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五 导游维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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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十个墨西哥人从拉低的帽檐下,在夜晚观察我们之际,我们害羞又好奇的把脸转向墨西哥一边。那里有音乐声,通宵餐馆门口吐出烟雾。“哟,”迪恩小声说了句。

“可以了!”一个墨西哥官员咧着嘴说。“你们的行李已经检查过了。走吧。欢迎来到墨西哥。祝你们玩得愉快。当心你们的财物安全。驾驶要小心。这是我个人的忠告。我姓雷德,他们都叫我雷德。有事就来找我雷德。吃好玩好。不用担心。一切顺利。墨西哥可消遣的地方很多。”

“是呀!”迪恩激动的说。我们出来穿过街道,迈着轻快的步子进入墨西哥。我们停好汽车,三人并排走上昏暗的棕色灯光下的西班牙街。一片黑暗里,老人坐在扶手椅上,看起来像是东方抽大烟的瘾君子我是哲学家。虽然事实上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然而似乎每个人都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们向左转弯,进入那家烟雾腾腾的餐馆,走到一架30年代出厂的、正播放着吉他乡村音乐的自动唱片机前。只穿衬衫的墨西哥出租车司机,以及戴着草帽的墨西哥小流氓坐在高凳上,吃着不成样子的玉米饼、豆子、煎玉米卷等等。我们买了三瓶冰镇啤酒——当地人把它叫做皇冠牌啤酒,每瓶30墨西哥分,大约10美分。我们还买了几包墨西哥香烟,每包6分钱。我们看着手里神奇的大把大把的墨西哥货币,拍打着取乐。我们向四周张望着,朝每个人微笑。我们身后是整个美国,是我和迪恩过去了解的生活,以及在路上的生活。我们终于在路尽头发现了神奇的土地,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的神奇。“想想那些晚上整宿不睡觉的人。”迪恩小声说。“想想我们面前这片广阔无垠的陆地。我们在电影里看见的雄伟壮阔的马德雷山脉,一路绵延的热带丛林,以及面积可以跟美国媲美的、直到危地马拉和神知道什么地方的沙漠高原。哇!我们干什么呢?我们干什么呢?快走吧!”我们到外面去,回到车上。朝里奥格兰德河上桥那面的美国最后的望了一眼,调转车头轰隆隆的开远了。

我们很快来到沙漠,方圆50英里看不见灯或者车辆。此时此刻,曙光照亮墨西哥湾上空。这时候我们看见了周围若隐若现的丝兰仙人掌和灯台仙人掌。“多么荒凉的地方呀!”我大声喊。我和迪恩在拉雷多期间困得要命,现在彻底清醒。斯坦去过国外,所以依然在后座安静的睡觉。墨西哥整个的展现在我和迪恩眼前。

“萨尔。我们已经把过去的种种抛在脑后,进入了完全不熟悉的新局面。麻烦和刺激的年代全都是过去式——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这样一来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什么都不用多想,可以昂首挺胸,直面这个世界。说真的,想要做出我们之前的美国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们来过这儿,可不是吗?墨西哥战争。带着大炮横冲直闯来的。

“这条路,”我对迪恩说,“也是过去美国的亡命之徒越过边境,逃往蒙特雷的路线。如果你现在朝那片灰茫茫的沙漠眺望,幻想着老汤姆斯通那个歹徒的幽灵独自拍马进入未知的世界,你还将看见……”

“就是这个世界,”迪恩说。“天哪!”他拍打着方向盘。“就是这个世界!如果有一条直达的路,我们可以一路前往南美洲。想想看吧!婊子养的!该死的!”我们继续赶路。不多一会儿,天就大亮了。我们看见沙漠里的白沙和远方路边零落的小屋。迪恩把车速降低,想要仔细看看。“真正的小破屋,兄弟。只有死亡谷里才能见得到,并且比死亡谷里的更加破烂。这里的人不在乎外表。”地图上标有名称的第一个小镇,叫做萨维纳斯·伊达尔戈。我们期盼着能早点到达。“公路和美国没什么区别。”迪恩说。“只有一件事情古怪,你在这里就可以看见:里程碑上标的是公里数,越接近墨西哥城,距离越是递减。你看呀,它是全国唯一一个叫做‘城’的地方了,是全国的中心。”距离首都只有767英里,换算公里数就是一千多公里。“该死的!我要出发了!”迪恩叫嚷着。我过于劳累了,闭了一会儿眼睛。只听见迪恩用拳头不停的捶打着方向盘,嘴里说着:“该死的,”“多刺激啊!”“哦,了不起的地方!”以及“是啊!”大约早上七点钟,我们穿过沙漠来到萨维纳斯·伊达尔戈。我们干脆停下车欣赏。我们把在后座的斯坦叫醒了,三个人端坐着看。大街上崎岖不平,到处是泥泞。两侧都是肮脏破败的土坯墙门面。驮着货物的骡子在街上慢悠悠的走。光着脚的女人们从昏暗的门口望着我们。街道上挤满了步行者,开始了墨西哥乡村的新的一天。蓄着两撇向上翘的八字胡的老人盯着我们看。他们看到三个满脸胡子拉碴、衣服上满是泥泞的美国年轻人,而不是衣着考究的游客。这让他们兴趣盎然。我们以每小时10迈的车速在大街上颠簸着前行,把街道边的一切看在眼里。一群姑娘走在我们的车子前方,其中一个说:“你们上哪儿去,大哥?”

我惊讶的转向迪恩。“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

迪恩吃惊不已。他一边慢慢的开车,一边说着:“我听见她说的话了,非常清楚。哎呀,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今天早上我太兴高采烈。我们终于来了天堂。没有比这更酷、更棒、更妙的事儿了。”

“我们回去找她们吧!”我说。

“没错。”迪恩继续以5迈的时速驾驶。他有些懵了,不需要像在美国那样行事。“那种姑娘一路上多的是!”可他仍然调转车头,把车子开到姑娘们身边。她们下地去干农活,向我们微笑。迪恩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们。“该死的。”迪恩小声说了句。“哦,简直太棒了,这一切都不真实。姑娘,姑娘。尤其是在我目前所处的状况下,萨尔。我们经过时,我看了这些人家屋里的样子——那些有趣的门口,你能看见里面的稻草床铺和即将睡醒的棕色皮肤的孩子,他们睡眼惺忪,头脑一片空白。母亲们用铁罐煮早餐,那些房屋都用木板做窗子。他们家的老人非常沉静,不受琐事的干扰。这里没有猜疑这种说法。每个人都很冷静。他们看人的时候,棕色的眼睛直视你,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你,眼神流露出来的是温和和克制的人性。你见过不少跟墨西哥相关的荒唐的事,关于外国佬和墨西哥佬的胡扯。然而这里的人善良率直,从来不咋呼。这让我相当吃惊了。”迪恩经过路上一宿的颠簸,终于来到了这万花筒一样的世界。他趴在方向盘上,左顾右盼的,慢吞吞行进。我们在萨维纳斯·伊达尔戈的另一侧停下加油。有一群头戴草帽、留着向上翘的八字胡须的当地牧场主在老式的加油泵前说笑话,高声喧哗。田野另一端有一个用木棍赶骡子的老人。明净的太阳照耀着人类生活单纯又古老的活动。

我们重新启程去往蒙特雷。在我们面前的,是顶峰积雪的大山。我们隆隆向它驶去。宽阔的豁口渐渐收拢,形成了关隘。过了几分钟,我们离开了只长牧豆树的沙漠,在清新凉快的空气里爬上另一条路,挨着悬崖的一边,有用石头堆砌的围墙。挨近崖体的一边,有用石灰水涂刷的总统名字——阿莱曼!这条路上我们没有见到任何行人。路在云中盘旋着向上升,把我们带到了顶上的大高原。高原的对面,就是工业城镇蒙特雷,到处都是烟囱,烟雾升上蓝天,融进了漂浮的像是羊毛的,大片大片的海湾白云。进入蒙特雷,感觉像是进了底特律,两边都是大工厂的外墙。蒙特雷有骡子在草地上晒太阳。房屋的建筑材料是厚厚的土坯,成百上千的小流氓在门口聚集着,妓女们在窗口向外望着。什么东西都出售的商店,挤满了如同香港市民的人行道。“哟!”迪恩喊叫着。“都怪那太阳。你有没有注意到墨西哥的太阳,萨尔?它让你兴奋不已。哇,我要不停的向前,向前——这条路好像在驱赶我似的!”我们在蒙特雷期间,曾经提到过短暂的停歇。但是迪恩要抓紧时间赶到墨西哥城。另外,他知道这条路会更有意思,尤其是前方,越是前方越有意思。他开车的时候像是魔鬼,从不停歇。我和斯坦搞得疲惫不堪,只得睡觉。出了蒙特雷以后,我抬头望去,看到老蒙特雷后面巨大的、形状奇特的双峰,再向后就是不法之徒出没的渊薮了。

蒙特莫雷洛斯就在前面。地势降低了些,气温却高了。热的不同寻常。迪恩不得不叫醒我,让我查看。“看啊,萨尔,绝对不能错过。”我们正路过沼泽地,沿途每隔一个凌乱荒芜的距离,就有一些衣衫破破烂烂、腰间的束绳上挂着砍刀的墨西哥人。其中有几个在砍着荆棘灌木。他们都停了手上的动作盯着我们看,面部表情全无。通过那些纠缠的灌木,偶然能够看到茅草修葺的顶上、非洲式的竹子编墙的小屋。肤色黝黑的、奇特的年轻姑娘从那神秘的、长满绿色植物的门口睁着大大的眼睛张望。“哦,兄弟。我想停下来跟那些小可爱玩玩。”迪恩嚷嚷着。“不过要小心,附近什么地方总是有老太太或者老先生——通常都在后方,有时候一百码开外,在捡树枝柴火或是在喂牲口。她们不会独自待着。这地方的人永远不会落单。你们睡着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这条路和这个地方。假如我能把我的各式各样的想法通通讲给你们就好了,兄弟!”他又开始出汗了。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既疯狂又温柔克制——他发现了跟自己同气相求的人。我们以45迈的时速稳定的通过了这片一望无际的沼泽。“萨尔,我觉得这地形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如果你来开一会,我想要小睡一觉。”

我接替他来驾驶,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开车。经过了利纳雷斯,通过灼热平坦的沼泽,通过伊达尔戈附近的热气腾腾的索托拉马里纳河,等等。此时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狭长的田里庄稼绿油油的。男人们一群群的在狭窄的老式桥梁上看我们经过。热气腾腾的水在桥下流。然后,我们脚下的高度逐渐提升,沙漠一般的地形又出现了。前方是格雷戈利亚城。同车的两个人都在熟睡,只有我自己一个劲儿的开车,道路笔直似箭。跟驱车经过卡罗莱纳、德克萨斯、亚利桑那或是伊利诺伊的感觉都不一样。我感觉到如同横穿世界,进入了终于可以在印度农民中间认识自我之地。那是人类基本、原始、悲怆的种族,就在世界的肚皮,即赤道的附近地带,从中国的长指甲马来亚,到宽阔的次大陆印度,穿越阿拉伯、摩洛哥到达望不到边际的沙漠。然后漂洋过海,来到墨西哥丛林、波利尼西亚,再到人们身穿黄袍的神秘的奎罗,就这样打转,以至于你听见西班牙加的斯的破败了的城墙的哀嚎,听见了世界首都贝拿勒斯深处一万两千里远方的声响。这些人显然是印第安人,丝毫不像是愚蠢闻名的美国传说中的佩德罗和潘卓们——他们颧骨高耸、凤眼高挑、行为优雅。他们不是傻瓜,不是小丑,他们是伟大又严肃的印第安人,是人类的源泉和祖先。波涛是中国的,然而土地是印第安的。如同沙漠里基本的组成部分岩石那样,他们是“历史”沙漠中的基本组成部分。我们路过的,他们了解这一点,我们明显是在他们的土地上寻欢作乐的、骄傲自大的、富有的美国人。他们了解地球上古生命中谁是父谁是子,因此不加评判。因为当“历史”的世界遭到破坏,大灾害如过去一样回归,人们会在墨西哥的岩洞和巴厘的岩洞里,用一样的眼睛瞪视着。因为世界就是从那里开始,亚当就是在那里吃奶和学习知识。我开着车进入被阳光烧灼着的、热气腾腾的格雷戈利亚城,这样的想法就越来越多了。

之前还在圣安东尼奥期间,我开玩笑似的,答应帮迪恩去找女人。那只是个打赌和挑战。当我把汽车停在格雷戈利亚附近的加油站,有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拿着一块巨大的挡风玻璃遮阳板,问我是否要购买。“要不要?60比索。您会讲西班牙语吗?60比索。我叫维克多。”

“不要,”我说,然后开玩笑似的,加了句:“要买小姐。”

“没问题,没问题!”他兴致勃勃。“我帮你去找姑娘,什么时候都行。现在太热了。”他反感的补充道。“天气太热,没有好姑娘。等今天晚上。你想买遮阳板吗?”

我不要遮阳板,我想要姑娘。我把迪恩叫起来。“喂,兄弟。我在德克萨斯对你讲过,要帮你找姑娘——好啦,伸展一下你的骨头,清醒一些。有姑娘在等着我们。”

“什么?什么?”他一跃而起,发狂一般的喊着。“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这个叫维克多的小伙子会带我去。”

“好,我们走,我们走!”迪恩跳出汽车,抓起维克多的手。加油站附近另外有一帮孩子笑嘻嘻的看热闹,他们都戴着松松垮垮的草帽,有一半孩子赤着脚。“兄弟。”迪恩对我说。“这是消磨下午时光最好的主意了。比丹佛的台球房凉快得多。维克多你有姑娘吗?什么地方?上哪儿去?”他用西班牙语说。“瞧啊,萨尔。我会讲西班牙语了。”

“问问他,我们能不能搞一些大麻?喂,小孩。你有大麻吗?”

那孩子严肃的点了点头。“当然,随时可以弄来。没问题的。跟我来。”

“嘻!嘻!嚯!”迪恩叫喊着。现在他彻底清醒了,在安静的墨西哥街道上上蹿下跳。“咱们都去!”我把“好运”香烟分给其他孩子。他们感觉我们,尤其是迪恩,非常有趣。他们用手捂着嘴,在耳边互相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评论着那个疯狂的美国佬。“萨尔,你瞧他们在议论我们。哦,天啊,这是什么世道!”维克多和我们一块上车,汽车摇摇晃晃的开走了。斯坦·谢泼德正在熟睡,这会儿在纷纷扰扰中被吵醒了。

我们的车开到镇子另一边的沙漠,上了一条土路。路上留下了累累的车痕,让我们遭遇了严重的颠簸。前方就是维克多的家,坐落在仙人掌平原的边缘。只是一些旁边种了几棵树的饼干箱一样的土坯房子,院子里有几个闲散的人。“那是谁?”迪恩兴奋的问。

“他们几个是我哥哥。我的母亲也在。还有我姐姐。那就是我家。我结婚了。住在市内。”

“你妈妈怎样?”迪恩稍微有点害怕。“她知道了大麻会说什么?”“哦,是她帮我弄来的。”我们等在车里。维克多下了车,大步流星跑回家,对一位老太太讲了几句。她立刻转身进了后花园,开始收集从大麻植株上摘下、放在沙漠阳光下晒干的叶片。这个时候,维克多的弟兄们在一棵树下微笑着。他们想过来跟我们见见,但站起身来到我们面前需要耽误点时间。维克多讨人喜欢的微笑着返回我们这里。

“兄弟,”迪恩说。“维克多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可爱、最了不起、最疯狂的小短尾赛马。你看他不疾不徐走路的样子。在这里没必要赶时间。”从车窗里吹来一股稳定的沙漠小风,热的要命。

“你看,天热成什么样了?”维克多挨着迪恩在前排坐下,指着福特车冒烟的引擎罩。“等有了大麻就不热了。你等等。”

“好。”迪恩扶了扶墨镜。“我一定等着,维克多兄弟。”

没过多长时间,维克多又瘦又高的弟弟捧着放在一张报纸上的大麻叶慢吞吞走过来。他把大麻往维克多的膝盖上一放,漫不经心的靠在车门上,向我们点点头,微笑着打招呼:“哈啰。”迪恩也微笑着向他点点头。谁都没说话,这样挺好。维克多开始卷一只谁也没见过的最粗的大麻叶烟。他用棕色的牛皮纸,卷出来的东西就像是哈瓦那的花冠牌雪茄那么粗。迪恩看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维克多不经意的把它点燃,让大家传着吸。抽这玩意儿,就好像凑在烟囱上。一股热气猛然间进你的喉咙。我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几乎同时猛然吐了一口气。大家立刻醉了。我们额头上的汗水一下子凝结,周围霎时间如同海滨胜地阿卡普尔科。我从汽车后窗向外望,维克多的另一个弟兄,也是最奇特的一位——他斜挎着肩带,如同秘鲁印第安人的高个——依靠在灯柱上向我们微笑。他个性太过腼腆,不愿意过来和我们握手。汽车好像被维克多的弟兄们围住了。迪恩的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弟兄。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最最奇特的事情。大家兴奋不已,一般的客套都免了,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最感兴趣的问题上,美国人和墨西哥人一同在沙漠里滔滔不绝,这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面,更为奇特的是他们如此靠近,以至于看清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的脸庞、皮肤上的毛孔、手上的茧,和普通而不安的颧骨。迪恩、斯坦和我用英语评价那些印第安弟兄,他们也开始小声议论我们。你能看得见,他们在观察和打量我们,交换彼此的印象,或是进行纠正修改,“对,没错。”

“瞧瞧后面那个古怪的兄弟。他自始至终没离开过那根灯柱,也完全没有减弱他那腼腆滑稽的笑容的强度。还有我左手边年纪稍大一点的这个兄弟,他个性比较自信,不过一副倒霉相,心灰意冷的样子,看着好像流浪汉,而维克多体面的结了婚——真像埃及国王,你们也能看出来。这些家伙真够意思。从来没见过。他们居然在议论我们,瞧见了吗?好像我们跟他们有所不一样。他们感兴趣的或许是瞧瞧我们的衣着——事实上他们穿的也跟我们一样——不过我们的车里有一些奇特的东西,我们的笑容也蛮奇特跟他们不同,或许我们的气味也和他们不一样。无论如何,我愿意花大价钱来打听他们是怎么议论我们的。”迪恩问:“喂,维克多,你的兄弟刚才都说了什么?”

维克多那双忧郁的棕色眼睛看向迪恩。“是呀,是呀。”

“你没听懂我问的话。你们在说什么呢?”

“哦。”维克多显出了迷茫。“你不喜欢这种大麻吗?”

“哦,喜欢!喜欢!你们在聊什么?”

“聊?没错,我们聊天。你喜欢墨西哥吗?”没有共同语言难以互相交流。大家安静下来,舒服又兴奋,享受着沙漠吹来的微风,各自在考虑着自己的国家、种族和个人的遥远的未来的问题。

现在是时候解决姑娘的问题了。维克多的兄弟们陆陆续续回到他们在树下的位置。母亲从她阳光充足的门口观看。我们慢吞吞的颠簸着回到镇上。

不过现在的颠簸也不让人愤怒了。我们如同在波浪起伏的蓝色大海上航行,全世界再也没有这么优雅快乐的行程了。迪恩向我们解释汽车的减震弹簧,让我们欣赏沿途的美景,脸上似乎还泛着金光。我们上上下下的颠簸,甚至维克多都若有所悟,开怀大笑。然后,他向左指点去找姑娘的路。迪恩带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喜悦朝着他的指点的方向望去,向左打了把方向盘,稳稳地驶向目的地,同时听着维克多的高谈阔论。“是呀,当然啦!我毫不怀疑!毫无疑问,兄弟!哦,的确没错!是啊,你对我说的都是最中听的了!当然,请继续说!”维克多用他滔滔不绝的西班牙口才给予回答。有那么一刻,我居然认为迪恩福至心灵,全凭着悟性和天才能彻底理解他的话。那时候,他看起来和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一般——我激动的眼睛还有浮想联翩的头脑产生了错觉——造成的结果是,我在座位上坐直了身体,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在千万道刺眼的天国一般的光芒下,我兴奋过度,不得不把脑袋向后靠在座位上。汽车的颠簸让我一阵又一阵的狂喜。在我心中,墨西哥现在已经是别的什么事物。一想到就要瞧瞧车窗外的墨西哥,就好像是在某种闪闪发光、却不知内容的宝物箱前退缩,因为里面的宝贝数不胜数,不能一次都看个遍。我由于惊讶而吞咽了口水。我看见金色流过天空,流过旧汽车的破烂车顶,流过我的眼球,并且流进眼底。流的到处都是。我望向窗外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街,看见一扇门里有个女人。我觉得她在听我们说的每句话,不住的点头——这一切都是吸了大麻之后通常产生的偏执狂的幻想。然而金色的流淌依然在持续。过了很久之后,我失去了下意识的知觉,不知道我们在干嘛。又过了一阵子才像是从沉睡中刚刚回到现实,或是从空白回到梦里,从火和沉默里抬起眼光,那个时候才听说我们的车子停在维克多家外,维克多已经抱着他带小宝宝来到我们的车门前,让我们看看他。

“你们看见了我的小宝宝吗?他叫佩雷斯,现在6个月大。”

“嗨,”迪恩说,因为极度的愉快甚至幸福感,他显得容光满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瞧瞧他那双眼睛,萨尔,斯坦。”他认真又亲切的转身对我们说。“我要你们特别的瞧瞧,我们了不起的朋友,维克多的儿子。这个墨西哥孩子的眼睛,你们注意他的灵魂会通过作为窗户的眼睛显示出来,直到他成年。这么可爱的眼睛,一定预示和表明着最可爱的灵魂。”这番话说得相当出色。这个婴儿相当出色。维克多神情忧郁的看着他的小天使。我们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小天使。我们对孩子灵魂的关注程度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他有所察觉,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引起了伤心的泪水和某种不知名的悲伤。我们无法安慰,因为它存在已久,能够追溯到那无穷无尽的神秘时空里。我们用尽各种方法;维克多抚摸他的脖子,轻轻摇晃他。迪恩小声的哄他,我伸手去拍婴儿的小胳膊。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哎呀。”迪恩说。“实在抱歉了,维克多,我们把他惹得不开心了。”

“他不是不开心,宝宝总是会哭的。”维克多娇小的、赤脚的妻子躲在他身后说。她在门口急切的等着人们把宝宝放回她柔软的棕色手臂围成的怀抱里。维克多给我们看了他的宝宝,回到汽车里,骄傲的指了指右边。

“好勒。”迪恩说着开启了汽车,向着狭窄的阿尔及利亚街道开去。周围的人略感好奇的看看我们。我们来到妓院。那是幢华美的建筑,外墙的拉毛粉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显得黄灿灿的。街上有两个警察靠在对着妓院的窗台,他们的裤子松松垮垮。我们进门时,他们没精打采的,瞟了我们一眼。我们在里面寻欢作乐有三个小时,他们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三个小时。傍晚出来之后,按照维克多的意思,给了他们每个人相当于24美分的小费,表示表示。

我们在妓院找到了姑娘。她们有的斜靠在舞池的长沙发上,有的在右边的长吧台那里喝酒。中间有个拱形结构通往小单间的棚屋,看起来似乎是公共海滩浴场放泳衣的地方。庭院的阳光照在这些房屋上。年轻的老板待在酒吧后面,听说我们想听曼博舞音乐,立刻跑出去捧了一摞唱片过来,多数是佩雷斯·普拉多的唱片,他把那些唱片放在扬声器上方。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格雷戈利亚镇都听见舞厅传来的经济繁荣时期的音乐。大厅里的音乐震耳欲聋——这才能叫做播放自动唱片机的正确方法,也是唱片机出现的原始目的——让迪恩、斯坦和我都惊讶不已,因为我们从来不敢按照自己希望的强度那样放音乐听,而这正是我们最想要的。音乐声劈头盖脑向我们袭来。没有几分钟,镇上一半的居民都出现在窗口,看美国人和姑娘们跳舞。他们随心所欲的跟警察一起站在人行道上。《曼博·简博续编》《曼博的查塔努加》《第九号曼博》——这些精彩的乐曲如火如荼的在金黄色的神秘的下午播放着,正如你在世界末日和次日期待听见的一般。小号的声音是如此嘹亮,以至于我觉得即使身在沙漠也可以听见,因为小号这种乐器本就是产生于沙漠地带。鼓声像是疯狂。曼博的节奏是来自非洲河畔和世界河畔的刚果的康茄舞节奏,是世界的节奏。欧姆—塔,塔—普—砰——欧姆—塔,塔—普—砰。扬声器像我们一股脑的倾泻钢琴演奏的伦巴舞曲的片段。领唱人的喊声像是来自空中的大喘气。疯狂的查塔努加唱片里,康茄鼓、小手鼓声达到**之际,最后是小号的合奏。迪恩听得目瞪口待、浑身是汗。当小号的仿佛来自岩洞的颤抖的回声划破了昏昏欲睡的空气,他好像见了鬼,双眼瞪得又大又圆,紧接着闭得死死的。我自己也如同提线木偶,四肢关节都在扭动。我听见小号的声音在鞭笞我看到的光线,我浑身战栗着。

播放快节奏的《曼博·简博》时,我们疯狂的和姑娘们跳舞。在我们极度兴奋之余,开始发现她们的个性迥异。她们是些了不起的姑娘。奇怪的是,其中最野的是个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从委内瑞拉来,只有18岁。看起来似乎是好人家出身。她那么年轻,脸蛋漂亮,模样俏丽。何必要到墨西哥来操皮肉生意,只有天晓得。或许是某种极其悲伤的事情使她落到如今的田地。她喝酒的时候毫无节制,即使似乎不能再喝,她依然头往后一仰,又把一杯一饮而尽。她不停的干杯,似乎要我们拼命多花钱。大下午的时候,她仍旧穿着料子单薄的浴袍跟迪恩狂热的舞蹈。她勾住他的脖子,没完没了提要求。迪恩喝的烂醉,不知先要姑娘还是先要曼博音乐。他们跑到更衣室那里了。我被一个我丝毫没兴趣的胖姑娘缠上。她有一只小狗,总是想咬我,我非常反感,它就跟我结怨。胖姑娘做出妥协,把狗弄到后面。等她返回,我被另一个姑娘缠着。这个姑娘长相好一些,但是不是最好的。她搂住我的脖子,如同水蛭一样吸着不放。我想挣脱开,去找一个16岁的黑种姑娘。那姑娘坐在大厅对面,沮丧的看着她衬衫式样的短衣服里露出来的肚脐。但是我挣脱不掉。斯坦正在跟一个15岁的、杏仁色皮肤的姑娘在一起,那姑娘的衣服纽扣上下都只扣了一半。简直是疯了。二十几个男人挤在那张窗外望着里面。

那个黑人小姑娘,事实上不是黑人,只不过皮肤黑了点。有一次,她母亲满面愁容的跑来,和她说了几句话。我看见后羞愧不已,打消了搞她的想法。我放任那条水蛭把我带到后面,在里屋扬声器的喧嚣中,我们做梦一般在**折腾了半个小时。那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用木板条搭的房子,没有天花板,一个角落里供奉着圣像,另一个角落摆放着洗脸盆。幽暗的过道里不时的传来姑娘们的叫喊声:“水!热水!”斯坦和迪恩不知去哪儿了。伺候我的姑娘收了30比索,相当于三个半美元,额外又要了10个比索,还解释了很多话。我不知道墨西哥钱币的价值;只感觉自己有一百万比索。我把钱扔向她。我们又跑回去跳舞。街上有更多的人看热闹。警察依然没精打采的。迪恩那俊俏的委内瑞拉相好拖着我穿过一扇门,进了另外一家奇怪的、明显是属于妓院的酒吧。一个年轻的酒吧服务生嘴里在说什么,手里正擦着玻璃杯。有个留这两撇翘八字胡的老头在一本正经的谈论什么。这里的扬声器也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曼博音乐。似乎全世界的扬声器都打开了。委内瑞拉姑娘搂着我脖子,要求喝酒。服务生不给他。姑娘苦苦的恳求,试着给她的时候,她却把酒泼翻了。这次倒不是故意而为,因为我从她下陷迷茫的双眼里看出懊恼的神色。“放松点,宝贝。”我对她说。她不断的从酒吧的高凳上往下掉,我不得不扶着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喝醉的样子,尤其是只有18岁的女人。她扯着我的裤子,求我发慈悲,买酒给她。我又买了一杯。她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我不忍心玩她。我自己的姑娘三十几岁,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委内瑞拉姑娘在我怀里扭动着,我真想把她弄到后面,把她的衣服扒光,只和她聊天——我这么告诉自己。我要她,还要那个黑人小姑娘,几乎要发狂。

可怜的维克多。在这段时间里,他始终背对着酒吧,站在酒吧的黄铜搁脚栏杆上,看着他的三个美国朋友寻欢作乐,自己也快乐的上蹿下跳。我们给他买酒喝。他看到女人眼睛放光,但不敢要她们,因为他对妻子忠诚。迪恩给他塞钱。在这片疯狂杂乱中,我得以看见迪恩能荒唐到什么地步。他神智不清楚,当我对着他的脸看时,他竟然分不出我是谁,只会说:“是呀,是呀!”这场闹剧似乎没有结束,如同另一个世界里在下午发生的光怪陆离的天方夜谭的长梦——阿里巴巴、花园小径、宫廷仕女。我又带着我的相好冲进了她的房间;迪恩和斯坦交换了姑娘;我们一时之间都不见了,外面的看客只好等着好戏。下午变得又长又爽。

精彩的老格雷戈利亚的神秘夜晚即将来临。曼博音乐一刻不停,如同无休无止的丛林里的疯狂旅行。我的眼神离不开那个黑皮肤的小姑娘和她的高贵风度。尽管阴沉的酒吧服务生要求她为我们端酒送水,清扫后屋的地板,或是做一些其他低三下四的工作,她也没有削弱的皇后一般的气场。在那些姑娘里,她似乎是最需要钱的一个;刚才她妈妈或许是来取钱,给他幼小的妹妹和弟弟使用。墨西哥人真是贫苦。我从来没有想过直接找她,给她一点钱。我觉得她拿钱时会带着某种程度的轻蔑,而来自她那身份的人的轻蔑会让我畏惧退缩。

在疯狂的驱使下,那几个小时里,我确实爱上了她。我确确实实的感觉到坠入爱河时的心头刺痛。我发出同样的长吁短叹,感受到同样的痛苦,特别是产生了同样的不情愿和恐惧上前搭讪。奇怪的是,迪恩和斯坦也没有找她。她无可指责的尊严让她在一家**的老妓院里赚不到钱,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悲凉。有一段时候,我看见迪恩如同一尊塑像一样的凑近她,似乎要飞了,表情一脸困惑。而她目光冷淡的看着迪恩的举止,看迪恩抚摸自己的肚子。他张口结舌,最终低下头。因为她才是皇后。

维克多忽然狂躁的抓住我们的手臂,拼命打着手势。

“出什么事了?”他拼命要让我们懂他的意思。紧接着他到酒吧那里,不顾服务生的反对,从他手里抢过账单给我们看。账单上的金额超过了300比索,相当于36美元,在任何一家妓院都算是巨额花费。但是我们依旧神志不清,仍然不想走,尽管我们把钱花光了,但我们仍想赖在我们艰苦旅程的终点发现了奇特的阿拉伯温柔乡,同我们可爱的姑娘们混在一起。可是天色渐暗,我们不得不上路。迪恩看到了这一点,皱起眉头,动脑筋想解决方法。最后我提出一走了之。“来日方长,兄弟,我们的时间多的是。”

我们一摇三晃的走出来,忘了招呼斯坦。又跑回去找他,发现他正在彬彬有礼的向刚来上夜班的妓女们鞠躬致敬。他喝醉的时候,步子歪歪斜斜,动作待板笨拙,如同身高10英尺的人。当他喝醉了酒,你休想把他和女人们分开。再者说,女人们喜欢纠缠他,就像常春藤一样。他坚持要待下去,试试更新的、更陌生的、功夫更好的小姐。我和迪恩使劲的打他的背,把他拖出来。他向所有的人——向姑娘们、两个警察、人群、外面街上的孩子连连挥手告别。他在格雷戈利亚人们的喝彩声中向四面八方飞吻,骄傲的从人群里歪歪斜斜的走出来,试着和他们对话,向他们表达自己生命里这个美好的下午的快乐,和对一切事物的爱。人们哈哈大笑着,有些还拍他的背。迪恩冲上前,给了警察4比索,和他们握手,露出牙齿笑着,还点头哈腰。之后,他跳上汽车。我们认识的姑娘们,甚至这时已被叫醒跟我们告别的委内瑞拉,她们穿着轻薄的衣服,如同一群蝴蝶一般置在汽车的周围,叽叽喳喳的话别,亲吻着我们,委内瑞拉甚至哭起来——我们知道,这不是为了我们,不完全为了我们,然而这也足够了。我的黑皮肤的小可爱消失在屋里的黑影里。所有的事物都结束了。我们发动车辆离开,把价值好几百比索的欢乐和庆祝抛诸身后,这一天似乎过得不坏。若隐若现的曼博音乐声又追随着我们经过了好多个街区。一切都该宣告终结了。“再见吧,格雷戈利亚!”迪恩向空中抛了一个飞吻喊道。

维克多为我们、为他自己觉得骄傲。“你们现在需要洗澡吗?”他问。是的,我们都想舒舒服服洗个澡。

他指引着我们,前往世界上的一个最古怪的地方:一个美国式的澡堂,在小镇外一英里的公路旁边。外面是个池塘,很多小孩在泼水打闹。里面是石板砌成的淋浴室,洗一次澡只要几分钱,管理澡堂的人提供肥皂和毛巾。除了这些,那里还是个简陋的儿童乐园,设有秋千架和一台坏了的旋转木马。落日红艳艳的余晖下,显出一种奇特的美丽。我和斯坦拿了毛巾,跑到石板屋里冰凉的莲蓬头下冲洗,出来的时候精神焕发。迪恩懒得洗澡,我们瞧见他在荒凉的公园那头,跟好人维克多手挽着手,一边散步,一边开心的聊天,有时候甚至激动的把头凑过去说明某个问题,用拳头敲打自己的掌心,之后又手挽着手散步。是时候和维克多告别了。迪恩利用跟他独处的机会,瞧了瞧公园,了解他对事物的一般看法。这些事情只有迪恩办得到。

我们要离开了,维克多十分难过。“你们还会来格雷戈利亚看我吗?”

“当然会来,兄弟!”迪恩说。他甚至还说,如果维克多愿意,他可以把维克多带回美国。维克多说他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我有老婆孩子——然而没有钱——是啊。”我们从汽车里向他挥挥手,只见他在夕阳下礼貌和蔼的微笑。他身后是凄凉的公园和小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