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非常职业档案

章五 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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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布吉岛

闻得阿爹病重的消息时,我和我的商队正备好马匹粮草,准备南下经商。

连夜赶来找我的阿弟连润嘴的茶也没顾得上喝,便急忙催着我上马往回赶。

“爹……阿爹快不行了。”阿弟攥着缰绳,边说边哭。

我还是第一次见长得五大三粗的阿弟这副模样,久经商海的那种老练沉稳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出门前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我手脚冰凉地爬上马背,一扬马鞭,催马速速前行。

阿弟听了我的问题没有做声,只是随着我一路往家中赶去。

我赶到家时,阿爹已经剩最后一口气了。

没想到今早出门前仍是容光焕发的人,此时却如风中残烛。

见我匆匆赶来,阿爹原本浑浊的双眼忽然有了神采。他用蜡干的手用力抓着我和阿弟的手腕,激动地说:“千万莫让你哥碰‘仙人棍’,待为父咽气后,马上取三斤荔枝木将尸骨烧了,听见没有?”

我不知阿爹为何突然在此时提起“仙人棍”,只按着阿弟的头答应他老人家的遗愿。

见我和阿弟点头答应,阿爹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手上的力道一松,他本就枯槁的面容忽地被一团模糊的黑影笼罩起来。

“啊!”我被这种异象吓了一跳,抹干了眼泪看向阿弟。

阿弟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将阿爹的手放好后哽咽着说了句:“我先去柴房取些荔枝木来,你看着阿爹……要是有什么异常……便大叫。”

原本仍沉浸在悲恸之中的我听到阿弟这么说,突然心中一惊。我不知已经咽气的阿爹还能有什么异常,但一想到躺在榻上的人是自己至亲,方在心底生出的那丝恐惧便瞬间烟消云散了。

所幸阿弟说的异常并没有发生。他将柴房里的荔枝木搬到中庭处,搭起一个简易的木堆,淋上灯油点燃。之后,我们便遵从阿爹的遗愿,悄悄用荔枝木把阿爹的尸身焚了。

生人讲求脚踏实地,而逝者则讲求入土为安。阿爹是村里有名的丧夫,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按理说,丧夫作为村中民望仅次于村长的人物,死后应当享受“八仙”等级的葬仪,而不是让自己儿子悄悄用辟邪的荔枝木把尸骨烧掉。但既然阿爹在咽气前如此千叮万嘱,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为人儿女的只能照做。

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我又忍不住潸然了。

“阿爹突然撒手人寰,是有原因的。”阿弟也抹着鼻子说,“阿爹这是在还债。”

经阿弟这么一提,尘封的记忆终于被再次想起。

这些事,阿弟恐怕是今天才知道,但我不是。

比起只是听说的阿弟,作为当事人的我恐怕更加深有体会。

事情得从三十年前的那场战乱开始说起。

三十年前,吴三桂献关后,大明的江山忽然就易了主。我那时年幼,阿娘早逝,只记得阿爹带着我躲避战乱。某日醒来时,我和阿爹已经被义爷爷捡来了这村里。

义爷爷生活的村子没有一丝硝烟,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此处民风淳朴,村民并没有对我们这种不速之客另眼相看。不过,义爷爷家里除了他自己之外好像再也没有别人,一间粗石砌的黄泥糊的破瓦房,夏天蚊虫乱飞,冬天风雪袭人。

后来我们才听村里人说,义爷爷是个鳏夫,夫人早逝,膝下无儿。那日外出办差,回程时恰巧在山坡处捡了一对奄奄一息的父子。

义爷爷表面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但他的耕地里从不长庄稼。庄稼人种不出粮食便只能等死了,但义爷爷从不埋怨什么,纵然地是旱地,他也遵循着春种秋收的规律,播种、施肥、浇水。颗粒无收的他为了吃上一口饭,除了耕自己的旱地之外,还会去有地的人家当帮佣。

奇怪的是,义爷爷在村里的民望极高。幼时,我对此甚是不解,以为义爷爷只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直到某一夜,义爷爷让我和阿爹随着他一起跑差事,我才知道,义爷爷是这村子里的丧夫。

其实,丧夫便是为村里的往生者抬棺的抬棺者。丧夫抬棺不为钱财,只为让往生者入土为安。一般人总觉得给死人抬棺材是一件晦气事,自然不愿意担这份苦差。正因如此,丧夫们做的才是大公德,为常人所不能为,所以深受村民爱戴。

丧夫跑“差事”的时候只带一根“仙人棍”和一个“乾坤袋”。“仙人棍”其实就是一条用荔枝木制成的木棍,抬棺时用木棍穿过绑棺的麻绳预留出来的“耳”,便于四人或八人合力抬棺。而“乾坤袋”里面装着一个自制的墨斗,一串用朱砂线串起来的铜钱串,还有一个装着一把糯米的布袋。

“乾坤袋”里的东西看似普通,实则大有来头。墨斗乃至阳之物,墨线能取直,邪祟极怕至阳至直之物,然墨斗不轻易开封,惧怕人气和血污沾染,遂一般都是放在乾坤袋之中,不随意取出。而穿铜钱穿的朱砂线则是以雄鸡血化开朱砂,再将棉线置入其中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再穿上七枚老铜钱,雄鸡血与朱砂亦为至阳之物,是每个丧夫必须的护身符。而那一把糯米,则是在发生意外之时,用来应急拔毒的——至于会有什么意外,阿爹并没有告诉我。

丧夫们还有很多行话,例如,出殡起棺时,打头的丧夫都要喊一句“升官发财”。一般人家都会择吉时,避开阳气最旺盛的时辰出殡。而遇到需要在晚上出殡时,一般在棺后的丧夫都会在衣兜里揣一把白色的碎石,每走五步扔下一颗,这便叫仙人问路。为的就是让丧夫们跑完差事之后避免走回头路,也可防止在月黑风高夜时迷路——其实一般来说,认路只需要看往生者遗属们撒的纸钱便可,但遗属一般只跟到山下。而最为危险和最容易发生意外的,便是山上的路了。

义爷爷在村里当了一辈子的丧夫也没有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意外,反而是他把这门行当传给阿爹之后才发生过一次意外,而这次意外,险些让我和阿爹丢了性命。

往常都是义爷爷带着我和阿爹跑差事,义爷爷虽然身体硬朗,但始终年事已高,于是他便把地里的活和丧夫的差事都传给阿爹。而那次是阿爹在没有义爷爷的帮助下跑的第一份“差事”。

丧夫这行当早在汉高祖的时候就初现雏形,到如今已经传承了千百年。因为丧夫是份体力活,一直以来都是传男不传女。而义爷爷膝下无儿无女,便一心栽培阿爹,最后也把这份差事传给了他。想必义爷爷是打算让阿爹以后把差事传给我吧,所以当我连丧夫是什么都还不知道时,他们跑差事时就已经把我带上了。

那时义爷爷才把差事交给阿爹,阿爹正等着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所以当时连事情有点异常都没察觉到便应了那份差事。

那天阿爹刚从地里回来,人刚坐下,一口茶水都没下肚,便听见外头有人敲了敲门。

“来者何人?”

“李爷,我是王员外的总管,王坤。”

我与阿爹原姓陈,但被义爷爷救了之后,便随他姓了。我们这些庄稼人与王员外家素无来往,今日怎么连王府的大总管都亲自找上门来了?

阿爹虽有疑惑,但不敢怠慢一方乡绅,马上前去开门。

王府的大总管是个中年男子,进门时装模作样地对阿爹做了一揖,然后抬起头,用鼻孔对着阿爹,慢条斯理地说:“李爷,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阿爹点点头,将人请进里屋,王总管进门前还神秘兮兮地关上了门。不过一会,房门就开了,阿爹脸色凝重地送走了王总管,然后回房,请了“仙人棍”和“乾坤袋”就往外走。

阿爹这是要去跑差事的架势啊,怎么之前没听村长知会一声呢?因为无论红事白事都要向村长申报,由村长根据村规决定红白事的规模和级别。所以每次要丧夫跑差事时,都是村长来说一句,一般人出殡都是“四大金刚”的排场,也就是主棺东南西北四角均有一位丧夫抬棺,用的棺木也是普通的柏木或柳木,棺身较轻,四人足矣。但如果往生者是德高望重者,或是有身份的人,便能使用“八仙过海”的排场,即除东南西北四位丧夫之外,在西北、东北、西南、东南均有一名丧夫。而一般能出动到这种排场的往生者,其使用的棺木材料都比较贵重,最次者有樟木,名贵者有楠木、檀香木、阴沉木等,而且多数情况下,除了外棺椁之外,还会有一个内棺,因此棺材相对较沉,需要出动八人也不是为了充排场而已。

阿爹的神色和行动都颇为怪异,而且这次他跑差事没有告知义爷爷,也没有带上我。于是我便赌气地悄悄跟了上去。

外头太阳早已下山,暮色四合,让我不知不觉害怕了起来。

阿爹悄悄找了另外三位丧夫阿伯,似乎费了好一顿唇舌才说服他们陪自己跑这一趟。

之后,我跟着他们翻过一座矮矮的坡地,来到王府的后门。我躲在暗巷里,听见阿爹敲了敲木门,三长两短,然后木门“嘎”的一声打开,王府总管便鬼鬼祟祟地伸出一个头,然后催促他们快些进去。阿爹与几位阿伯鱼贯而入,王府的后门又静静地关上了。

我趴在暗巷的墙壁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只牢牢地盯着那扇木门。

未几,那扇门复又打开,这次的门倒是大开,我瞧见里头迅速钻出一队人,正是阿爹和其他三位阿伯。他们拿着各自的“仙人棍”挑着一口简陋的棺材,脚步轻盈又快速地朝一个方向跑去。王总管鬼鬼祟祟地关上门之后,又东张西望地视察一番,才迅速追了上去。

由于我往日经常随着阿爹跑差事,所以当我看到他们前行的方向时,我大概便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没有跟在他们身后,而是抄了一条近路。

他们脚步很快,不到一炷香便已抬着棺木来到山脚下。

这一路上都无人撒纸钱,也不见丧夫扔石子,他们只是在山脚稍事休息,便又往山上去了。

我见了连忙跟上。

原本以为他们会一口气把棺木抬到目的地,孰料中途一位阿伯好像说了句什么,其他三人便慢慢停了下来。

我见了,马上移动到更近的地方,以便听到他们的对话。

“……棺里有声音。”

孰料我甫一靠近,便听到这句令我头皮发麻的话。

我连忙屏住呼吸藏到一棵大树后面,但也眼瞧着阿爹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不可能,你们别瞎说!”王管家连忙冲上来,似乎想催促阿爹他们快些前行。

“老李头,你听!”另一个阿伯打断了王管家的话,用手势让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

我也不由得屏气凝神地听起来。

四周寂静无声,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月光。

忽然,一声又一声“嗤嗤”的声音刺进所有人的耳中。这……这就像有人用指甲一道一道地挠着棺盖发出来的声音。

一道凉意自脚底缓缓升上心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口简陋的棺椁上。

那片乌云被好事的风吹走,月亮重新冒头,惨白的月色重新照亮了每一个人惨白的脸颊。

“嘭、嘭、嘭……”某种东西撞击棺盖的声音更是在每个人的心头多浇了一盆冰水。

“老李头!”其中一个阿伯喊了阿爹一声,阿爹这才回过神来。

另外两人好像也同时会过意一样,从“乾坤袋”里掏出墨斗,动作整齐且迅速地拉出墨线,交叉着在棺木上弹出一张墨网。

“没声音了。”带头的那位阿伯喘着大气说,孰料他话音方落,棺内便传出了更大的声响,把阿伯吓得瘫软在地。

“哎呀,你们都躲开!”就在此时,王总管冲上来,拨开围在棺椁旁边的丧夫,一把推开了没钉牢的棺盖。

“王叔!”随着棺盖落地,一位衣饰华贵的妙龄女子从棺中坐起,面容扭曲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小姐……”王总管说着就跪在了棺前。

想必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不是诈尸,而是棺中之人根本没死。

王员外有一位被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听说她貌若天仙,待字闺中,多少富家子弟争得头破血流都没办法要到她的生辰八字,这么一位妙人,怎么就躺在棺中了呢?

“王叔,你不是说要帮我和林公子私奔的吗?他人在何处?”王家小姐说着便从棺中站起,我隔着很远都能看到她隆起的肚子。

“小姐……我对不起你。”王总管说完,便像只蛤蟆一样突然跳起,表情狰狞地将王家小姐扑倒在棺内,双手已经掐上了那脆嫩的脖颈。

我刚想大叫,却被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捂住了嘴。惊恐下我抬头一看,却发现捂着我的嘴的人竟是义爷爷!他以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意思是让我噤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葱白似的手指在棺边徒劳地乱抓,最后无力地跌回棺中。

四周重归安静,只剩下王总管的喘气声。

“小姐,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看上了那个林贼……若不是他玷污了你的名声,老爷又怎么会……”

王总管说着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从棺上跳下,指挥待在一旁的阿伯们把棺盖合上。

“这样一来便不会再有动静了,你们手脚利索些,事后重重有赏。”

阿爹一行人压根没听进王总管的话,像丢了魂一样合力把棺椁套回麻绳之中。

随后,义爷爷与我一同跟着他们,看着他们把棺椁埋进了一个挖好的土坑之中,王总管给每人塞了一锭银,众人才作鸟兽散。

不过义爷爷并没有立刻打道回府,而是继续躲在树后,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我们便看到一个瑟瑟缩缩的人影往这边走来,仔细一看,那人正是阿爹!

只见阿爹用手刨开刚埋好的坟堆,战战兢兢地把那锭白银埋进土中,随后又向坟堆叩了三个响头,嘴中念念有词了一阵,才从地上站起来,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义爷爷瞧见阿爹走远了,便让我待在原地,自己从树后走出,行至坟前,好像低声说了点什么,不过,很快就朝我招招手,让我跟着他回家。

回家之后,阿爹遭了义爷爷一顿毒打,还被罚举着“仙人棍”在中庭里跪了一晚。

我之后也大病了一场,听说义爷爷和阿爹费尽了功夫才把我从阎王爷那里要了回来。

“听说,王员外和王总管当晚就在睡梦中被发了狂的林公子乱刀砍死了,而林公子自觉没了王家小姐也活不下去,也当场自刎而亡了。王府下人见自家主子死了,纷纷抢了钱财逃到别处去了。王府一夜之间变成凶宅,后来也被官府贴了封条,无人能够自由进出。

“而当晚抬棺的丧夫……除了阿爹之外的三位阿伯也接连离奇暴毙。假如阿爹当晚没有把那锭银子还回去,想必也……”

我与阿弟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瞧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阿弟突然起身,走进阿爹的房里,猝不及防地把义爷爷传下来的“仙人棍”和“乾坤袋”往火里一扔。

“你……”

“自此之后,我也不做丧夫了,老老实实做个庄稼人。”阿弟其实是阿爹收养的。自从我大病一场之后,义爷爷便与阿爹说,我的命格不够硬,不适合做丧夫。我们这一脉便传至阿爹为止。义爷爷在我痊愈之后不足一月便撒手人寰了,他在村中民望极高,出殡时由八位现任民望最高的丧夫为其抬棺,也算是风光大葬了。

阿爹原本也打算将义爷爷这一脉的丧夫断在自己手里,但后来趁墟时,遇到卖身葬父的阿弟,便在机缘巧合之下收养了他。阿弟为人老实勤劳,但村里的算命先生说他命格奇硬,克父克妻,极力劝说阿爹莫要收养他。但阿爹笑着说自己也是克父克妻的命,便不顾阻挠收养了阿弟。

阿弟及冠之后也顺利继承了阿爹的行当,而我则成为了一名商人。

“阿爹的债还完了,我们的债也还完了,只求这一切就此归于尘土,王家小姐也该安息了。”我瞧着阿爹是尸身逐渐被猛火吞噬殆尽,然后拍了拍阿弟的后背。

我们之后还是为阿爹立了一个衣冠冢,而阿爹的骨灰,被阿弟埋在了家中那片旱地里。

七七之后,我跨上马背,准备南下经商。

临行之时,阿弟跑来送别。给我递上干粮时,他还告诉我昨夜春雨过后,家中那片旱地竟然冒出了绿苗。

我笑着饮了一口阿爹生前酿下的米酒,与阿弟道了别。

想必这次已算尘埃落定了吧。

希望归乡之时,我能看见金稻千顷。

——封卷——

职业小百科

丧夫其实说白了就是抬棺材的,在过去的农村,每家每户死人了,都是由固定的几个人抬棺材上山安葬,这几个人就叫做丧夫。丧夫抬棺材也不赚劳务费,只是死人的人家只给些包子油条而已,但是丧夫的地位却是比较高的,每户人家都对丧夫毕恭毕敬的。丧夫是一个世袭的职业,传男不传女,据说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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