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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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罗伯特·乔丹和玛丽亚共同躺在睡袋中,他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因为他手腕上戴着的是一只小表,他几乎看不清秒针的移动,时间就这样,以一种他几乎难以察觉的方式缓慢地流淌着。但是如果他将注意力集中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分针的话,他还是能看出来它是在走动着的。玛丽亚的头顶挨在他的下巴上,当他扭过头看着手表时,能感觉到她那短短的头发蹭在了他的脸上,她的短发既柔软又有活力,顺滑地慢慢浮动着,就好像在你把貂从捕兽器下拎出来时,抚平了它的绒毛,那绒毛又立马会翘起来似的。每当他的面颊挨到玛丽亚的短发时,他的喉头便觉得哽咽。他用双手环抱着她,哽咽着的喉头随即会出现一种让他感到空落落的落寞之感,那落寞的感觉使他觉得痛苦,而这痛苦的感觉又会灌注到他的全身。他低着头,让眼睛离手表更近一些,他看见那犹如长矛形状的夜光指针在左半边表盘的上部慢慢移动着。他将玛丽亚搂得更紧了,他想要让时间停驻在此刻。他并不想弄醒她,但是在这难能可贵地最后一刻,又怎么能忍住不去触碰她呢?于是,他将嘴唇靠在了玛丽亚的耳朵后面,顺着她的耳根和脖颈相交的地方慢慢向上吻去,她的肌肤是那么地柔滑,汗毛是那么地柔软。他看到了手表的指针仍在继续走动,于是更加用力地抱着她,嘴唇顺着她的脸颊,吻到了她的耳垂,之后又一路向上,吻到了她那可爱耳朵的顶部,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在颤抖,而这种颤抖又融合进了他内心里那种落寞地痛苦感觉中去。这时,他看到表盘上的分针和时针形成了一个锐角,时间快到了。玛丽亚仍在睡着,于是,罗伯特·乔丹将玛丽亚的头转了过来,地吻着她的嘴唇。他用嘴唇轻轻地触碰着她那还在睡梦中的丰满柔软的嘴唇,他极尽温柔地吻着她,感觉到两人嘴唇间轻微地摩擦。他侧身躺着,正对着玛丽亚,这时他感觉到她那修长瘦弱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着,还处在睡梦中的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她也伸出手来抱住了他。这时,玛丽亚醒了过来,她感到罗伯特·乔丹正在吻她,于是她也用力地回吻了他。罗伯特·乔丹说:“遗憾的是,那里很疼,我的小兔子。”

“不,现在不疼了。”玛丽亚说。

“我的小兔子。”

“不,不要说话。”

“我的小兔子。”

“别,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

这时,他们结合在了一起。虽然手表上的指针还在继续地走着,但是已经没人在意了。他们很清楚地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正发生在对方的身上,这是唯一的事情,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事了。这件事便是所有的一切,是永恒,它是过去、现在、将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总和。他们此刻正在享受着的事情,无法再次再将来享受。他们现在享受着,过去享受着,便是一生在享受着。而现在,是的,此时此刻,此时,啊,此时,此时,此时,此时,这是唯一的此时,永远排在第一位的此时,除了正在享受着的此时,再也没有其他的此时了,而此时是你的先知。此时,你要记得,永永远远的此时。来吧,此时,因为除了此时之外,再也不会有另一个此时了。是啊,此时。此时,啊,此时,来吧,此时,只有此时,除了当下的这个此时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然而,此时,你和我都在这里,只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在这里,那么另一个人也一定就在这里,这是毫无缘由的,你永远也找不出那个为什么,只有当下的此时,并且这此时会一直延续下去,永远都是此时,来吧,永远是此时,永远是此时,永远都是,因为此时永远只会有一个此时,这是唯一的此时,除了此时的此时,再也没有多余的此时了。唯一的一个,正在进行,正在升华,正在漂移,正在离开,正在上空飞翔,正在失去,此时一直在失去,持续地失去,一切都在不停止地失去着,一个和另一个合二为一,合二为一,合二为一,合二为一,还是在合二为一,继续在合二为一,下沉似的合二为一,温柔地合二为一,渴望地合二为一,亲热地合二为一,幸福地合二为一,宠溺地合二为一,美满地合二为一,此时合二为一地趴在地上,手肘撑在用松枝做成的、散发着阵阵松枝香味的**。此时,再次回到了大地上,夜晚的气息正在消散,清晨的时光即将到来。这时,罗伯特·乔丹对玛丽亚说:“玛丽亚,我的小兔子,我爱你。我很感谢你。”至于其他的那些想法,全部都堆积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连一句都说不出来。

“别出声,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吧。”玛丽亚对他说。

“我必须要说,因为这实在是太美好了。”

“不。”

“小兔子……”

玛丽亚紧紧地抱住了他,同时将头转向了一边。罗伯特·乔丹轻声地问道:“疼吗,我的小兔子?”

“一点儿都不,”玛丽亚说,“我又感受到了那种不一样的、很奇妙的感觉,我很感谢你。”

他们静静地躺在睡袋中,彼此的脚踝、腿部、肩膀都紧紧地挨着。罗伯特·乔丹这时又看了一眼手表。玛丽亚对他说:“我们的运气可真好啊。”

“可不是嘛,”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很幸运。”

“到时间了?”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要准备行动了。”

“那么,我去弄些吃的吧。”

“好的,我的小兔子。”

“罗伯托,你没有在担心什么吧?”

“没有,我不担心。”

“真的?”

“是的,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

“但是刚才担心了吧?”

“嗯,有那么一小会儿。”

“有什么可以让我帮忙的吗?”

“没有,”罗伯特·乔丹说,“你已经帮了天大的忙啦。”

“是说那个吗?可那是为了我自己啊。”

“不,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罗伯特·乔丹说,“这可不是为了我们其中的一个人而已。来吧,我的小兔子,穿衣服吧。”

这时,在他的心里,正思考着玛丽亚在刚刚所说的那种奇妙的境界。这个英语和法语中的“荣耀”没有任何相同之处,这是存在于西班牙民歌和唱经中的东西。在画家格列柯和诗人圣胡安·德·拉·克鲁斯,还有另外一些作家的作品中,也存在着这样的境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但是,如果不承认这种境界的存在,就像是不承认电话或者地球是绕着太阳旋转的,又或者是不承认宇宙中还存在着其他的星球一样愚昧和无知。

我们应该了解的东西有很多,而我们的所知又太少。我真希望我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而不是今天就要死去。在这四天里,我对人生产生了许多新的看法,它们甚至超过了我以往全部的认知。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位具有真知灼见的老人。我并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活到老、学到老,还是说每个人所能理解的问题都有着具体的数量。我本以为自己已经知晓很多东西了,但其实我一无所知。如果我能拥有更多的时间就好了。

“你教会了我很多,我的小兔子。” 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

“什么?”

“我说,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瞧你说的,”玛丽亚说,“你受过的教育可比我要多得多。”

受过的教育,罗伯特·乔丹心想。我受过的教育只不过才开了个小头而已。是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头。如果我今天死了,那相当于我白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因为我直到现在才稍微懂得了一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已所剩不多的时间让你变得敏感了起来,是现在才懂得了这些事情吗?你应该明白,并没有来不及这一说。自打我到了这里之后,一直在这片山区里。我在这里最熟悉的人是安塞尔莫。我早就认识了查尔斯、查布、盖伊、迈克,但是,我最熟悉的还是安塞尔莫。那个一开口就要说脏话的奥古斯丁是我的弟弟,而事实上,我并没有弟弟。玛丽亚是我的亲爱的妻子,是我的爱人。然而,我本来没有妻子。同时,她也是我的妹妹,然而,我原本并没有妹妹。她也是我的女儿。但是,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父亲啦。我不愿意离开这美好的时间,更不愿意离开这里。

这时,他系好了鞋带。

“我觉得生活很有趣。”他对玛丽亚说。此时,玛丽亚正用两只手抱着脚踝,坐在他身边的睡袋上。山洞口的毯子被掀开了,里面的灯光透了出来。这时还是夜里,清晨还没有到来。罗伯特·乔丹抬起头看向松林,他想看看那漫天的星斗低到了什么地方。在这个季节,黎明说来就来。

“罗伯托。”玛丽亚说。

“我在这儿,我的小兔子。”

“今天行动的时候,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是吗?”

“行动正式开始之后,是可以的。”

“还没开始和刚开始的时候不行吗?”

“不行。那时候你得守着那几匹马。”

“可是我想守着你。”

“玛丽亚,我的工作职能由我来干,别人替代不了。你要是陪在我身边的话,我会分心。”

“等事情结束之后,你就会立马回来吧?”

“是的,我会回来地非常快,” 罗伯特·乔丹在黑暗中冲着她笑着,“走吧,小兔子,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你的睡袋怎么办呢?”

“要是你愿意,就帮我把它卷起来好了。”

“我愿意。”玛丽亚说。

“来,我帮你。”

“不,我要自己来。”

玛丽亚跪在地上,把睡袋摊平后又卷了起来。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站了起来,把睡袋抖开,这时睡袋发出了啪啪的声音。然后她再次跪在地上,将睡袋铺平后又重新卷了起来。罗伯特·乔丹十分小心地抱着那两只背包,生怕里面的东西会从那道长长的大口子里掉出来。他走到了山洞口,山洞里已经在冒着烟了。他用胳膊顶开了挂在洞口的毯子,走了进去。这时,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显示着二点五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