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下午才从山上的一号急救站回来,在分送站门口停好车,伤员和病号被送到这儿后,再根据病历分别送到合适的医院。那天车是我开的,让驾驶员进去送病历,我则在车里坐着。那天气温很高,晴空湛蓝,白花花的马路上布满了尘土。坐在费亚特高高的座椅上,大脑一片空白。我看着一个团走在路上。士兵们全都大汗淋漓,大部分士兵的钢盔都在背包上斜挂着,也有些士兵把钢盔戴在头上,这些钢盔大部分实在是大太多,甚至几乎都要遮住了戴的人的耳朵。军官们全都头戴钢盔——他们的钢盔大小更合适。通过他们红白相间的领标,我认出这是巴西利卡特一个旅的半个兵力。他们走过去,过了很久,又走来一波没跟上大部队的散兵。他们灰头土脸、浑身是汗,一脸疲惫。有些看起来感觉要坚持不住了。这些掉队的散兵走过后,又一瘸一拐地走来个士兵。他停在路边,坐了下来。我下车朝他走过去。
“你怎么样?”
他抬头看着我,慢慢站起来。
“我马上就走。”
“你怎么样?”
“去他妈的战争!”
“你腿怎么了?”
“腿没事,是疝气。”
“为什么不上救护车?”我问。“为什么不去医院?”
“中尉觉得我成心弄丢了疝气带,所以不许我上。”
“我来看看。”
“滑了出来。”
“是哪面?”
“在这面。”
我摸过去,感觉到了。
我说,“咳一下试试。”
“我不敢,怕肿得更厉害。现在跟早上比已经大了有一倍。”
“坐着歇会儿,”我说。“等我拿到伤员的病历,带你一起上路,送你到你们的军医那儿去。”
“他会觉得疝气带是我故意弄丢的。”
“他们不会怎么你的,”我说。“你这也不是伤。以前就有这毛病,对吧?”
“可疝气带被我弄丢了。”
“他们会送你去医院。”
“中尉,我能留在这儿吗?”
“不能,你的病历不在我手里。”
这时驾驶员拿着车上伤员的病历走了出来。
“四个送105,132两个,”他说。105和132这两所医院都在河那边。
“车你来开。”我说完扶着那个疝气发作的士兵上了车,让他也一起坐着。
他问我:“你会英语?”
“当然啊。”
“你怎么看这该死的战争?”
“糟透了!”
“唔,糟透了!上帝啊,简直不能更糟了!”
“去过美国吗?”
“去过。我去过皮兹堡。你是美国人,我早就知道了。”
“因为我意大利语不够正?”
“总之你是个地道的美国人。”
驾驶员用意大利语看着疝气发作的士兵说道:“又一个美国佬。”
“中尉,您一定要送我回部队吗?”
“当然。”
“其实我有疝气,我们上尉军医早就知道的。我想要是发病的话,就可以不用上战场了,于是我故意扔掉了那见鬼的疝气带。”
“这样啊。”
“所以,您能不能送我到别的地方去?”
“要是离前线近的话,我倒是可以把你送到急救站去。可现在,在这儿,必须得有你的病历才行。”
“要是把我送回去,他们会给我动手术,这样我就不得不留在战场上。”
我认真地思考着。
他问我道:“你也不想一直留在前线,对吧?”
“对的。”
“上帝啊,这不就是一场该死的战争吗?”
“听好了,”我说。“你下车吧,在路上把头撞个包,等我回来我就送你去医院。阿尔多,在这儿靠路边停一下。”等车在路边停好后,我扶着他下了车。
他对我说,“中尉,我就待在这儿等您。”
我说,“过会儿见。”我们继续向前行驶,开了有一英里就赶上了先前那个部队,接着我们便过了河。混着未消融雪水的河水,奔腾地流过桥墩。车子一路驰过平原,分别将伤员送到那两所医院去。回去时换我来开车,我开得很快,想去接去过皮兹堡的那个士兵。我们又碰到了那个军团,天气越来越热,他们行军也越来越慢,然后是掉队的那些散兵。接下来我看到路边停车一辆马拉的救护车。有两个士兵正抬着那个患疝气的士兵,要把抬上救护车。他钢盔没了,鼻子破了皮,脑门还在淌血,头发和流血的伤口上全都是脏泥。他朝我摇头。
“中尉,看我这个大包,”他喊着。“他们回来找我啦,没辙啊。”
五点多我才回到驻地。我先去洗车的地方,在那儿冲了个澡。然后再回到房间里去写报告。我坐在敞开的窗前写,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总攻两天后就要开始了,我得和车队一起到普拉娃去。我有很长日子没往美国寄信了,我心底明白也该写信回去的,可隔了那么久,我现在不知该如何动笔。实在不知道该写点儿什么好,我索性就寄几张战地的明信片回去好了,也不用写什么,报个平安就行,这就足能打发亲友了。在美国,这类明信片很受欢迎,神秘又新鲜。这里是个神秘又新鲜的战区,跟与奥军之前对抗的战役相比,无疑是更高效、更严酷的。奥军注定就是输给拿破仑的命,随便哪个拿破仑都好。要是我们也能有个拿破仑就好了。可惜啊,我们只有一个肥肥胖胖的大将军康德纳尔,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细脖子、小个子的国王陛下维多里奥·艾尔玛努埃莱。还得算上奥斯塔尔公爵,他帅得不像个将军,可他更有男人气概。大多数意大利人都觉得要是他是国王就好了。他长得就像个国王。可他只是国王的叔叔,目前担任第三军的总指挥。我们的部队隶属第二军。第三军里还有英国炮兵。在米兰的时候,我曾遇到两个不错的英国炮兵。那天晚上,我们玩得很尽兴。他们两个个头很大,却很害羞、腼腆,做事周到体贴。我倒是想加入英国军队,那样就轻松多了。不过那也更接近死神。开救护车这工作可不会死人的。不,这可说不好。英国救护车的驾驶员也时有牺牲。嗯哼,我知道我不会就这么送命的。这场战争还要不了我的命,因为跟我本就没什么关系。在我看来,这场战争就像是电影里的真正一样,对我不具备任何危险性。希望战争能就此终结。但愿今夏就能结束战争。奥军也许会被打垮,毕竟以前只要打仗,他们总是被打垮的那一方。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说法军完了。还有雷纳蒂,他说法军哗变了,向巴黎进军。我问过他后来如何,他说:“啊,他们被人拦下了。”我想去和平时期的奥地利。我想看看黑森林,还有海尔茨山。话说海尔茨山到底在哪儿呢?目前卡尔巴阡山正在交火中,我可不要到那儿去。但据说那里其实挺好的。要不是因为战争,我还可以去西班牙。天气在太阳落山后变得凉爽了些。晚餐后我要去看看凯特琳·巴科莱尔。如果她此时就在我身边该多好啊。我想和她一起去米兰。我们要是在米兰的话,就一起去克瓦用餐,然后日落后,哪怕天气很热,也要在迈佐尼街上散散步,一路走过桥,再转头顺着运河慢慢走,一路走回旅馆。我想她也许会愿意的。哪怕是她把我当做她那死去的未婚夫我也无所谓。我们走进旅馆大门,门房对着我们脱帽行礼。我去前台领钥匙,她则在电梯那儿等我,然后我们一起进电梯。电梯每到一层就咔哒咔哒响,上得很慢,好容易才到了我们的楼层。侍者打开电梯门,安静地站在一旁恭送我们。我跟在她身后走出电梯,沿着走廊走到我们的房间。我拿钥匙开门进屋。进屋后,我先打电话要了瓶凯普丽白葡萄酒,叮嘱他们记得送来的时候一定要装在里面有冰块的银提桶里。等门外响起冰块碰撞提桶的声音后,你就会听到侍者敲门,我让他放在门口就行,因为我们俩全都没穿衣服。窗开着,可以看到燕子在屋顶间穿梭,等天黑,你要是到窗口还能看到屋顶上有几只小蝙蝠在觅食,它们贴着树梢低飞。我们锁着门,天太热了,我们盖着床单,喝着凯普丽。米兰的夜很热,我们却彻夜欢爱。生活和该如此。我得赶紧吃饭,好早点儿去看凯特琳·巴科莱尔。
食堂里,大家说个不停。我喝了点儿酒,跟牧师聊聊爱尔兰大主教,要不这样做,别人怕是会说我没有兄弟爱。据说爱尔兰大主教为人高尚,却被美国冤枉了,而我,一个美国人,似乎对此也该负有责任。事实上这事儿我连听都没听过,可我却不得不装作很明白的样子。因为牧师滔滔不绝地讲着主教是怎么遭受冤屈的,说白了全都是误会,这样我要还说不知道的话,也太失礼了。我倒是觉得这个大主教的名字真不错,况且他还是打明尼苏达州来的,明尼苏达州这名字就够好听了。还有好些好听的地名,比如:明尼苏达州的爱尔兰、威斯康辛州的爱尔兰、密歇根州的爱尔兰。这些名字因为爱尔兰读起来像ISLAND,所以才很好听。不,不是的。没那么简单。对,牧师。千真万确,牧师。大概吧,牧师。不行,牧师。啊,可能是吧,牧师。关于这点,你可比我知道的要多啊,牧师。牧师人很好,但很无趣。军官们不但无趣还差劲儿。国王倒是好人,可同样也很无趣。酒不怎么样,但却让人觉得有趣儿。酒会融掉你牙齿上的釉,并且把它粘在你的嘴里。
“那牧师坐牢了,”卢卡说,“因为他身上被搜出来一些债券,利息三厘。不过那是在法国。在这儿的话,他可不会因为这个被抓。至于那些年息五厘的债券,他表示不清楚怎么回事。这是贝齐耶发生的事,那时我刚好在。我在报纸上读到这消息的,然后我去了监狱,要看看那牧师。那些债券明摆着是他偷来的。”
雷纳蒂说,“我可不相信你说的。”
卢卡说,“随便你。我是给咱们这位牧师讲的。多有教育意义。他可是牧师,一定会懂的。”
牧师笑着说,“你继续说,我在听呢。”
“当然有的债券去向不明,但从牧师名下搜出来全部的三厘年息债券以及别的一些地方债券,但我记不清到底是哪类债券了。这故事的**就要来了,之前说过我去了监狱,我在他牢房外站着,就像做忏悔一样对他说:‘牧师,请保佑我,因您有罪。’”
众人闻言轰然大笑。
牧师追问:“他说什么了?”卢卡没理他,而是继续把这个故事解释给我听。“你听明白了吗?”要是彻底明白了的话,便会知道那是个很逗的笑话。他们倒了些酒给我,我给他们讲了个被迫冲淋浴的英国士兵的故事。然后少校也讲了个故事,是匈牙利下士与一个捷克斯洛伐克士兵的故事。我又喝了点儿,然后讲了骑兵捡到硬币的故事。少校表示意大利也有和这雷同的故事。接着他讲的是夜里失眠的公爵夫人的故事。等我讲故事时,牧师已经离开了。我说的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他顶着干冷的北风早晨五点就跑到了马赛。少校说他有人告诉他我酒量很好,我急忙否认。他却觉得我一准是能喝的,要不然就以酒神巴科斯的名义起誓,让他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别提巴科斯,别提巴科斯。我连连说道。要提,必须得提,他坚持。我要同菲利普·文森·巴希尔拼酒,一杯一杯地拼。巴希尔觉得这不公平,他之前喝的酒有我的两倍多,我不该和他拼。我说这分明是在说谎,管他什么巴科斯不巴科斯的,菲利普·文森·巴希尔还是巴希尔·菲利普·文森,他到底叫什么名做来着,反正他整晚滴酒未沾。他也搞不清我的名字了,不确定我是叫Frederico Enrico呢,还是叫Enrico Federico?我说让巴克斯见鬼去吧,还是比比谁更能喝。于是少校倒了满满两大杯红酒,我们便较量起来。喝了一半,我突然想起来我还要去哪儿,于是我不想比了。
我认输道:“巴希尔比我牛,他赢了。我要走了。”
雷纳蒂帮腔道:“他确实有事。我可以作证,他佳人有约。”
“我真得走了。”
“下次再一决胜负,”巴希尔说,“下回等你没事了,我们再好好比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餐桌上燃着蜡烛,军官们都很高兴。“先生们,晚安。”我说。
雷纳蒂跟着我出来了。他和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他对我说:“你醉了,别过去了。”
“雷,我没醉,真的。”
“你去之前还是先嚼点儿咖啡吧。”
“别逗了。”
“我给你弄点儿,乖,你慢慢来回走走啊。”他给我拿回来一大把烤咖啡豆。“听话,这些你嚼几口。愿上帝保佑你。”
我说,“是巴科斯保佑。”
“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自己能行。”
我嘴里嚼着咖啡豆,雷纳蒂陪着我一起穿行在小镇上。他陪着我走到了直通英国医院的马路口,他停下来跟我说晚安。
我回道:“晚安。你不跟我一起吗?”
他摇头说,“还是不了。我只想轻轻松松地找个乐子。”
“啊,还没谢过你的咖啡豆。”
“得了,亲爱的,这还用得着谢?别说了。”
我顺着马路往前走。马路两旁是轮廓分明的松柏。我转回头,看到雷纳蒂还站在那儿看着我,于是我朝他挥了挥手。
我坐在会客厅里等候凯特琳·巴科莱尔。我听到走廊有人走了过来,我起身,可站在我面前的是弗戈森小姐,并不是凯特琳。
她对我说,“您好。凯特琳托我来跟你说一下,很抱歉,她今晚不能来。”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她没事吧?”
“她身体略有不适。”
“我很担心她,可否请您代为转达?”
“好的,我会转达的。”
“您觉得我明天再来探望她怎么样?”
“可以,我觉得不错。”
我对她说,“非常感谢,晚安。”
我走出医院,心底莫名地感到空虚与寂寞。我原本不怎么在意凯特琳,还喝得醉醺醺的,差点没想起来要过来。可此时,我没看到她,寂寞与空虚不由自主地爬满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