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搭乘的汽车的车主,是个瘦瘦高高的同性恋者。他戴着墨镜,正准备回堪萨斯老家。他开车谨慎的要命,他的车是迪恩所说的“同性恋者的普利茅斯”;无法瞬间加速,也没有冲劲。“女孩子气的汽车!”迪恩小声在我耳边说。车上还有另外两个乘客,他们是一对夫妇,典型的外行旅游者,无论到哪里都想留下来住一晚上。我们的第一站原先计划的是萨克拉门托,完全不能算是丹佛之旅的开始。我和迪恩两人挤在后座,让他们开车,我们好聊天。“喏,兄弟,昨晚那个吹中音萨克号的人相当在行:他一吹到点子上就抓住不放。我从没见过坚持这么久的人。”我挺好奇他所说的“点子”指的是什么。“啊——”迪恩笑起来,“你用难以估量的问题来问我——呃哼!他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那里许多人。他有义务把大家的思想情感表达出来。他开始演奏最初的主题,接着组织他的思想、人物,是呀,是呀,一吹到点子上,就随意发挥了。忽然间,在各式各样的主题之间,他找到了点子——人们的精神为之振奋,心照不宣的倾听;他抓到了之后,把点子发挥到极致。时间都静止了。还有我们生命的本质填补了空间,他内心深处的表达,对往事的追忆,旧主题的变换,循环往复着。它的曲调充斥着无尽的感情和灵魂的探索,大家都能够听懂,起作用的不是曲调而是灵感——”迪恩无法继续说了,他汗如雨下。
然后,我开始说话。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滔滔不绝,嘴上说个不停。我告诉迪恩:我小时候坐汽车,总是想象着手里握着大镰刀,把车窗外的树木、电线杆全部砍倒了,甚至削掉路过的每个山头。“是呀!是呀!”迪恩嚷嚷着。“我也是这样,只不过用的镰刀不一样——我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在西部跑长途时,我的镰刀必须长的无与伦比,必须沿着远方的山脉曲线前进,并且削平山顶达到另一个层次,这样好去够上更远处的山脉,顺便削掉路上碰到的电线杆——那些每隔一段距离就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电线杆。在这个原因之下——哦,兄弟,我得告诉你,我获得了灵感——我得告诉你,大萧条时期,我和我父亲,以及拉里莫街道上一个穷的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起到内布拉斯加去卖苍蝇拍。我们购买了一些旧窗纱和铁丝,把一段一段的铁丝对折弯好,还弄了一些红红绿绿的碎布,包在裁成小块的窗纱的外边一周。这样的苍蝇拍子,在廉价小商品杂货店也只卖几分钱一个。我们做了几千把,搬到老流浪汉的破汽车,跑遍了内布拉斯加的农户家,每个出售5分钱——人们把这当作施舍,两个流浪汉和一个孩子,天上不会掉苹果馅饼。那段时间,我父亲总是唱着‘哈利路亚,我又成了一个流浪汉,流浪汉’。听我说,我们在烈日下每家每户的出售这种自制的苍蝇拍,受尽了苦楚。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在收益分配的问题上争吵起来,还动手打架,最后重新和好,买了一些葡萄酒,痛快的喝了五天五夜。而我缩在一边哭着。酒喝完,钱也花了精光,我们回到了起点,拉里默街。我的父亲被逮捕了,我不得不在法庭上求法官放了他,因为他是我父亲,而我又没有母亲。萨尔,我8岁的时候,就当着有利害关系的双方律师的面,进行了熟练的陈述……”我们觉得天热;我们向东进发;我们兴奋不已。
“我还有话要跟你讲呢,”我说,“只作为你刚才说的话的插入,同时我想把我最后的想法说完。我躺在我父亲汽车后座上,还憧憬着自己骑着一匹白马,一路上跨越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障碍:躲开电线杆,从房屋旁边猛的冲过去,有时候时间不够,干脆就跳过障碍,我在丘陵地带纵马奔腾着,让人惊异的穿过忽然出现的交通繁忙的广场——”
“是呀!是呀!是呀!”迪恩大喜过望,喘着气说。“我跟你想法的唯一区别是,我自己在奔跑,没有马匹。你是东部孩子,所以幻想着骑马。自然的,我不会把这些事情当做真的,我们两个都知道那些想法是糟粕和文学创意。不过,或许由于我的人格分裂的幻想更严重些,我的确凭着自己的两条腿跟随在汽车旁边奔跑着,快的让人难以想象,有时候达到了每小时90迈,树丛、农家屋纷纷退到了身后。有的时候我朝一个小山冲过去,紧接着一刻也不停的跑回来……”
我们说的兴致勃勃,两个人都满头大汗。我们完全忽略了坐在前排的人,他们开始觉得奇怪,不知道后座上发生了什么。有一次开车的人说:“我的天,你们后面摇晃的太厉害,车要翻了。”情况的确如此,长久以来,潜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不计其数的狂乱但善良的特点尽数释放。我和迪恩欣喜之余开始随着节奏摇摆,汽车也跟着晃动。
“哦,兄弟!兄弟!兄弟!”迪恩喊叫着。这连一个开头都数不上——我们终于要一同前往东部。我们从没有一起出发过。萨尔,你想想,我们可以一块仔细观察丹佛,瞧瞧人们在做什么。尽管那跟我们没有多大关系,问题是我们得到了灵感,了解了时间的含义,我们知道一切确实都很好。”他抓住我的袖子,身上全是汗水,小声的说:“你看看前面那几个人。他们各怀心思,他们计算着里程,思考着今晚在哪里住宿,加油要花多少钱,天气如何,他们怎么去——无论如何,他们好歹也能到呢。可是他们依然要烦闷,而且还要故作慌张,暴躁又焦灼,他们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除非找到一个经过确认和证明的烦恼,脸上就会流露出相对应的痛苦神情,这就是所谓的烦恼。然而同时的,这一切和他们擦身而过,他们明白,并且不停的烦恼,听我说,‘好吧,’”他模仿着说,“‘我说不好——或许我们不该在那个加油站加油。近些日子我在《国家石油报》上看见了一篇报道,说是这种汽油里面还有一种大量的叫做辛烷的精液,还有人对我说,里面甚至还有半正式的频繁出现的**。我不懂这东西,只感觉不对劲……’兄弟,你瞧啊。”他使劲戳我的肋骨,让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努力搞明白。后座如同炸了锅,是呀!是呀!是呀!坐在前排的人吓得一个劲的擦着头上的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旅行社里接纳我们。何况这仅仅是个开端。
我们抵达了萨克拉门托,那个同性恋的人悄悄在旅馆开了个房间,邀请我和迪恩前去喝酒。那对夫妻到亲戚家里借住,在旅馆里,迪恩机关算尽,想从那个同性恋者那里弄些钱来,几乎要发神经了。那个同性恋者先开了口,说我们的到来让他开心之极,因为他很喜欢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说起来我们可能不会相信,其实他不喜欢女人。最近他刚和旧金山的一个男人分手,在关系里他充当男性身份,那个男人充当女性身份。迪恩平稳的问他了一些问题,急切的点着头。同性恋者说,很希望知道迪恩对于这一系列事的观点。迪恩先警告,说自己年轻时候是个小流氓,还问他身上有多少钱。当时的我在洗手间里。同性恋者变得非常阴沉,我觉得他对迪恩的动机产生了怀疑。他不提金钱的事,只是含含糊糊的表示,到了丹佛再说。他不停的数钱,检查着自己的钱包。迪恩摊了摊双手,死心了。“你看,兄弟,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你主动向他们坦诚他们内心所要,他们就立刻开始大惊小怪。”不过,他确实赢得了普利茅斯牌汽车主人的好感,不提出任何质疑,就同意他驾驶汽车,现在我们才开始了真正的旅行。
破晓来临,我们离开了萨克拉门托,像风一样的穿过了内华达山脉时,后座的两个旅行者吓得紧紧相拥。到了中午,内华达沙漠被我们甩在身后了。我们在前排,接过了方向盘。迪恩又开始兴致勃勃了。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可以掌握方向盘,脚底下有四个转动的轮子,他就满意的很。他谈到老布尔·李的开车技术有多糟糕,一边说着还一边演示——“每次迎面出现一辆像那样的大卡车,布尔都要用很久时间才看到,因为他视力不好,看不清楚。”他用力的揉着眼睛解释道。“我会说,‘哟,小心一点,布尔,对面有卡车过来,’他就说,‘嗯?你说什么,迪恩?’‘卡车!卡车!’在最终的时刻,他就这样朝卡车冲了过去——”迪恩开着普利茅斯牌汽车冲向了轰隆隆驶过来的卡车,在那辆卡车前一晃,我们真真切切的看见卡车司机吓得面如土色,后座上的人吓得张口结舌,直到最后一刻才猛然闪到一边去。“你看,就像刚才那样,他的技术就是这么差。”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了解迪恩。后座的人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事实上,他们不敢提出抗议。他们想着,如果自己抱怨了什么,天知道迪恩会玩什么花样。他就这样穿过了沙漠,表演着各式各样不入流的驾驶技术。他父亲是怎么开那辆旧车,驾驶高手是如何转弯,糟糕的车手转弯之际开头的弧线滑的太慢了,结束的时候又太慌张,等等。下午阳光十分明媚,气温也挺高。里诺、巴特尔山、埃尔科,还有内华达沿线其他城镇一个又一个被甩在身后。黄昏时分,我们抵达盐湖平原。盐湖城的千家万户的灯在平原的海市蜃楼上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几乎绵延了一百英里之长。分成上下两层,一层在弧形地平线以上,另外一曾在以下。一层清晰可辨,另一层模糊暧昧。我告诉迪恩,这个世界上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作为证实,我只做那一长行一长行在百里盐地转弯处不见了的电话线杆子。迪恩手指上的绷带已经非常肮脏了,松松垮垮的在风里飘着,他自己却精神焕发。“哦,兄弟,亲爱的上帝。是呀!是呀!”他猛然刹住汽车,自己垮了下来。我转身看他,只见迪恩缩在座位的一角,睡熟了。他的脸靠在那只完好的手上,扎了绷带的那只手依然坚定的自动举在空气里。
后座的人如释重负,做了一次深呼吸。我听见他们小声讨论,意图要叛变。“我们不能再让他开车了,他肯定是个疯子,绝对是刚从疯人院里出来的。”
我为迪恩出头说话,转身告诉他们:“他不是个疯子,他会好的。不用担心他的开车技术,这是世界上最棒的车手。”
“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姑娘情绪激动,但是压低了嗓音。我向后靠着,欣赏着沙漠的日落美景,等待着那个天真善良的迪恩苏醒。我们停在一个小山头上,俯瞰着盐湖城规整的灯光图案。很多年以前,迪恩悄悄地出生在这个鬼魅般的土地上,穷的毫无出路。现在他睡醒时又可以看到这里。
“萨尔,萨尔!看啊,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简直难以想象!人在不断的变化着,他们每年每天吃三顿饭,每吃一顿饭都会产生变化。咦!看呀!”他那激动的神情使我热泪盈眶。这一切都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两个旅游者坚持由他们开车,走完到丹佛以前剩下的路。好吧,你们想开就开吧,我们不在乎。我们在后座上聊天。但是到了早晨,他们太累了,迪恩在克罗拉多东部沙漠的格雷格接过方向盘。我们在犹他州斯特罗伯里山口慢慢吞吞的爬行了几乎一整个晚上,浪费了很多时间。他们睡着了。迪恩接手开车,立刻朝着一百英里地之外,世界屋顶上的柏绍德隘口开过去。柏绍德隘口笼罩着一层烟云,就像是硕大的直布罗陀门户。就如同之前通过蒂哈查皮山口那样,迪恩完全不把柏绍德隘口看在眼里。他关掉引擎开始滑行,顺着山势有节奏的向前,跟迎面开过来的车辆擦身而过,永不停歇,终于再一次俯瞰了广阔炎热的丹佛平原——迪恩的家出现在眼前。
在第27街和联邦街口,我们下了车,这些愚蠢的旅行伙伴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把破烂不堪的手提箱又一次堆放在人行道上。我们要走更长的路。但是没关系,路就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