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二 落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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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光着身子出来开门,即使敲门的人是总统,他也毫不在意。他赤身**的迎接这个世界。“萨尔!”当他看见我时,发出了真正的惊叹声。“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总算来看我了。”

“是的。”我说。“我过得糟透了。你最近如何?”

“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我们有很多话要说。萨尔,我们可算有时间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天了。”我们确实是这样想的,于是进了房间。我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好像是最邪恶的、陌生的天使,闯入了用雪白羊毛铺成的家庭。迪恩和我在楼下的厨房里兴致勃勃的说话时,引起了楼上的啜泣声。每当我说些什么,迪恩总是压低嗓音,用颤抖的声音激动的说:“是啊!”卡米尔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迪恩已经老老实实的过了几个月,现在随着天使的来到,他又开始进行疯狂的行为了。“她怎么了?”我小声的问。

迪恩说:“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兄弟,她总是哭泣和发脾气,不准我出去看瘦高个儿加亚尔。每次我回家晚了些,她就使劲的吵闹。我不出去待在家里,她又不跟我说话,骂我是畜生。”他跑到楼上去安慰她。我听见卡米尔的叫喊声:“你说谎,你说谎,你说谎!”我趁这个机会看了他们的房子。这是一幢挤在经济公寓中间的、歪歪斜斜的二层楼木头房子,位于俄罗斯小山顶,面朝着海湾;共有4个房间,楼上有三个,楼下是一个特别大的厨房。厨房外面的院子里荒草丛生,拉着晾衣服用的绳子。厨房后面则是储藏室,里面放着那天晚上哈德孙陷在布拉索斯河附近时,迪恩那双沾了一英寸厚的泥巴的旧皮鞋。哈德孙当然不在那里了;迪恩交不起后来的分期付款。他现在根本没有汽车了。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听见卡米尔呜咽的哭的如此伤心,实在让人难过。于是我们到外面买了啤酒,回到厨房里喝。卡米尔终于睡着了,也许她的双眼在一片漆黑里呆呆的睁着。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是猜想,或许迪恩把她逼疯了。

从我上次离开旧金山,他又一次疯狂的迷恋上了玛丽露。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在玛丽露居住的公寓附近游**着。她每天晚上带一个不同的水手回公寓,迪恩从大门前的信箱口能够偷窥到她的**。每个早晨,他看见玛丽露摊开四肢跟一个男人睡在**。他在大街上跟踪她。他要捉到玛丽露是个婊子的绝对证据。他爱玛丽露,她的事让他愤怒不已。最终,他误买了一些低级的绿货,这是行话的称呼——未经过烤制的低级大麻——并且吸过量了。

“第一天,”他说,“我像一块木板一样僵硬的躺在**。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我只能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我脑袋里发出嗡嗡的响声,眼前出现了各式各样美妙的彩色幻象,那种感觉十分美妙。到了次日,各式各样的事情涌上我的脑海。凡是我生平所做、所知、所见、所闻,或是猜测过的事,都被回忆起来。那些东西在我心里以全新的、符合逻辑的形式再次被组合,因为我在内心惊异和感激之余,想不出其他能表达的话,于是我不停的说着:‘是呀,是呀,是呀。’声音并不洪亮。只是轻微的‘是呀’,那些绿货引起的幻觉一直持续了三天。那时候的我彻底醒悟,我整个生活都被确定了。我知道我爱着玛丽露,我知道无论我的父亲在哪里,我必须找到他,挽救他,我知道你是我的好友,等等这件事。我知道卡洛有多么伟大。我知道各个地方,每个人的许多事情。到了第三天,我开始做一系列的白天的噩梦,梦境幽暗,发着绿光,可怕的无以复加。我双手抱紧膝盖,在**缩成一团,嘴里念着:‘哦,哦,哦,啊,哦……’邻居们听见我这么不安,帮我请了一个大夫。卡米尔带着孩子回娘家了。邻居们都为我感到担心。他们来到我家时,看见我躺在**,手臂僵直一直那样伸着。萨尔,我拿了一些大麻跑去看玛丽露。你知道吗,那个女人也出现了相同的状况——一样的幻觉、一样的逻辑、对所有事物一样的最终决策、造成了噩梦和痛苦的全部真理像潮水一样袭来——哎呀!那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太爱她了,以至于想杀了她。我跑回家去,脑袋使劲的撞墙。我跑去找艾德·邓克尔;他已经跟贾拉蒂回了旧金山。我向他打听我们认识的一个带着枪的人,我去找到他,拿到他的枪。我到了玛丽露那里,从信箱口望去,她正在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我不得不退回去,思前想后。一个小时后我又返回,闯进屋里,她一个人在——我把枪放在她手上,让她朝我开枪。她手里拿着那把枪,很长时间。我要求她做出甜蜜的死亡保证。她不愿意。我说我们二人之间必有一个要死。她拒绝了。我用头使劲撞墙。兄弟,我简直是精神错乱。她会把一切告诉你,她劝我打消了自杀的想法。”

“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前几个月——你离开之后。最后她跟一个经营二手汽车的商人结了婚。那个杂种猖狂的说,如果我被他抓到就要杀了我。所以在必要的时候,我为了保护自己,会杀了他,进圣昆丁监狱。因为,萨尔,我只要再犯一次,不管什么样的错误,就会被判处无期徒刑,进圣昆丁监狱去——我这辈子就完了。我的手也受伤了。”他把他的手展示给我看。我跟他见面的时候太兴奋了,以至于忽略了他的手出现如此可怕的事故。“2月26日傍晚6点,事实上是6点10分。我打在玛丽露的脑门上,因为我觉得自己要在1小时20分钟内赶着时间坐一班快速货运列车——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这个女人,也是最后一次做决定。你听我说:我大拇指从她额前划开,她都没有蹭破一点皮。事实上,她哈哈大笑着,我的大拇指却在手腕上方骨折。一个大夫为我接骨,但是水准差的可以,分别打了三处石膏。我坐在硬板凳上前前后后等了23个小时,受尽了苦楚。最后一处石膏还有一枚牵引钉穿过我的拇指尖。4月份拆石膏的时候,发现牵引钉造成了指骨感染,以至于变成骨髓炎。之后又转成慢性,手术失败,又打了一个月的石膏,于是把指尖切除了一小截。”

他拆开绷带让我看。指甲下面缺了半英寸左右的一块肉。

“情形越来越糟糕了。我得拼命干活赚钱,养活卡米尔和埃米。我在费尔斯通轮胎厂做模子工,把经过翻新的轮胎进行硫化处理。之后的工作,是把150磅重的大轮胎从地面搬到车顶——我只能用一只健全的手,那只坏掉的手总是受到碰撞——坏掉的那只手又骨折了,重新接好,又一次感染,肿的很大。所以现在由我来照看孩子,卡米尔外出工作。你知道,心烦意乱的,我被列为3a级,沉迷于爵士乐的莫里亚蒂手指发炎了,他的妻子每天给他注射青霉素。因为身体过敏,他患上了荨麻疹。一个月内,每天他必须注射6万单位的青霉素。在这一个月的时间,他每隔4小时必须吃一片药,以防止青霉素产生的过敏反应。他必须服用可待因阿司匹林,为了缓解大拇指的痛感。他腿上有一处囊肿起了炎症,不得不接受手术。下星期一早晨6点他必须起床去洗牙。每个星期,他要有两次到足病大夫那里接受治疗。每天晚上,他不得不喝咳嗽药水。他还被迫经常擤鼻子,因为几年前做的一次手术,有些后遗症,他的鼻梁下方有一些塌陷。他扔球的那条手臂的大拇指坏掉了。要知道,他可是新墨西哥州少年犯管教所有史以来最棒的70码传球手。然而——然而,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愉快,信心百倍,我喜欢看到活泼可爱的孩子在阳光下尽情玩。我很高兴见到你,我亲爱的、了不起的萨尔。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会重见阳光。明天你就可以见到她,我那美丽可爱的女儿,她现在能够一口气独自站稳30秒。她体重22磅,身高29英寸。我才刚计算出来,女儿的血统31%又1/4是英格兰,27·5%是爱尔兰,25%是日耳曼,8%又3/4是荷兰,7·5%是苏格兰,百分百的伟大。”他充满感情的祝福我写完了我的那本书,并且已经有出版社表示愿意出版。“我们了解生活,萨尔,我们现在年龄都长了几岁,懂得事情又多了些。我懂你所说过的你的生活经历,我向来理解你的情感。如果你可以找到一个真正了不起的好姑娘,和她一起培养感情,让她关注你的内心,正如这些年我试着跟我那些该死的女人所做的,你绝对有条件跟她结合在一起。呸!呸!妈的!”他说。

第二天一早,卡米尔把我们两个人,连人带行李都扔出门。原因是我们打电话找罗伊·约翰逊,丹佛的老罗伊,让他过来喝啤酒。这个时候,迪恩还在后院照顾孩子,洗盘子,洗衣服,但是他兴奋不已,这些活都做得很粗糙。约翰逊同意开车送我们到米尔市去看望雷米·邦库尔。卡米尔在医生诊所有一份差事,下班回到家,面容愁苦,也没有给我们好脸色。我向卡米尔打了招呼,尽可能热情的跟她说话,向这个苦闷的女人表明自己对她的家庭生活并没有恶意。然而她知道这仅仅是哄骗,或许从迪恩那里学来的,卡米尔只是回以淡淡微笑。到了早上,情况不能更糟了:她躺在**啜泣,而我需要去浴室,路上必须要经过她的房间。“迪恩,迪恩,”我嚷嚷着。“离这里最近的酒吧在哪?”

“酒吧?”他惊奇的说。他正在楼下厨房的水槽洗手,以为我想要喝酒。我告诉他,自己内急,他说:“你只管自己的,她总是这副样子。”不,我可不能失了礼数。我冲出去找酒吧;我在俄罗斯小山四个街区的范围里跑上跑下,只看到了自助洗衣店、干洗店、冷饮店、美容院,独独没有酒吧。我回到那东倒西歪的小房子去。他们两个人还在互相嚷嚷叫着,我满脸堆笑,讪讪地溜进屋里,赶快把自己关进浴室。没过一会儿,卡米尔把迪恩的衣物扔到起居室的地板,让他离开。令我惊奇的是,我看见沙发上有一幅贾拉蒂·邓克尔的全身油画像。我忽然意识到这些女人消磨了几个月的孤独和女人味十足的时光,聚在一起讨论着男人的疯狂。我听到整个房子里回想着迪恩疯疯癫癫的咯咯笑声,还有他的孩子又哭又叫的声音。我看见他走来走去的模样,像是格劳乔·马克斯,他那只受伤的大拇指在绷带的包裹下又粗又大,如同屹立在风雨波涛里的灯塔。我又一次看见他那个破破烂烂、可怜巴巴的大衣箱子里,短袜和脏了的内衣从缝里漏出来。他弯下腰,把手头拿到的东西往箱子里扔。然后,他把手提箱取来。那个箱子估计要算是全美国制作最粗糙的了,纸板做的,印着仿皮革的花纹,链条也是用纸做了糊上去的。箱子上面有一条清晰可见的大裂纹。迪恩用绳捆住箱子。接着,他抓起自己的水手帆布袋,把箱子塞不下的东西往袋子里丢。我也取了自己的旅行袋,把自己的物品往里塞。卡米尔躺在**:“骗子!骗子!骗子!”我们飞快的逃到外面,吃力的拎着行李,来到距离最近的缆车站——两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手里拖着大件小件的行李,绷带包扎的拇指高高的翘起来。

那只拇指居然成为了迪恩最后发展阶段的标志。他不像过去那样,对所有事物漠不关心。与之相反的,现在他原则上关心任何事物。意思就是,他对什么都无所谓,他是世界的一份子,却对世界无能为力。他在大街上拦住了我。

“兄弟,我知道,或许你真的觉得很恼火。你才到这里,第一天我们就被轰了出来。你或许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居然会落到如今的下场——以及种种其他的原因——嘻嘻嘻!——然而你看看我。求你了,萨尔,你看看我。”

我朝他看过去。他身上一件T恤,裤子和鞋都破破烂烂。脸上胡子拉碴,很久没有刮过。头发乱篷篷的,眼球里都是血丝,那只硕大无比的扎绷带的大拇指放在胸前,他不得不保持这个姿势。脸上却堆满了傻笑。他行动起来东倒西歪的,而且左顾右盼。

“我都看到了些什么?哦——蓝色的天空。朗—费罗!”他晃了一下身子,眨眨眼睛。他揉了揉眼。“还有窗子——你有没有研究过窗子?我们不妨谈论一下窗子。我见过一些真正奇怪的窗户,会朝我扮鬼脸。有些窗户被拉上了窗帘,那是窗子在眨眼。”他从水手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本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把身上T恤衫的领口扯平,做出一副有学问的样子来,开始在街角路口看书。“说实在话,萨尔,我们要研究的东西多了……”他转眼间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迷茫的四处观望着。我为自己能及时赶到这里而开心,迪恩现在需要我。

“为什么卡米尔会把你赶到街上?你有什么打算?”

“呃?”他说。“呃?呃?”我们费力的思考,考虑着到哪里去,该做些什么。我已经明白,现在要全靠自己了。可怜的迪恩——那个倒霉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落魄。看上去是个白痴,大拇指感染了,旁边放着几个破烂的手提箱。这些都在说明他从小没有母亲,往返横穿美国不计其数的那些狂热的时光,造成这个一事无成的可怜家伙。“咱们步行着去纽约。”他说,“一路上仔细观察——是啊。”我把身上的钱拿出来点了一遍;然后让他瞧瞧。

“我这里有83块和一些零钱。”我说。“如果你肯跟我同行的话,我们就去纽约——接着到意大利去。”

“意大利?”他眼前一亮。“意大利,是呀——我们怎么去呢,亲爱的萨尔?”

我短暂思索了一阵子。“我可以先去赚点钱,我可以从出版商那里领一千块钱。我们可以到罗马、巴黎那些地方寻找所有疯疯癫癫的女人;我们可以坐在人行道咖啡馆里;我们可以宿在妓院。为什么不去意大利呢?”

“是啊,为什么不去呢?”迪恩说。他认识到我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所以生平第一次用眼角瞟着我。因为曾经的我从来没有在他开支较大的生活方面提出过什么意见。那样的眼神,是人们在心里权衡利弊、决定下赌注之前才会表现的眼神。他那邪恶的眼神里包含着得意和骄傲,他那眼光从不离开我很久。我回望着他,不禁感到脸红。

我说:“怎么回事?”我一面问着这话,一面感觉到发愁。他没有回答,接着用警惕又傲慢的目光斜着眼看我。

我试着回忆他生平所做的各式各样的事,有哪一桩使他现在所做的值得怀疑。我言之凿凿的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跟我一起到纽约去吧;我身上有供开销的钱。”我看着迪恩,眼里含着窘迫的泪水。他眼睛不眨的盯着我。此时此刻,他的眼神开始迷茫,就好像视而不见。当他领悟到我的确花了几个小时在考虑他和他的困难,那一刻或许成了我们友情里的支点,他试着把这支点纳入它极其混乱复杂的心理范畴。我们两个人的内心都咯噔了一下。我的触动是忽然之间开始关心一个比我年轻四五岁的、在这几年里和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人。而迪恩的触动是我通过他之后的行动才明白的。他变得极其开心,嘴上说着这一切问题都被解决了。“是这样吗?”我问。他听到我这样的疑问,感到伤心。他皱起了眉头。迪恩是很少皱眉头的。我们都被困惑所笼罩着,对生活缺乏把握。我们在阳光灿烂的下午,站在旧金山的一个小山坡上;我们的身影投射到人行道上。卡米尔住宿的地方的隔壁公寓,走出来十一个希腊男女。他们在洒落着阳光的人行道上站成一排。另一个人手拿着照相机退到狭窄街道的对面,满脸笑容的给他们取景。我们吃惊的望着这些老年人,他们是在替他们的一个女儿举行婚礼,这或许是微笑着站在阳光下他们那绵延不断的种族的第一千对新婚夫妻。他们的服装都很考究,款式却有点奇怪。话虽然这样说,我和迪恩却有置身于塞浦路斯的感觉。头顶的海鸥从亮晶晶的天空中飞过。

“哎,”迪恩的声音特别腼腆又甜蜜。“我们现在走吗?”

“走。”我说,“我们去意大利。”我们拿起了行李,他用那条完好的胳膊玩起了大衣箱,我拿着其他的行李,吃力的来到了缆车站。没过多久,我们两个潦倒失意的西部夜晚英雄在颤动的板架上晃**着腿下了山,来到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