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四 驾车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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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5月。克罗拉多州的下午,农场上四处是灌溉的沟渠纵横。小山谷里树荫不时出现——小男孩经常来这里游泳——这种稀松平常的午后哪里会有叮咬斯坦·谢泼德的甲壳虫?他坐在车上,胳膊搭在坏了的车门上,有说有笑。忽然有只甲虫飞到他胳膊上,蛰了他一下,在皮肤里留下一根长刺。他疼得哇哇大叫。美国的下午竟然会发生这般情况。他用力的拍打胳膊,想把那根刺抠出来。没过几分钟,那条胳膊就又疼又肿的。我和迪恩说不出是什么虫。能做的只有慢慢等消肿。我们前往情形不明的南方,离开儿时生活过的家乡,只有不到三英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一只凶巴巴的、罕见的甲虫,给我们心中造成恐惧感。“是什么呢?”

“我从没有听说这里有一种这人会疼肿成这样的甲虫。”

“该死的!”正如同一个凶恶的征兆,预示着我们前景黯淡。我们继续开车完成旅途。斯坦的胳膊情况却越来越严重。我们一见到医院就停下,给他来了一针青霉素。我们经过罗克堡,在天即将擦黑时抵达克罗拉多斯普林斯。我们右侧的派克斯峰高高的耸入云端。我们行驶在普韦布洛公路上,又快又稳。“我在这条路上搭乘免费的车几千次了。”迪恩说。“有一天晚上,我躲在那边的铁丝围栏之后,忽然莫名其妙的开始害怕。”

我们决定轮流讲讲各自的经历。斯坦第一个说。“我们要走很长的路。”迪恩开了个头。“大家尽管慢条斯理,把想得起来的每个细节都讲讲——即便这样也说不全,慢点,慢点。”他提醒开始讲故事的斯坦。“你不用紧张。”我们飞速的驶入黑暗时,斯坦开始讲着他的人生经历。他首先从法国的日子开始讲,但是越来越难以进展,于是回头来,从丹佛的儿童时期开讲。他和迪恩对比两人看见对方骑自行车满街跑的状况。“我知道有段时间你一定不记得了——阿拉巴霍汽车修理厂,有印象了吗?我把球撞到你所在的角落。你用拳头打回来,结果球滚进阴沟里了。那是小学时候的事。记得吗?”斯坦紧张兮兮的。他想把所有的事都讲给迪恩。迪恩此时如同是个裁判,老人,法官,听汇报者,批准人,点头的人。“没错,没错,继续说。”我们通过了沃尔森堡,忽然又过了特立尼达。查德·金大约在路那边的什么地方,坐在一堆篝火前,或许跟几个人类学家一道,讲述他的经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现在我们在公路上,正前往墨西哥,同时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哦,凄凉的美国之夜!然后,我们到了新墨西哥,途经拉顿的圆形岩石,在一家小餐馆停下迅速的向肚子里塞了一些汉堡包,又用餐巾纸包了几个带走,准备过边境的时候吃。“展现在我们前面的,是我们准备纵向穿越的德克萨斯州,萨尔。”迪恩说。“我们过去都是南北方向经过这里。无论是东西方向,还是南北方向,路程长短都一样。几分钟之后,我们就进入德克萨斯区域内了,然后一路开下去,要到明天这个时候才能走出州界。想想,是多么广阔。”

我们接着前行。越过这辽阔的夜晚的平原,就是德克萨斯州的第一座小镇达尔哈特。我曾在1947年经过这里。它依稀显现在50英里之外幽暗的平原上。月光所能照见的只有一片牧豆树和荒原。月亮悬在地平线上方,显得有些扁,体积硕大,色泽是柔和的锈黄色,就这样冉冉升起,直到晨星出现,跟它争光。朝露从我们的车窗随风飘起。我们接着前行。达尔哈特的房屋建筑四四方方如同空的饼干箱。过了这个小镇,我们到阿马里洛时是早晨,四周是一片零星的草地,风呼啸响着,只在几年以前,这里还是风吹草低,松松散散搭着野牛皮帐篷之地。如今这里有了加油站,还有1950年出厂的新式投币式自动唱机,外观装饰华丽,唱片相当精彩。从阿马里洛到柴尔德里斯得有一路,迪恩和我应斯坦的要求,把看过的小说情节一本一本的讲给他。来到柴尔德里斯,我们在烈日炎炎之中向南转,进入一条小路,迅速通过糟糕透了的荒原来到德克萨斯州的帕迪尤卡、加斯里和阿比林。迪恩现在困极了,非要睡一会儿。我和斯坦就到前座,轮流开车。那台老汽车的引擎烫手,车子在跳动,挣扎着前行。一阵阵夹着沙砾的风从亮晶晶的空间朝我们吹来。斯坦一边开着车,一边讲述摩纳哥的蒙特卡洛、法国的滨海卡涅和芒通附近的状况。那里的人有着黝黑的皮肤,墙壁全都刷成白色。

四周的景色无可否认的说明,我们已经到了德克萨斯。我们慢慢的把已经滚烫的汽车开进阿比林,大家都醒来观察四周。“这个地方离开大城市有一千英里。住在这里可真无聊。嗨,嗨,轨道那边就是老镇阿比林。人们把牛运来杀了,换钱购买胶鞋,买酒喝,喝到眼睛红。看看那里!”迪恩把脑袋伸出窗外喊着,嘴巴扭曲的如同威·克·菲尔兹。他不管这里是德克萨斯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德克萨斯人脸通红,在灼热的人行道上匆匆赶路,根本不在意他。我们在城南的公路上停车吃饭。我们继续上路,去往德克萨斯的中心地区科尔曼和布雷迪。天总也不黑,周围荒野一片,只有少数的灌木,干涸了的小溪边上偶尔出现一栋房屋,一条50英里长的绕行的土路,剩下的就是没有尽头的燥热。“老墨西哥和它的土坯房屋还有很远呢。”迪恩在后座迷迷糊糊的说。“伙计们,继续开车。等到天亮我们就可以跟小姐们亲嘴了。如果你懂得如何对待这辆老福特,一路上抚慰它,它能跑的很呢——只是尾巴要脱落了,不过抵达墨西哥之前问题不大。”说完这些话又睡着了。

我继续驾驶,开到弗雷德里克斯堡,再次在旧的路线图上往返奔波。这里正是1949年一个下雪的早晨,我和玛丽露两手相握的地方。现在玛丽露在哪里呢?“吹呀!”迪恩在梦境中喊了一声。我猜他梦见了旧金山的爵士乐,或许是即将看到的墨西哥曼博舞曲。斯坦说个没完,唾沫横飞。迪恩头天夜里给他上足了发条,现在他可停不下来。这会儿他说到了英国,讲起自己在英国公路上从伦敦到利物浦的搭免费便车的经历。他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条破裤子,古怪的英国卡车司机在欧洲幽暗、空****的路上让他上了车。德克萨斯干冷的西北风吹得我们眼睛通红。我们心里似乎有一块石头,我们知道,虽然慢,可终将抵达。汽车以40迈的时速颤抖着行进。从弗雷德里克堡开始,我们在西部大高原开始走下坡路。飞蛾扑打在我们的挡风玻璃上。“现在我们到了炎热之地,我们看见沙漠鼠和龙舌兰了。我第一次来德克萨斯南部这么远的地方。”迪恩惊叹的说。“该死的!这是我老爸冬天来的地方,狡猾的老流浪汉。”

我们忽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道5英里长的山麓的热带燥热里。前方高地上就是圣安东尼奥的灯光。你会发现这里过去的确是墨西哥的土地。路边的房屋各个不同,加油站比较破旧,路灯比较稀少。迪恩快快乐乐的接手驾驶,把我们开进了圣安东尼奥。能进入的小镇有一些稀稀落落、摇摇欲坠的墨西哥式的木屋,房屋没有地下室,门廊上摆放着摇椅。我们停在加油站弄点汽油。墨西哥人随意的站在电灯下,电灯泡上黑压压的爬满了山谷地的甲虫。当地的人把手伸进一个装有汽水的箱子,取出瓶装啤酒,把钱扔给工作人员。一家老少都在外面喝着酒,谈天说地的。四处是木屋和弯曲的树木,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肉桂香。墨西哥的少男少女,忙乱的走来走去。“嚯!”迪恩嚷嚷着。“好啊!明天!”周围传来了各式各样的音乐。我和斯坦喝了几瓶啤酒,稍微有了醉意。我们几乎出了美国边境,但一定还在美国境内,并且是在它最疯狂的地方。改装过的高速汽车呼啸而过。圣安东尼奥,啊哈!

“兄弟,听我说——我们不妨在圣安东尼奥逗留一两个小时,找家医院治治斯坦的胳膊。与此同时,萨尔,咱们两个到处看看——快看街对面的房屋,一眼就能看见前屋里那些人家俊俏的女儿躺在**看着《真爱》画报。哟!我们快走!”

我们漫无目标的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子,打听这附近是否有医院。几乎要到镇中心的时候才找到。那一带房屋比较光鲜,有些美国风格。有几座高楼、霓虹灯和连锁药店。但是这里的汽车不由分说会从暗地里猛冲出来,似乎这里没有交通规则一样。我们把汽车停放在医院车行道上,我和斯坦去看一位实习大夫,迪恩在汽车里换衣服。医院的候诊室里全都是贫穷疾苦的墨西哥妇女。有些怀着孕挺着孕肚,有些生了病,有的抱着生病的宝宝。让人看了真难过。我想起了可怜的特雷,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斯坦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来了一位实习大夫,来帮他看肿起来的胳膊。他的感染有个专门的医学名称,但我们都懒得记住。大夫让他打了一针青霉素。

在这期间,我和迪恩到医院外面瞧瞧圣安东尼奥带有墨西哥情调的街。空气柔和带着芬芳——是我不曾见过的,最最柔和的——而且幽暗、神秘、嘤嘤作响。在那有声有色的黑暗里,会突然走出穿着白底扎染花布衣服的姑娘的身影。迪恩默默走着。“哦,真是太棒了!”他小声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眼睛看就好。瞧啊!瞧啊!圣安东尼竟然也有台球房。”我们走进去。十来个小伙子都是墨西哥人,分别在三张桌子旁边玩球。我和迪恩买了可口可乐,把硬币塞进自动唱片机,播放起来温诺尼·“布鲁斯”哈里斯、莱奥内尔·汉普顿、“好运”米林德演奏的音乐。迪恩让我注意。

“我们一边听着温诺尼吹奏,一边呼吸你所说的柔和的空气——你用眼角的余光看看第一桌打球的瘸腿小伙子,他是其他人开玩笑的靶子。你看呀,他这辈子都被人取笑。其他人把他整得够呛,但是爱他。”

那个瘸腿的小伙是个畸形侏儒,有一张好看,可是大的有些出奇的脸,还有一双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看见没有,萨尔。那是圣安东尼奥的墨西哥汤姆·斯纳克。全世界人都这么坏。他们用台球杆戳他屁股,看见了吗?哈—哈—哈!听听他们的笑声。他想赢这一局,他下了5毛钱赌注。看哪!”我们看着那个有天使般脸孔的侏儒,瞄准后想打一个回弹球,但是没有成功。他的玩伴大声起哄。“啊,兄弟。”迪恩说。“在看他。”他们揪住那小伙子的后颈,开玩笑一般地围着打他。他尖叫着,大步走到外面,时不时还害臊的朝后看一眼。“哦,兄弟。我真想认识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了解他都在想些什么,他有怎样的女人——哦,这里的空气让我沉醉!”我们信步前行,通过了几个昏暗又神秘的街区。无数房子隐藏在树木茂盛、几乎像是丛林的院落后面。我们发现了前屋里的姑娘、门廊上的姑娘、跟小伙子一起躲在树丛的姑娘。“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来劲的圣安东尼奥!墨西哥肯定更带劲了!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们赶回医院去。斯坦已经打完了针,自己感觉好的多了。我们抱住他的肩膀,把我们的经历讲给他听。

我们准备好踏上通往神奇边境的最后150英里路了。跳上汽车,启动出发。这时候,我疲劳的很,倒头就睡着了。一路上路过迪利、恩西纳尔也浑然不觉。凌晨2点,到了拉雷多,他们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口,我才悠悠醒来。“唉。”迪恩叹了口气。“德克萨斯结束了,美国结束了。以后发生什么,我们就一无所知了。”拉雷多的天气热的要命,我们每个人都大汗淋漓。没有夜露,没有凉风,除了不计其数的飞蛾扑打着点亮的灯泡,以及附近一条发臭发热的河,四周空无一物——在凉爽的洛基山谷发源、在全球知名的山谷结束、在墨西哥湾和密西西比河淤泥汇合的里奥格兰德河。

那天早上,拉雷多是个险恶的城镇。出租汽车司机和边境耗子走来走去等机会。他们的总人数没有太多,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是美洲渣滓的最底层,歹徒恶棍想在这里沉淀。迷惘的人们必须到达一个特定之地,以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入境。糖浆一样粘稠的空气里酝酿着走私活动。警察板着汗津津的红色脸庞,没有大模大样的神情。女服务生身上很脏,表情厌恶。再往前一些就能感觉到整个墨西哥的庞大的存在,几乎可以闻到夜里千万张煎玉米饼的焦味。我们难以想象墨西哥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所在的高度又回到了海平线,当我们试图吃些东西时,发现难以下咽。我用餐巾纸把食物包好,反正路上还能吃。我们觉得难受。当我们经过里奥格兰德河那座神秘的桥,我们的汽车轮子接触到墨西哥的土地,尽管那只是边境检查的车辆通道,所有都不一样了。街道对面就是墨西哥的开始。我们好奇的四处张望。让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看到的正是墨西哥的样子。现在是凌晨3点,头戴草帽、穿白色长裤的人一群一群的靠在商店门面有凹下去的窝的土墙上。

“看——看那群小猫!”迪恩悄悄说。“哦,”他声音很低,“等—等。”墨西哥官员咧着嘴走出来,请我们把行李搬出。我们搬出来。我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街道对面。我们渴望着立刻跑过去,消失在那些神秘的西班牙式街道里。那只不过是新拉雷多,而在我们眼里简直如同喇嘛教圣地拉萨。“兄弟,那些家伙似乎整宿不睡觉。”迪恩小声说着。我们匆匆忙忙办了入境手续。他们提醒我们,过了国境就别喝自来水。墨西哥人满不在乎的看我们的行李。他们一点儿也不像当地的官员。他们的气质懒散温和。迪恩不停的盯着他们看。他告诉我:“你瞧瞧这个国家的警察。难以置信!”他揉了揉眼睛。“我好像在做梦。”我们必须兑换随身带着的钱。我们看见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摞一摞的墨西哥比索。打听以后知道,大约8个比索兑换一美元。我们把身边绝大部分的钱都换成了比索,开开心心的把大卷的钞票塞进自己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