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二 意外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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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午夜,我唱着这支小曲子。

米苏拉有个家,

特拉基有个家,

奥珀卢瑟斯有个家,

但是都没有我真正的家。

老梅多拉有个家,

翁第德尼有个家,

奥加拉拉有个家,

我永远不会回去的家。

坐上去华盛顿的公交车;我在那里乱逛,浪费了一些时间。然后绕道去瞧瞧蓝岭,聆听谢南多厄河畔的鸟鸣,凭吊了“石墙杰克逊”的墓;黄昏时分我站在卡诺瓦河边朝河里吐唾沫,在西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的飘扬着乡土乐曲的晚上遛弯。午夜在肯塔基州阿什兰的一家散了场的剧院门口的帐篷下,和一个孤独的姑娘搭讪。神秘夜色下的俄亥俄,黎明初至的辛辛那提。接下来又是印第安纳州的田野,圣路易斯下午那持久不变的山谷和白云。泥泞的圆石和蒙大拿的原木,破碎的汽轮,陈旧的招牌,河边的青草和绳索。一首没有结尾的诗歌。晚上的密苏里河,堪萨斯的田野,广阔天地中夜晚的牛群,木板房屋的小镇,每一条街道的尽头都可见海岸线,阿比林的黎明。堪萨斯东部的草原成了西部的牧场,延伸成为丘陵。

亨利·格拉斯跟我一起搭乘公交车。他是在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上车的,他说:“我告诉过你,我为什么讨厌自己身上这身衣服,我说它太糟糕了——事实上根本不是如此。”他把证件拿给我看。他刚从特雷霍特联邦监狱被释放,判刑的罪名是在辛辛那提偷车卖车。他是个20岁的卷发小伙。“我一来丹佛,就把身上的这身衣服卖到了当铺,买了一身牛仔装。你知道监狱里怎么对待我吗?他们给我一本《圣经》,把我单独关起来。我把那册子垫在屁股下面,坐在石板地上。他们发现后把那本书收回,换了一本这么小的小开本。没有办法垫屁股,我就把《圣经》新旧约全都看了一遍。“嘻—嘻——”他吃着糖果,用手指戳戳我。他嘴里不停的嚼着糖果,他服刑期间落下了胃病,不能吃其他东西——“你知道,《圣经》里面有不少相当刺激的东西。”他对我说那是“示意”。“即将出狱的人谈起他刑满释放的日期,就是‘示意’其他人还要继续坐牢。我们就会揪住他的衣服领子说:‘别在我面前示意!’示意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听清楚了吗?”

“我不会示意的,亨利。”

“谁向我示意,我的鼻孔就会张大,我气得想要杀人。你知道我前半辈子为什么一直在监狱里度日吗?因为我13岁时候意气用事,失去了自控力。我和一个男孩看电影,他说了一句嘲弄我母亲的话——你知道那种脏话——我掏出折刀割了他的喉咙。如果旁边的人不把我拉开,我很可能就杀了他。法官问我:‘你攻击朋友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知道,法官大人。当时我想宰了那个婊子养的,现在依然想。’因为这一点我得不到假释,一头栽进了少年犯管教所。我被单独监管,服刑时间太久,长了痔疮。联邦监狱千万不能去,环境差的要命。呸,我可以说上一整夜,因为好久没有跟别人聊天。你不会了解出来的感觉有多么爽。我上车的时候,你就坐在横穿特雷霍特的公交车上——你在想什么呢?”

“我就只是坐车,什么也没想。”

“我,我正唱着歌。我选你旁边的位置坐下,因为我不敢坐在任何一个女的身边,只怕自己会失去自制力,把手伸进她们的衣服里。我得等一个时期。”

“再被判一个刑期,你这辈子别想出狱。从现在开始,你最好放松些。”

“我也希望能这样。问题是我一激动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现在住在哥哥嫂子家,兄嫂帮他在克罗拉多找了份工作。他的车票是联邦政府出钱买的,现在他处在假释状态。他和前几年的迪恩一样,正是血气方刚;没有自控力,稍不注意就会闯祸,摆脱不了厄运。

“萨尔,我们交个朋友。请你在丹佛的时候盯紧了我,不要让我失去控制行吗?但愿我可以平安到哥哥那边。”

我们到了丹佛。我把他带去拉里默街的当铺,处理他那套监狱里的衣服。包裹还没打开,当铺里的那个老犹太人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我这里不收那种该死的东西;每天都有从墙里出来的人拿到我这边。”

拉里默街上都是刚出狱的、希望卖掉囚服的人。亨利终于穿上了崭新的牛仔裤和运动衫,把监狱的那套衣服装进牛皮纸口袋,夹在胳膊肘下面。我们前往过去迪恩经常去的老格兰纳姆酒吧——走在半道上,亨利把那包衣服扔进垃圾桶——我们打电话找蒂姆·格雷。此时天黑了。

“是你吗?”蒂姆·格雷咯咯的笑着。“我马上过去。”

10分钟以后,他和斯坦·谢泼德大步流星走进酒吧。两个人刚从法国旅游回来,对他们在丹佛的生活极其不满意。他们很喜欢亨利,买了啤酒请他喝。亨利开始胡乱花他在监狱攒下的钱。我又回到了丹佛柔和幽暗的夜晚,以及让人难以置信的小巷和乱糟糟的房间里。我们开始光顾城里所有酒吧,城外西科尔法克斯的路边饭馆、“五点”黑人酒吧等。

许多年来,斯坦·谢泼德一直想要见到我。这一次我们头一回面临一块去冒险旅行的机会。“萨尔。我从法国回来以后,一直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你是当真打算到墨西哥吗?嘿,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可能搞到一百块,到了那里,我可以根据美国军人法案申请助学金,进墨西哥城学院。”

我们就这么说好了,斯坦和我同行。他是个四肢修长的、头发乱蓬蓬的、害羞腼腆的丹佛小伙。脸上堆着容易取得他人信任的笑容。他的动作慢悠悠的,好像电影明星加里·库珀那样大大咧咧的。“嘿!”他双手的大拇指插进腰带,得意洋洋的在街上走着。他的外祖父正在跟他闹别扭。当初老人家反对他到法国去,现在又反对他去墨西哥。因为跟外祖父争吵不休,斯坦天天不想回家,总像流浪汉一样在丹佛街道上乱晃悠。那天晚上,我们正开心的喝酒,同时制约了亨利,没有让他在科尔法克斯的热卖店丧失理智,斯坦到亨利在格兰纳姆酒吧上的旅馆里去睡觉。“我不能回家太晚——不然我外祖父就要跟我争吵,然后往我母亲头上撒气。告诉你,萨尔。我非要马上离开丹佛不可,不然我会疯的。”

我在蒂姆·格雷那里落脚,之后贝比·罗林斯帮我安排了一个整洁的地下室房间。每天晚上我们在那里聚会,有一个星期。亨利到他哥哥那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惹他发火,他有没有失去自控和理智,是不是又被关押了。

蒂姆·格雷、斯坦、贝比和我在这一周里的每天下午,都在丹佛那些可爱的酒吧里消磨时光。酒吧里的女服务生穿着长裤急急忙忙的走来走去,羞怯的眼神含情脉脉,不是那种见多识广、久经磨练了的熟手,而是会跟顾客产生真感情、搞出爆炸性新闻的多情女郎。我们从一个酒吧转移到另一个酒吧,满头汗水,累得直喘。那一周里,每天晚上在“五点”听爵士音乐,在疯狂的黑人酒吧喝酒,在我位于地下室的房间里畅聊到清晨五点。我们中午常常在贝比的后院休息,丹佛的孩子在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他们爬上开着花的樱桃树,跳下来扑到我们身上。那几天我过得轻松快乐,全世界都在我面前张开怀抱,因为我没有心存幻想。斯坦跟我商量,想办法让蒂姆·格雷跟我们一块到墨西哥,但是蒂姆不想离开他在丹佛的生活。

我正在积极的做着前往墨西哥的准备,丹佛·多尔一天晚上忽然给我打电话:“呃,萨尔。你猜猜谁要到丹佛来了?”我猜不出答案。“他已经出发了。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迪恩买了一辆汽车,准备来追上你,现在已经出发。”我的眼前忽然现出迪恩的样子:一个急急忙忙的、让人恐惧的天使,风风火火穿过马路,如同一片云彩飞速的向我迫近。又好像是传说里穿着尸衣的旅人,在平原上扑向我。我依稀看见了他那张瘦削的疯狂的大脸,还有他亮闪闪的眼睛;我看见了他的翅膀;我看见他那辆放射着千万道火焰光辉的旧汽车;我看见地上有着一路被燃烧过的痕迹;气势强烈的开出了一条路,穿过玉米地,穿过城市,焚烧桥梁,烧干了河流。他好像是来到西部的愤怒之神。我知道迪恩又开始发狂。如果他把银行里的存款拿出来买了汽车,就不可能给两个妻子寄钱。一切全完了。他身后的废墟依然冒着烟。他又一次向西越过了呻吟的大陆,马上就会抵达。我们得快点给他做些准备工作。据消息说,他要开车送我到墨西哥去。

“你觉得他能让我一起去吗?”斯坦怯生生的问。

“我跟他说说。”我阴沉的回答。我们都不确信。“他睡在哪里?他吃什么?给他准备女人了吗?”好像即将来到的是拉伯雷《巨人传》里的那个能吃能喝的高康大,必须要为他做准备工作,加宽丹佛的排水沟,制定一些法规,好适应他巨大的身躯和突发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