；
章氏麒麟虾睁着五只眼睛，在寒武纪的海洋路寻觅食物；
穗状夷陵虫在埃迪卡拉纪的海底缓慢地爬过，留下微细的痕迹……
都来去匆匆。
与之相伴随的，是持续了两百万年的大雨从地面倒回到天空；遍布全球的赤红色与赤褐色岩浆从远古时代的西伯利亚和峨眉山地区退回到地球深处；雪线从两极往赤道快速延伸，一度包裹了整个地球，又快速缩回，周而复始，仿佛某种白色巨兽。 然后时间退到更为久远之前：
多细胞生命消失了！
单细胞生命也消失了！
在更为宏阔的视野里，整个太阳系都在倒退：
金星消失；
地球消失；
火星消失；
木星和土星同时消失；
太阳迅速黯淡下去，熄灭，崩解为一大片碎石和尘埃组成的星云；
直径数十万光年的庞大星云，骤然回缩，聚拢成上一代太阳——一颗红超巨星，将这一片星域照得通透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