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前线的那天晚上,门房被我打发去了火车站去给我占个座位。火车从都灵开来,晚上十点半抵达米兰,然后一直在车站停着,等午夜再发车。想有座的话,就得提前上车去占,而且得一到站就去。门房和朋友一起去的,他的朋友以前在裁缝店做货,现在是个机枪手,正在休假中。他们两个人合伙,怎么也会占到一个座位的。我给他们买站台票的钱,并且让他们带着我的行李过去。一个大帆布背包和两个野战背包是我全部的行李。
下午五点左右,我和医院的人道别后就离开了。我把行李放到门房那儿,嘱咐他,我差不多会在午夜时到车站。他妻子喊完我“长官”后就哭了。她抹了抹眼,跟我握了握手我,然后又哭了。我轻轻拍拍她的背,结果她又哭了。我缝补的活都由她来做。她是个矮胖的女人,头发花白,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可一旦哭起来,脸就像是被揉碎了一样。街角有家酒馆,我在里面坐着看向窗外。外面雾蒙蒙的,又冷又暗。我把咖啡钱和葛拉帕的酒钱给结了,在窗口的灯光下,打量着外面经过的行人。看到凯特琳后,我便敲了敲窗。她抬头,看到我后便露出了笑容。我出去迎她。她戴着一顶软呢帽,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斗篷。我们一起走过人行道旁一家又一家的酒馆,然后从市场穿过去,在沿着街道向前,过了一道拱门后,就是大教堂广场。广场前面是电车轨道,再往前就是大教堂。雾中的大教堂带着湿气,显得白茫茫的。过了电车轨道后,左边是灯火未熄的商店以及大拱廊的入口。广场上雾茫茫的,等离得近了,大教堂显得格外宏伟,石壁上水汽氤氲。
“要进去吗?”
凯特琳拒绝道,“不。”我们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个士兵和女朋友站在石壁的一处阴影里,我们打他们旁边经过时,他们正靠着石壁紧紧贴在一起,士兵拿他的斗篷把她裹在怀里。
我说,“他们跟我们挺像。”
“没人跟我们像,”凯特琳说道。她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希望他们能有地可去。”
“对他们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也说不准。只是人人都该有个好去处。”
凯特琳说,“那他们干脆到大教堂里去好了。”我们此时已经走过了教堂,到了广场另一边,再回头看过去,雾色中的大教堂,巍峨又壮丽。我们停在一家皮具店前面。橱窗里陈列着马靴、帆布背包还有滑雪靴。每一样都单独陈列,帆布背包摆在最中间,马靴摆在一边,而滑雪靴则在摆在另一边。暗色的皮具被油打得光滑无比,像旧马鞍一样。这些打过油的皮具在灯光显得闪闪发亮。
“等我们找时间一起去滑雪。”
凯特琳说,“过两个月,米伦就能滑雪了。”
“那我们就到哪儿去吧。”
“好啊,”她说。我们接着往前,经过几家商店的橱窗,然后拐到一条小街上。
“我还从没没来过这条街。”
我说,“上医院的时候,我就打这儿抄近路。”那是条窄窄的小街道,我们靠右侧通行。雾里还走过不少行人。街道两旁都是还亮着灯的店铺。有一家店铺的橱窗里还摆着一些乳酪,我们还朝店内看了几眼。我停在一家枪械店门前。
“进来吧,我要买枪。”
“什么样的枪?”
我答道:“手枪。”我们进去后,我把配着空枪套的皮带解下,放到柜台上。柜台后面的两个人女人见状,拿出来几把手枪。
“要能配上这枪套,”我边说边打开灰色的皮枪套,在城里的时候佩带的,那是我打二手店里淘来的。
凯特琳问道:“她们这儿能有好枪吗?”
“哪都一样。我想试下这支,可以吗?”
“这儿现在可没法子试枪,,”她说。“枪是好枪,买了不会后悔。”
我扣动扳机,然后再往回拉,弹簧虽然很紧,但用起来很顺。我瞄准后,又啪地一下扣动扳机。
“枪是二手的,”女人说。“以前是个军官的,他枪法可厉害着呢。”
“他的枪是在你这儿买的吗?”
“没错。”
“那么怎么又回到你手里了呢?”
“他的勤务兵拿过来的。”
我说,“没准儿我的也会回你手里的。这枪怎么卖?”
“便宜得很,五十里拉。”
“好。再给我拿两个弹夹还有一盒子弹。”
她从柜台下面找出我要的东西来。
“军刀你需要吗?”她问。“二手的军刀,我这儿有好几把,便宜卖你。”
我说,“我就要回前线了。”
她说,“啊,这样啊,那军刀你用不上。”
我付了手枪和子弹的钱,然后往弹匣里装子弹,等把弹匣装满后再推进弹膛里,,我随手把枪插回枪套,接着分把另外两个弹夹的子弹也装好,再把它们插到枪套上的皮槽里,然后我扣紧皮带。皮带上多了把手枪,感觉沉甸甸的。但我觉得还是佩带军队规定的手枪比好,毕竟这样子弹毕竟容易弄到手。
“好了,武装完毕,”我说。“这可是我必须得做的事。我的枪在我被送到医院时,让人给拿走了。”
凯特琳说,“我希望这是把好枪。”
女人问,“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
“没有了。”
她暗示道,“你那手枪上有扣带。”
“嗯,我知道。”她还想再卖点儿什么东西。
“哨子你不需要吗?”
“不需要了。”
那女人跟我们说了再会。我们走出店铺,到了人行道上。凯特琳转头望向橱窗。那个女人刚好往外看,然后对着我们躬了躬身。
“那些镶嵌在木头里的小镜子是用来干吗的?”
“吸引鸟。人们在田里时,拿这种小镜子来回转,云雀要是看到了,便会飞过来,然后意大利人就会开枪打云雀。”
“这个民族可真是有想法,”凯特琳说。“亲爱的,在美国你们不打云雀吧?”
“不会特意去打。”
穿过街道后,走到街道另一边。
凯特琳说,“现在我感觉好些了。刚才我怪难受的。”
“我们在一起时,总会觉得挺好。”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
“没错。可半夜我就要走了。”
“亲爱的,别说这个。”
我们继续沿街行走,路灯在雾气下显得发黄。
凯特琳问:“你累不累?”
“你累吗?”
“我没什么。这么走也挺有意思。”
“但也不能走太久。”
“是啊。”
我们拐到了一条无灯的小巷,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我停下来去吻凯特琳,她伸出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她拉过我的斗篷盖在她身上,我们两个都被裹在里面。我们就这样贴着一面高高的墙站在小巷里。
我说,“我们找个地吧。”
“嗯,”凯特琳说。我们一路走着,来到小巷尽头的一条挨着运河的街道,街的另一头砌了一道砖墙还有一些别的建筑。我看到前面的桥上驶过一辆电车。
我说,“我们上桥吧,可以在那儿叫辆马车。我们上了桥,在雾中等着马车。好几辆电车开了过去,车上挤满了回家的人。这期间只来了一辆马车,但车里有乘客。
雾气渐渐凝成雨。
凯特琳说,“我们不如走路吧,或者坐电车也行。”
我安慰:“马车都从这儿走,会有马车来的。”
她叫道:“过来一辆。”
车夫停下车,他身上还滴着水,头上那顶帽子虽然也湿了,但仍在雨中闪着光,他放下计程表上的金属牌。马车的车篷是打开的,里面光线很暗,我们向后靠在座椅里。
“你跟他说到哪儿?”
“我让他送我们到车站。有家旅馆就在车站对面,我们可以到那儿去。”
“我们就这样去?不拿行李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答道。
到车站的路很远,马车在雨中驶过一条条小街。
凯特琳问道:“我们晚餐怎么办,不吃了吗?我担心过一会儿会饿。”
“晚餐就在房间里用好了。”
“可我没衣服换,还没有睡衣。”
“那就去买一件吧,”说完我就喊前头的车夫。
“先去迈佐尼大街一趟。”他点头,架着马车在下一个街角左拐,慢慢驶上迈佐尼大街。等到了迈佐尼大街后,凯特琳就开始留意商店。
“那儿就是有家,”她说。我让车夫停下,凯特琳一个人下车,走过人行道,直接进了商店。我在车上等她。雨一直在下,我能闻到街上被雨水打湿的气味,还有马身上的热气。凯特琳拿着一个包裹回来了,等她坐上车,马车又出发了。
她对我说,“亲爱的,我太奢侈了,但这件睡衣真是相当不错。”
等到了旅馆,我让凯特琳在车里等,我先去找经理。房间还有很多。我又回到马车那儿,把车钱付了后,带着凯特琳一起进了旅馆。穿着多扣制服的小伙计接过凯特琳手里的那包东西。经理躬身领着我们往电梯那儿走。这个旅馆里挂着很多长毛绒的帷幕,全都是红色的,还摆着很多黄铜饰品。经理陪同我们一起搭电梯上楼。
“先生和太太是要在房间里用餐吗?”
“是。请把菜单送到房间里。”我说。
“晚餐想用点有特色的吗?要不要尝尝野味或者蛋奶酥?”
电梯每到一层楼,都会咔哒响一声,等到了四楼,电梯咔哒一声停了下来。
“野味都有什么?”
“我们有野鸡还有山鹬。”
“那就来只山鹬吧,”我说。我们在走廊上走着,脚下铺着陈旧的地毯,走廊两面有很多门。经理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就是这间,里面相当不错。”
房间中央有张桌子,穿着多扣制服的小伙计把包裹放到了桌子上。经理把窗帘拉开。
他说,“外头有雾。”房间里同样装饰着红色的长毛绒帷幔。房间里还摆着好几面镜子,两把椅子以及一张铺着缎子床罩的大床。还有一道门,打开后里面是浴室。
“我让人送菜单来。”经理说完鞠了个躬,然后便离开了。
我朝窗边走去,望了望窗外,然后拉着窗帘绳,那厚重的长毛绒窗帘便合拢了。坐在**的凯特琳正望着那盏枝形雕花玻璃吊灯。她帽子已经摘了,灯光下那头金发在闪着光亮。她打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随即理起头发来。我则从另外三面镜子里打量她。她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连斗篷掉在**都没理睬。
“亲爱的,你怎么了?”
她说:“我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像是个妓女。”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我又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向窗外。
“你可不是妓女。”
“亲爱的,我知道。但觉得自己像个妓女一样,这种感觉很难受。”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死气沉沉。
我说,“可这在我们能住的旅馆中已经算是最好的。”我看向窗外。我能看到火车站的灯光,就在广场的对面。街上有马车驶过,还能看得到公园里的树木。旅馆的灯光映照在被雨水打湿的人行道上。我心想,见鬼了,难道非要在这会儿争吵吗?
凯特琳突然说道:“到我这儿来吧。”她的声音不再冷冰冰的。“你快过来啊。我又变回之前的好姑娘啦。”
我向她走去,坐在她身边,然后吻了她。
“你一直是我的好姑娘。”
她说:“当然,我是你的。”
用过晚餐后,我们都感觉好起来了。我们后来便快活起来,似乎这间客房已经成了我们的家。在医院时,那间病房曾经就是我们的家。此时这间客房同样也成为了我们的安乐窝。
用餐时,凯特琳披着我的军装外套。我们都饿坏了,饭菜又做得不错,我们又要了一瓶凯普丽和一瓶圣伊丝特菲。酒主要是给我喝的,但凯特琳也稍微喝了点儿,喝过后心情就愉快起来了。我们晚餐是是一只山鹬,搭配的蛋奶稣、土豆泥和栗子泥、沙拉,餐后甜点则是意大利酒蒸蛋糕。
凯特琳说,“这房间挺好的。很舒服。我们在米兰的时候,就应该住到这儿来。”
“这房间虽然装饰得挺古怪,但整体还不错。”
“做不道德的事感觉挺奇异的,”凯特琳感慨。“这里的经营者算得上有品位,这红色长毛绒正经不错,也的确需要这样的装饰,还有镜子,也很有**力。”
“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等早晨在这里醒来后,我部知道会感觉如何。但这房间正经不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圣伊丝特菲。
“我倒想和你一起做点儿不道德的事,那种真正的不道德的,”凯特琳说。“现在我们做的每件事都是那么单纯、那么简单。我根本想不出来我们有做错过什么事。”
“你可是个很了不起的姑娘呢。”
“我就知道我饿了,饿坏了。”
我说:“你是个美好的姑娘,很单纯。”
“我一直都是个单纯的姑娘,只有你知道,再没有别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整整一个下午满脑子就装着一件事:你和我一起去加弗尔大酒店的话,我们会如何。”
“你就知道想那些不害臊的事。可这儿并不是加弗尔大酒店,对吗?”
“不是的。那儿可不会招待我们的。”
“亲爱的,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招待我们的。我从来什么都不曾想过,这就是你和我不一样的地方。”
“你当真从来什么都没想过吗?”
她说,“唔,会想一点点。”
“啊,你真可爱。”
我倒了杯酒。
凯特琳说,“我可是个很单纯的好姑娘。”
“最初我可没这么想。我当时觉得你有点儿疯疯癫癫的。”
“我是有那么一点。但我的疯并不是那种复杂难搞的。亲爱的,你没被我搞糊涂吧?”
我说,“酒是好东西,能让你忘却所有不好的事。”
凯特琳说:“酒是好东西没错,可我父亲却因为它得了痛风病,很严重。”
“你父亲还健在吗?”
凯特琳说,“还在。他得了痛风,你用不着见他。你父亲呢,去世了吗?”
“去世了,但我还有个继父。”我说。
“我需要喜欢他吗?”
“你也不需要见他。”
凯特琳说:“我们俩的日子可真开心啊。我再不想理会什么旁的人了。嫁给你,我会很快乐。”
侍者进来收拾餐具。片刻后,我们两个都安静了下来,窗外雨声作响。楼下还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我说道:“
但我总能听到,
就在我背后,
时间的战车挥动着翅膀
匆匆来袭。”
凯特琳说,“那首诗我听过,作者是马维尔。写的是一个姑娘,她不愿意和某个男人同居生活。”
我感觉自己头脑很冷静,很清醒,便打算说点儿正经事。
“你想好到哪里生孩子了吗?”
“还没有。我会想法子找个好地方的。”
“你要怎么安排?”
“我会尽所能的。好了,亲爱的,别担心了。说不定战争结束前,我们还会有好几个孩子要生呢。”
“马上时间就要到了。”
“我知道。你要是想要时间到,那时间自然就要到了。”
“我不想。”
“亲爱的,那就别担心了。之前不是挺好的嘛,现在又发起愁来。”
“我不担心。你会隔多长时间写封信给我?”
“我会每天都给你写信的。你的信会不会被他们检查?”
“那些人英文不怎么好的,他们便是看了也没什么妨碍。”
凯特琳说,“那我便把信写得复杂难懂一点好了。”
“可也别太复杂了。”
“不会的,就稍微复杂一点。”
“我们怕是真的要出发了。”
“那好吧,我亲爱的。”
“一点也不想离开我们这么舒服的家。”
“我也不想。”
“但我们还是必须得离开。”
“行吧,但我们在自己的家总是住不长久。”
“以后会住得长久的。”
“等你回来,我会给好好给你准备一个家。”
“我可能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能你的脚会受一点轻伤。”
“也可能受伤的是耳垂。”
“不要。我更想你的耳朵完好无损。”
“那我的脚怎么说?”
“你的脚本来就受过伤了啊。”
“亲爱的,我们真的要走了。”
“好的,你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