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八 旅行社的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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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们睡醒,只感到想吐。迪恩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穿过玉米地去瞧瞧那辆汽车是否能把我们载到东部。我跟他说不行,他还是过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兄弟,有一辆警车。那年我偷了五百辆车之后,市里各个局子都有我的指纹档案。你知道我偷汽车做什么吗?我只是想享受驾驶而已。兄弟!我非走不可!听我说,我们必须立即离开,不然我们下半辈子都要在监狱里度日了。”

“你说的可真对。”话音刚落,我们手忙脚乱的收拾行李。领带和衬衣下摆从手提箱里露出来。我们急急忙忙跟那户可爱的人家告别,踉踉跄跄的上了谁也不认识我们、但可以保证我们安全的大路。小珍妮特哭闹着要为我们,为我,或者无论是谁送别——弗兰吉礼貌温顺,我吻了她,向她表示抱歉。

“他脑筋肯定有毛病。”她说。“他让我想起自己离家出走的丈夫。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愿我的吉米长大以后不要和他似的。他们现在已经有些相似了。”

我向小露西说再见。她手里捧着自己的宠物甲虫。小吉米还没睡醒。我们提着破破烂烂的行李仓皇出逃。这些都在可爱的周日清晨短短几秒里完成。我们抓紧每一刻。乡间的弯路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没一辆警车,朝我们开过来。

“万一被那个拿着猎枪的女人发现,我们就玩完了。”迪恩说。“我们必须叫辆出租,才保证安全。”我们打算叫醒一户农庄人家,借他们的电话一用。但是看家狗吓得我们不敢走近。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情况越来越危急;早起的庄稼汉会发现那辆坏在玉米地里的双门汽车。最终,一位可爱的老妇人准许我们用她的电话。我们叫了一辆丹佛市区的出租车,但是没有来。我们拎着行李箱费力的上路。清晨的车流穿梭着,看起来每辆汽车都好像是警察的巡逻车。忽然我们看见巡逻车前来,我想这一下我经历的生命历程就要告终,我的生命接下来要进入可怕的铁窗生活的时期了。不过来的却是我们叫的出租。于是我们向着东部飞速驶去。

旅行社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有人提供一辆四七年的凯迪拉克高级轿车,希望有人帮他开回芝加哥。车主带了家人从墨西哥一路开到此处,感觉疲惫的很,于是让一家人坐火车回去。他的要求只是看看驾驶者的身份证明,把车开到目的地去。我的证件让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放心。我博得了他的信任。我告诉迪恩:“这辆车你可不能胡来。”迪恩已经在兴奋的左蹦右跳了,迫不及待的想瞧瞧那汽车。我们不得不躺在教堂附近的草地上等了一个小时。1947年,我陪着丽塔·贝滕考特回家后,曾在那片草地上跟乞讨的流浪汉共处了一段时光。那天我累极了,脸冲着下午的鸟竟然睡着了。事实上,有人在某处弹奏着管风琴。迪恩在镇上闲晃,在一家便餐店勾搭上一个女服务生。他约她当天下午坐凯迪拉克。他回来之后把我叫醒,告诉我发生的一切。我觉得好了些。我欢迎新的进展。

凯迪拉克过来以后,迪恩立刻开走“去加油”。旅行社的老板看着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乘客们都准备出发了。”老板指着两个正在等待的爱尔兰男孩。他们是耶稣会学校的学生,从东部过来。他们的手提箱放在长椅上。

“去给车加油了。他很快就回来。”我跑到街角上,看见迪恩坐在没熄火的车里等着那位女服务生。女服务生在她的旅馆房间里换衣服。其实,我从站立的地点可以看见那个女孩正对着镜子整理丝袜。我希望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兜风。她跑了出来,跳进凯迪拉克上。我慢慢悠悠的步行返程,好让旅行社老板和两个乘客安心。我站在门里,看见凯迪拉克从克利夫兰广场呼啸而过。迪恩身穿T恤,随意趴在方向盘上。一边开着车,一边兴奋的和身边的女孩说话。女孩骄傲而遗憾的坐在他身边。他们大白天驶进一个停车场,把车子停在后面砖墙附近,迪恩轻车熟路,因为他曾在停车场做过工作。据迪恩所说,他在那里很快就把她搞定。不仅说服了那个女孩周五一领到工资就坐公交车追到东部去找我们,在纽约列克星敦大道,伊恩·麦克阿瑟的住处和我们在一起。她承诺一定会来;她叫做贝弗利。30分钟以后,迪恩急急忙忙的回来,把那女孩送到她干活的旅馆。经过一系列的亲吻、告别、承诺以后,又火急火燎的开到旅行社去接乘客。

“是时候出发了!”百老汇山姆旅行社的老板说。“我以为你们开了那辆凯迪拉克就跑了。”

“我来负责。”我说。“不必担心。”我又补充说——这么说是因为迪恩表现出来那副显而易见的张狂神情,谁看了都会觉得他精神有问题。然后,迪恩稍微收敛,帮那两个耶稣会学校的学生搬行李。他们还没有坐定,我还没有挥手向丹佛告别,迪恩已经发动了车,强劲的引擎嗡嗡直响。从丹佛开出去还没有两英里,速度计就坏了,因为迪恩驾驶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每小时110迈。

“呃,没有了速度计,不知道自己开的多快。反正我把它忽悠到芝加哥,就能算出时间了。”我感觉我们的速度还不到每小时70迈,然而那条通向格里利的笔直的公路上,其他车辆就像死苍蝇一般被我们甩在身后。“我之所以朝东北方向前行,萨尔,是因为我们必须去斯特灵瞧瞧艾德·沃尔的牧场。这辆汽车速度极快,我们早在车主人乘坐的火车到达前,就能抵达芝加哥,富余的时间多的是。”好吧,我认同。外面开始下雨,但是迪恩没有放慢车速。那辆宽敞的车可真棒,是老式高级轿车的最新型号,车身加长,被漆成了纯黑色,轮胎的侧面则是白色。车窗玻璃似乎是防弹的质地。那两个耶稣会圣伯纳凡图拉学校的学生在后排坐着,车子在行驶就高兴,完全不清楚行驶的速度有多么的快。他们想要聊天,但是迪恩不说一句话,脱掉了自己的T恤衫,光着上身驾驶。

“那个贝弗利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和她约好了在纽约见面——等我办好跟卡米尔的离婚手续就娶她——一切都快速的决定。萨尔,我们走吧,是呀!”我们越早离开丹佛,我越是兴奋,事实上我们的确很快。天逐渐黑了,我们在高速公路的交岔处开出来,冲上了一条土路,穿越了荒凉的东科罗拉多平原,前去艾德·沃尔的牧场。雨还是不停,土路泥泞又打滑。迪恩把车速放慢到每小时70迈。我嘱咐他再放慢一些,他说:“不用担心,伙计,你了解我。”

“这次可不成。”我说。“你的确开的太快。”我还没说完话,他在那条滑溜溜的泥路上飞跑,公路上有个向左的急转弯。迪恩猛然一打方向盘,然而汽车在巨大的惯性下滑了出去,不停的颤抖。

“小心!”迪恩喊了一声,他做了最后的挣扎,然而我们的车子依然陷在沟里,只有车头还在路上。周围是一片荒凉,我们听见了风的哀鸣。我们处在一片荒凉的大草原上。前方1/4英里处有一幢农庄住宅。我无休止的开始了咒骂,我对迪恩大为恼火。他一声不吭,穿了一件外套,冒雨到农庄住宅去求助。

“他是你的哥哥吗?”后座的男孩问。“他对汽车可太心狠手辣,不是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喜欢跟女人厮混。”

“没错,他是我的哥哥。”我说。“但是他脑子有病。”我看见迪恩和一个农民开着拖拉机回来。他们用铁链钩住我们的汽车,把它拖出了沟里,回到路面上。汽车上面四处是污泥,一块挡泥板全都撞瘪了。农民收了我们5块钱。他的几个女儿在雨里看着。最漂亮、最害羞的一个远远的躲在田野里。她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因为她绝对是我和迪恩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她约莫有16岁,野玫瑰一样的肤色,如同大平原上的印第安人,眼睛碧蓝如湖水,头发十分可爱,她就像单纯敏锐的野羚羊。每当我们瞧她一眼,她就向后缩一下。她站在那里,从加拿大萨斯喀彻温刮来的大风吹动着她的一头卷发,拍打着她可爱的头。她脸上一圈一圈的泛着红晕。

我们结束了跟农场主的交涉,向那个草原小天使最后看了一眼,就开车离去了。现在速度稍微慢了些,直到天黑,迪恩说艾德·沃尔的牧场就在前面。“哦,那样的女孩可真令我害怕。”我说。“我愿意抛下所有,听从她的调遣。如果她不要我,我就彻底离开,浪迹天涯。”耶稣会学校的两个学生吭吭哧哧的笑。他们满口粗俗的俏皮话和东部学生的用词,脑袋里却空空的,只有一些生吞活剥的阿奎纳哲学。我和迪恩根本不把他们当成一回事。我们穿越了泥泞的平原,在这期间,迪恩谈论着他当初做牛仔的状况。他把整个上午骑马巡视的路段给我们指出来。我们一进入广阔的沃尔牧场的范围,他就对我们说他曾经在哪里修补栅栏,还向我们指了指那个牧场。当时在牧场草地上随着得得的马声,只见艾德的爸爸老沃尔追赶小牛,嘴里还在高喊着:“截住它,截住它,该死的!”“他每过6个月就要换一辆新车。”迪恩说。“他压根顾不上。我们丢失一头牛,他开着汽车去追,直到最近的水坑。接着下车跑步追赶。他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点的清清楚楚,储存在瓦罐。这个老牧场主脑子有问题。我带你去看看简易宿舍附近他留下了一个破罐子。我最后一次出监狱,就是在这里被试用的。我给查德·金的、你看到的那些信就是住在这期间写的。”我们离开了大路,想从小道穿过冬季牧场。一群白脸的牛忽然在我们前灯的照射之下打转。“就是这些家伙!沃尔牧场的牛!我们别想开过去了。我们得挤出去,把那些牛赶走!嘻—嘻—嘻!”然而我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只需要从它们之间慢慢蹭过去。那些牛在我们的汽车周围一边转着一边哞哞叫,就好像置身在牛的海洋,偶尔发生轻微碰撞。我们发现远处艾德·沃尔牧场住宅的灯。那些孤独的灯光的外围是方圆几百英里的平原地带。

降临到草原上的那样至极的黑暗,是难以被东部人所理解的。看不见星星和月亮,除了沃尔太太厨房里的灯光之外,没有任何一点亮光。院子的阴影之外,是你在天亮以前无法看清的广袤无垠的大千世界。我敲了敲门,在黑暗中叫着艾德·沃尔的名字。艾德正在牲口棚里挤牛奶。我小心翼翼的在黑暗中走了20英尺,不敢再向前进。我心里感觉听见了丛林狼的叫声。沃尔说那或许是他父亲过去一批落荒的马在远处嘶鸣。艾德·沃尔的年龄和我们相当,他有着修长的四肢,牙齿尖利,言简意赅。过去,他和迪恩经常站在柯蒂斯街头,对着经过的姑娘吹口哨。现在他彬彬有礼的把我们请进了他黑漆漆的、褐色的客厅,找来了几盏平时不用的油灯,点亮它们,问迪恩:“你那该死的大拇指出什么事了?”

“我揍玛丽露的时候碰伤了。造成了严重感染,不得不截掉了我的手指尖。”

“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我从艾德的话语里能够听出来,他一向充当迪恩大哥的角色。他摇了摇头,挤奶桶依然在他脚边上放着。“总之,你始终是个疯头疯脑的狗娘养的。”

就在此时,他年轻的太太在宽敞的牧场厨房里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为桃子冰淇淋表示歉意:“那算不上是冰淇淋,只是把桃子和奶油冰冻在一起。”事实上,那是我生平吃过的唯一的真正的冰淇淋。她开头上的菜稀稀拉拉的,之后却极为丰富。我们一边吃着,一边有新的东西上桌。她有一头金黄色的发,身材健美。不过跟所有居住在广袤空间的女人一样,对无聊的生活稍有些抱怨。她列举了一些晚上这个时间经常收听的无线电广播节目。艾德·沃尔坐着,盯着自己的手看。迪恩只顾着狂吃。他要我帮他圆谎,把我说成是凯迪拉克的主人,我是个有钱人,他是我的朋友兼司机。这番话没有对艾德·沃尔产生任何震撼。每次牲口棚里出现什么响声,他总是抬头聆听。

“希望你们可以顺利抵达纽约。”他压根不相信我是凯迪拉克的车主,却坚定的相信车是迪恩偷的。我们在牧场逗留了一个小时左右。艾德·沃尔和山姆·布雷迪同样,对迪恩丧失了信心——迪恩每次抬起头,他就谨慎的看着他。以前割草翻晒的季节结束,他们喝的烂醉,手挽着手在怀俄明拉勒米的街头摇摇晃晃。然而那一切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迪恩坐立不安。“是呀,是呀!我认为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因为明天晚上我们必须抵达芝加哥,可我们已经浪费了好几个小时。”两个学生有礼貌的向沃尔表示感谢,我们再次出发。我回头看厨房里的灯光在黑夜的海洋里渐行渐远。然后我身体探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