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十 归还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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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眼前,大芝加哥放着红光。我们忽然来到麦迪逊街一波一波的流浪汉之间。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把脚放在街沿上随心所欲的躺着,有些人在酒吧门前和小巷子口走来走去,有几百号人。“喂!喂!大家多留心了,看看有没有老迪恩·莫里亚蒂,今年他可能刚巧在芝加哥呢。”我们离开了这条街上的流浪汉,前往芝加哥市中心。正在发出尖锐响声的电车、报童、行色匆匆的姑娘、空气里油炸食物和啤酒的气味、闪烁着的霓虹灯——“我们来大城市了,萨尔!哈哈!”需要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凯迪拉克停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梳洗打扮,换身衣服,准备晚上去娱乐场所快活。我们在基督教青年会对面建筑之间寻找到了一条由红砖垒砌的小巷,把凯迪拉克存在那里,让车头对着巷子口外的街道,随时发动引擎就可以出发。然后跟着那两个学生到了青年会,他们借了一个房间,准许我们用一个小时。我和迪恩刮了脸,洗了淋浴,我的皮夹掉在客厅。迪恩发现了,正准备悄悄塞进衬衫,忽然意识到那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觉得失望透顶。然后我们跟那两个学生告了别,他们庆幸自己完好无损抵达了目的地。接着我们就去一家自助餐厅吃饭。以棕色为主调的老芝加哥的风格一半东部,一半西部。迪恩站在自助餐厅里,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观察周围的一切。她想和一个有色人种的中年女人搭讪。那个女人很奇怪,进了餐馆自称没有钱,可是戴着小圆面包,问有谁能给她一点黄油。她扭着腰款款而来,遭遇到拒绝后,撅着屁股出去了。“哎呀!”迪恩说。“我们跟上她,把她带到小巷子里停放的凯迪拉克上。好好找点乐子。”但是我们一出去就忘了,一路向着北克拉克街走过去,在芝加哥大环商业中心兜了一圈,看了色情舞表演,听了博普爵士乐。多么精彩的一个晚上。“哎,兄弟,”我们正在酒吧前,迪恩忽然告诉我,“看芝加哥那生机勃勃的街道,看那些走来走去的中国佬。多么古怪的城市——哇,看上面那扇窗户上的女人,睡衣里的大**都露出来了,睁大了眼睛。哟,萨尔,我们非去不可,只要还没有到达就永不停歇。”

“我们上哪儿去呀,兄弟?”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一定要去。”这时候走来一群年轻的博普爵士乐手,把乐器从车上搬下来。他们拥挤的进入一家酒馆,我们尾随其后。他们坐下之后就开始演奏。看呀!领头的是个高高瘦瘦、一脸沮丧忧郁、皱缩嘴巴的次中音萨克斯管手。他的肩膀瘦削,身穿一件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运动衬衫。在这样一个燥热的夜,他的打扮显得入时,眼神里透着自我放纵。他拿起萨克斯管,眉头轻皱,吹奏起复杂又美妙的音符来,同时优雅的用脚打节拍,捕捉灵感,过了会儿又突然弯下腰,像是在躲避鱼贯而入的灵感。当其他的乐手出格,他心平气和的提醒他们。第二个是普雷斯,一头金发很漂亮,但是声音嘶哑,脸蛋长着雀斑,长得像个拳击手,他穿着一身考究的雪克斯金细呢衣服,假装无意中解掉了领带,拿起萨克斯管开始吹奏,腔调一如莱斯特·扬。“你瞧呀,兄弟,普雷斯具有能赚钱的乐师的技术素养,只有他穿着考究,吹错一个音符时尤其注意。然而那个头头,那个一脸冷漠的人,在他吹错时,竟然让他不要介意,只顾着吹——他在乎的只是音乐的声响和活力。他是个艺术家。他在教导年轻的拳击手普雷斯。现在再看别人!”第三个人是中音萨克号手,查利·帕克型的黑人中学生,18岁的冷静沉着的男孩,有一张宽阔的嘴,比其他人个子都高。他拿起乐器,平静又沉思的发出鸟鸣一般的乐句和结构严谨的迈尔斯·戴维斯的逻辑。这些就是了不起的博普爵士乐创新派的后生们。

当年,美国爵士乐演奏家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还在新奥尔良吹小号,以他超人的技艺出了名。在他之前出现的,还有疯疯癫癫的乐手在节日游行时把索萨进行曲吹成散拍的拉格泰姆。之后有强节奏的爵士乐和风格强力的罗伊·埃尔德里奇,他把小号的力量、逻辑和精细发挥的淋漓尽致——他演奏的时候双眼放光,面部表情和蔼可亲,响遏行云的号声震动了整个爵士乐领域。之后出现了查利·帕克。他童年时期在堪萨斯城妈妈的木柴间里吹奏他用胶布扎起来的中音萨克号,雨天农闲时也练习,外出观看巴锡和本尼·莫滕爵士乐队的演出——查利·帕克离开家乡来到纽约哈莱姆,遇见了像疯子一样的塞隆尼乌斯·蒙克以及更加疯狂的吉莱斯皮——查利·帕克早年时期沉迷于一边吹奏一边打转。他的年龄比莱斯特·扬稍小,故乡也是堪萨斯城,那个满脸愁苦的、圣徒一般的傻瓜代表了爵士音乐的历史。等他把小号高举或是平局的时候,是他演出中最为激动人心的桥段。当他的头发留长、伸展四肢犯懒的时候,吹奏小号的高度就降低一半。最后小号落到底。眼下,他穿了厚底鞋,感觉不到人生的末路时,就把小号抱在前胸,有气无力的吹几下。这就是今晚美国波普爵士音乐的家伙们。

还有更古怪的人——当那个黑人中音萨克号手骄傲自大的望着人们,来自丹佛柯蒂斯街的那个穿着牛仔服、皮腰带上镶银钉的、身形瘦长的金发小伙子嘬着萨克号的吹嘴,等其他人完工。别人刚刚结束,他就开始吹,人们不自觉的到处张望,想搞清楚中音萨克号的独奏声是从何而来。最后大家发现那柔和甜美的天籁,是那带着天使一般微笑的吹嘴上的两片唇。如美国一样孤寂的穿越夜空的声音。

至于其他人和乐师如何呢?那个精瘦的、眼神狂热的、红色头发的低音提琴手,每演奏一个音符,屁股就向着提琴撅一下。到了紧张的关键时刻,更是如痴如醉的张开了嘴。“嗨,那个家伙可真能摆弄他的乐器!”面容忧愁的鼓手,像旧金山福尔瑟姆接我们的白人爵士音乐迷似的,目瞪口待着,一脸陶醉的样子,一个劲儿的嚼口香糖,摇头晃脑的。钢琴手是个意大利小伙,身材高大健壮,嗓音嘶哑,主业是开卡车。有一双肉乎乎的手,表情总是在思考什么一样。他们演奏了一个小时。谁都不在听。北克拉克老街的流浪汉懒洋洋的靠在酒吧上,妓女愤怒的尖叫着。中国佬神神秘秘的来回走着。色情舞蹈的乐曲时不时地传过来。他们接着前进。人行道上若有似无的出现了一个提着长号盒子的小伙,只有16岁的年龄,却留着一把山羊胡。他身上瘦的就像患有佝偻病,想加入这群乐师,跟他们一起演出。他们了解这个人,不想和他往来。悄悄的进了酒吧,默不作声的拿出长号,举到嘴边。没有开场,谁也不看他一眼。他们收拾好乐器,准备到另一个酒吧去。那个瘦得皮包骨的男孩也准备走。他戴上黑眼镜,把长号举到嘴边,独自在酒吧里吹了一下,然后急急忙忙出去追赶他们。他们不愿意接纳他一起表演,正如谁也不愿意跟业余足球队一起踢球。“这些家伙太嫩了,如同汤姆·斯纳克和我们的中音萨克号手卡洛·马克斯。”迪恩说。我们追随着那群乐师而去。他们到了阿尼塔·奥黛夜总会,拿出乐器,一直演奏到了早晨9点,我和迪恩在旁边喝着啤酒。

我们到凯迪拉克上稍事歇息,在芝加哥每条街道上找女人。她们看见我们那辆豪华轿车损毁的这么厉害,都被惊待了。兴奋的迪恩猛然倒车,撞在消防水龙头上,还发出魔鬼一样的傻笑。九点,汽车已经面目全非了。刹车全然失灵;保险杠塌了进去;手柄咔嚓作响。遇到红灯也停不住,引擎总是回火,猛烈的震动。昨晚的折腾,后果是惨重的。与其说这是一辆闪亮的高级轿车,不如说这是一双沾满污泥的破靴子。“哟!”小伙子们还在尼斯夜总会里表演着。

迪恩忽然凝视着乐池后面一个幽暗的角落说。“萨尔,上帝出现了。”

我往那个方向看去。乔治·希林。他一如往常,用苍白的手支撑着麻木的脑袋,像一头大象,集中精力张开耳朵这些美国的音符,彻底熟悉之后,可以用以自己日后的夏夜弹奏。大家撺掇他上去演奏,他同意了。他演奏了很多的乐曲主题,和弦越来越高,汗水都滴在琴键上,大家提着一口气听着。一个小时后,他被领出乐池,回到之前幽暗的角落。小伙子们说:“听过他的演奏,其他的就不值得听了。”

那个瘦长的领头人皱着眉头。“无论如何,我们吹我们的。”

有些情况还没有出现。稍等一会儿还会有更多东西——永不停止。经过希林的初步探索,他们努力寻找着新的乐句。他们扭动着身子一个劲儿的吹。不时有一个清晰和谐的音,让他们联想到总有一天会成为全世界唯一的、可以给人的灵魂带来欢乐的音调。他们找到了,他们失去了,他们拼命找,他们又找到。他们欢快的笑,他们痛苦的呻吟——迪恩坐在桌子前大量的流汗,给他们加油助威。早晨九点钟,所有人——乐师、穿长裤的女孩、酒吧服务生还有那瘦小悲哀的长号手,踉踉跄跄走出夜总会,进入芝加哥喧嚣的白天去休息,直到狂野的博普之夜再次来临。

我和迪恩对这纷繁复杂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现在是要把凯迪拉克归还给它主人的时刻。汽车的主人住在湖边大道,一幢时髦的公寓,公寓下方那宽敞的车库里,还有几个衣服脏污的黑人技工。我们把一团垃圾一样的东西开到那里,停在车位上。技工不认识那辆凯迪拉克了,看着他直挠头。我们交代了有关的证件,逃命般的出去。我们搭着公交车回到芝加哥市中心,再也没回来过。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那位芝加哥富豪有关那辆凯迪拉克的信息了,尽管他有我们的通讯地址,完全可以投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