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斯在政府军所辖的阵地前喊了口令。这里并没有连续不断的防线,他完全可以趁着浓重的夜色绕过这个阵地,之后再深入到有政府军的地区,这样就可以避免遇见那些或许会缠着他盘问口令的人,但是,他觉得还是在这里过关更为稳妥与安全。所以此时他正趴在有三重铁丝网的地面上,在那角度向下倾斜的地方,冲着对面用石块和土坯垒成的胸墙大喊着。
“你们好啊!”他大声地叫喊着,“喂!民兵们,你们好啊!”
他听到了拉动枪栓的声音,紧接着,在胸墙的后面,他看到有人开了一枪。随着枪声响起,他看到黑暗中突然闪现出一道黄色的光芒。之后又是拉动枪栓的声音,安德烈斯趴在地上,让脑袋尽可能低地贴着地面,不敢随便乱动。
“快停下,同志们!”他大声地喊着,“别开枪!我要过去!”
“你们有几个人?”胸墙后面的人对他喊道。
“一个人,就我自己。”
“你是谁?”
“我叫安德烈斯·洛佩斯,维利亚康纳霍斯人,我是巴勃罗队里的。我带来了信件。”
“你有步枪和装备吗?”
“有的,兄弟。”
“带着步枪和装备的,一个都不能进来,”胸墙后面的那个人大声说,“团体的也不能超过三个人。”
“我只有一个人,”安德烈斯大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放我过去吧。”
他能听到胸墙后面有几个人在说话,但是他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人又大声地质问他:“你们有几个人?”
“一个人!就我自己。一个!哦,我的天主啊!”
胸墙后面的人又在说话了,之后那个人对他说:“给我听好了,法西斯!”
“我不是法西斯!”安德烈斯大声地喊着,“我叫安德烈斯·洛佩斯,是巴勃罗游击队里的,我来给总参谋部送信。”
“是个疯子,”他听到胸墙后面有人说,“我要扔颗手雷过去让他尝尝滋味。”
“听我说,同志们,”安德烈斯大声说,“我只有一个人,别再瞎怀疑啦,真他妈的见鬼。快放我过去吧。”
“听他说话像是个基督徒。”他听到有人一边说一边笑出了声。之后又有一个人说:“我看还是往下面扔颗手雷的好。”
“不要,等等!千万别扔,”安德烈斯大喊着,“那样可就大错特错啦!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要送情报,放我过去吧。”
正是因为这样,因此他很不喜欢出入火线。如果这种情况只是偶尔出现一次的话还好说,但事实上,几乎每次都是这样。
“喂!你只有一个人吗?”胸墙后面的人再次问他。
“真他妈的见鬼!”安德烈斯大喊道,“我都说过多少遍啦,一个人!一个人!我只有我自己!”
“一个人就快点儿站起来,少废话!把枪举过头顶!”
安德烈斯站了起来,双手横握着卡宾枪,把它举在了头顶的上方。
“现在穿过铁丝网,你老实点儿!我们的机枪正瞄着你呢!”胸墙后面的人大声说。
安德烈斯非常谨慎地走进了第一道“之”字形的铁丝网,这时候他又大声朝着胸墙后面的人说:“我必须得用手才能钻的过去啊!”
“不许把手放下来!”对面的人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被铁丝网给勾住啦,伙计们。”安德烈斯大声说。
“依我看还是扔个手雷要简单得多。”胸墙后面的一个人说。
“让他把枪背起来吧,”另外一个人说,“他举着双手是无论如何也过不来的,咱们不能不讲道理。”
“法西斯分子全都是一个德性,”另一个人说,“他们会得寸进尺、没完没了的。”
“喂!听着,伙计,”安德烈斯大声地喊着,这时他感到有些生气,“我不是什么他妈的法西斯,我是巴勃罗游击队里的队员,我叫安德烈斯。被我们干掉的法西斯分子简直比害斑疹、伤寒病死去的人还要多!”
“我没听说过什么叫作巴勃罗的游击队,”说话的人显然是指这个据点的长官,“也不知道有什么彼得、保罗或者其他的门徒,更没听说过那些圣徒的游击队。你听着!把枪背在背上,快点从铁丝网下面钻过来吧!”
“动作利索点,别等我们开枪!”另外一个人说。
“你们可真不够朋友。”安德烈斯一边说,一边在钻着铁丝网。
“不够朋友?”有人对他大声说,“现在可是在打仗啊。”
“是的,我知道是在打仗。”安德烈斯说。
“这小子说什么?”
安德烈斯又听到了拉动枪栓的声音。
“没说什么,伙计,”他大声地喊道,“我没说什么,别开枪,轻松点,伙计们,等我钻过了这狗娘养的铁丝网再说。”
“别对着我们的铁丝网说脏话,”那个人喊道,“否则我们会扔个手雷让你尝尝滋味的。”
“哦,不,千万别,我想说的是,这铁丝网多美啊,”安德烈斯大喊着,“天主跌到茅房里啦,这铁丝网太可爱啦,我很快就能和你们站在一起啦,伙计们。”
“给他扔个手雷,”他又听到那个人说,“对付这些自命不凡发把戏,扔手雷比什么方法都可靠。”
“伙计们,”安德烈斯喊着,此时他已经满头大汗,他知道这个总想着向他扔手雷的家伙随时都有可能真的扔出那么一个家伙的,“我可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相信你说了实话。”那个总想向他扔手雷的人说。
“是的,这是实话,”安德烈斯说,现在他已经在钻第三张铁丝网了,距离胸墙越来越近了,“我一点儿都不了不起。但是我要做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非常、非常地重要!”
“还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事吗?”想要扔手雷的那个人向他大声地喊着,“你难道觉得还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事情吗?”
“不,当然没有了,兄弟,”安德烈斯说,这时,他总算感到松了口气。他知道了胸墙后面的人是一帮系着红黑相间领巾的狂热分子,于是他大声说:“自由万岁!”
“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者联合会万岁!”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话后,站在胸墙后面高声呼喊着,“全国劳工联合会万岁!无政府——工团主义万岁!自由万岁!”
“我们大家都万岁!”安德烈斯高声呼应着他们。
“他是咱们的人,”那个始终想要扔手雷的人说,“我差一点儿就杀了他了。”他看到安德烈斯从胸墙那边翻了过来,他走过去,伸出双手抱住了安德烈斯,在他的一只手上,仍旧握着一枚手雷,当他热情地拥抱安德烈斯的时候,他手中的手雷就放在安德烈斯的肩头上,他热情地吻了吻安德烈斯的面颊。
“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很高兴,伙计,”这个人对安德烈斯说,“简直太高兴了。”
“请问谁是这里的长官?”安德烈斯问道。
“我是,”其中的一个人说,“先把你的证件拿出来吧,伙计。”
他把安德烈斯递给他的证件拿到了掩体内,就着昏黄的烛火看了起来。证件外面包着一块折叠地很整齐的绸子,上面印着共和国的国旗,并且加盖有军事情报部的公章。里面有一张纸上写得是罗伯特·乔丹本人的姓名、年龄、出生地、身高以及此次任务的通行证,上面加盖了军事情报部门的橡皮图章,还有那份需要马上递交给戈尔兹的急件,四张纸全都折得整整齐齐的,并且用绳子捆着,用火漆封了口,盖着钢印。
“我见过这个,”这位长官说,同时把那块绸子交还给了安德烈斯,“咱们每个人都有这个。但是有了它并不做数,还得有通行证才行,”说着,他又把通行证拿了起来,仔细地再次看了一遍。
“你的家乡在哪儿,伙计?”他问。
“维利亚康纳霍斯。”
“你们那儿都种些什么?”
“举世闻名的甜瓜。”安德烈斯自豪地说。
“你认识那儿的什么人?”
“怎么?你也是那里的人吗?”
“不,我是阿兰胡埃斯人,但我在那里待过一阵子。”
“那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
“那么,你来说说何塞·林贡长什么样吧。”
“开酒店的何塞·林贡?”
“对,就是他。”
“他剃着光头,肚子腆腆着,一只眼睛有点儿歪。”
“没错,没错!这个人信得过,”那个长官说完,把证件还给了安德烈斯,“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运动开始之前,我们家在维利亚卡斯丁定居,是在山脉那边的平原上,”安德烈斯说,“我们就是在那里遇上了这场运动的。之后,我就参入了巴勃罗的游击队。伙计,我现在很急,我得去送这份急件。”
“跟我们讲讲敌占区的情况吧。”那个长官说,他一点儿都不着急。
“今天公路上很热闹,”安德烈斯带着自豪的语气说,“而且忙了一整天。那些法西斯分子把聋子的游击队给干掉了。”
“谁是聋子?”
“山区里最了不起的游击队中领头的。”
“你们这些人都应该来共和国参军,”那个长官说,“山里游击队的活动既愚蠢又过分,你们应该放弃那里,到这里来服从我们自由派的纪律。如果是这样的话,等我们需要派出游击队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就可以根据实际需要来调兵遣将了。”
安德烈斯向来就有好到了极点的耐心,他平静地接受了这次过铁丝网的事情,而像现在这样的盘问也没有让他感到惊慌。面前的这个人一点儿都不了解游击队,也并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正在干的是些什么样的事情,安德烈斯认为这些情况都是很正常的,所以,这个人说出这样愚蠢的话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至于事情进展的这么慢,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他仍然希望可以立即动身。
“听我说,我的朋友,”安德烈斯说,“你的这些话很有些子道理。但是我目前的任务是要立即找到指挥第三十五师的将军,并把这份急件交给他。在天亮时,这支部队要在山区里发动一场进攻,而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不得不走了,我很着急。”
“进攻?你知道些什么消息?”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送信儿的。但是我得立即前往纳瓦塞拉达,然后再从那里上路。你能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的指挥官吗,让他派辆车给我,可以吗?希望你们能现在就派个人送我去见他,不然可就要耽误事儿啦。”
“我对这一切仍旧很怀疑,”那个长官说,“刚才你在铁丝网那儿的时候,就应该一枪毙了你。”
“可是,你已经看到我的证件了呀,同志,而且我也向你们解释了我的任务。”安德烈斯仍旧非常有耐心地对他说。
“伪造证件很容易,”那个长官说,“任何一个法西斯分子都可以编出一套你口中的任务。我要亲自带你去指挥官那里。”
“好的,”安德烈斯说,“你能带我去就再好不过了。但是我们得马上就走。”
“桑切斯,你来替我指挥,”那个长官说,“你和我一样也对自己的职责非常了解。我带着这个所谓的自己人去见指挥官。”
两个人沿着山顶后面的浅战壕走着,山坡上长满了羊齿植物,走在黑暗中的安德烈斯闻到了在这里防守的士兵们随处大小便的臭气。在他的心里,这些士兵都是些爱惹乱子的、还没长大的孩子,但是他不喜欢他们。虽然他们个个都亲切、可爱,但是也肮脏可恶、唯我独尊,而且他们配有武器,这让这些愚昧无知的人更加危险了。安德烈斯除了拥护共和国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政治见解。有很多次,他听到了这些人那些听起来很不错的漂亮话,但是他仍旧不喜欢他们。解了手之后不知道掩埋,这可算不得什么自由,他心想。要论起自由,要数猫最为自由,但是猫知道把自己的排泄物掩埋起来。猫是最出色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什么时候学会了像猫那样知道掩埋自己的粪便,我就什么时候再尊重他们。
走在他前面的长官突然停了下来。“你还背着枪呢。”他说。
“是的,我背着呢。”安德烈斯说。
“把枪给我,”那个长官说,“你或许会在我的背后放冷枪。”
“为什么?”安德烈斯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可难讲,”那个长官说,“谁的话我都不信。把你的枪给我。”
安德烈斯把枪拿了下来,递给了他。“你愿意拿就拿着吧。”他说。
“嗯,还是这样比较稳妥,”那个长官说,“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安全。”
在黑暗中,他们继续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