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列传(全8册)

九封书信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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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伦的女儿罗久芳,将傅斯年与父亲罗家伦的九封通信公布于众,这九封信有长有短,格式不一,且字迹潦草,有一部分甚至用铅笔写在薄纸的正反两面。因为其中的八封信都没有注明日期,所以只能根据信的内容辨认顺序和时间。

最初的两封信是傅斯年和罗家伦一起在柏林的两年间写的,之后的六封信是罗家伦转赴法国巴黎大学时写的,由于当时罗家伦与北大同学何思源住在一起,所以傅斯年在信中时常将两人并提。

这九封信从总体上看,绝大部分记载的都是金钱问题,通过一件件关于英镑、马克或者法郎的爱恨情仇,世人可以透过历史的烟尘,真切地领略到包括陈寅恪、俞大维等留学生的真实情形与令人心酸的往事。

第一封信说的是罗家伦在1923年冬日不慎遭遇偷窃,衣物尽失,几乎到了要“**归天”的悲惨境地。傅斯年在德国听到这个消息,就以“山外魔生”为笔名,写信给罗家伦,有些调侃地劝慰道:“昨晤姬公,闻真人道心时有不周,衣冠而往,**而归,天其欲使真人返乎真元耶!不然何夺之干净也。”大概的意思是说“昨天见到姬公,听说你的道心还不齐全,所以让你穿衣戴帽而来,**而归,这是老天爷想让你的真元回归,不然也不至于剥夺得如此干净。”

信中的罗真人,就是傅斯年为罗家伦起的绰号,傅斯年在信中还说:“今写此信,是告诉你,我有一外套,你此时如无解决之术,则请拿去。虽大,容或可以对付一时。帽子,我也有一个,但恐太小耳。”

虽然知道罗家伦和自己的体型相差甚远,但是傅斯年还是希望能给予罗家伦帮助,这足以证明两个人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也正是因为这份亲密,才让傅斯年可以将自己的苦恼毫无保留地向罗家伦倾诉。

过了不久,傅斯年又以“受诅咒的书蠹[dù]”为笔名,致信罗家伦,道出了自己的穷困潦倒。信中说:“星期一方知交费在即,一文无着,着急或者死去。”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傅斯年的经费来源已经出现了问题。

1924年,因为傅斯年和罗家伦都在柏林大学研究院就读,所以这一时期没有信函往来。第三封通信的时间已是1925年罗家伦转入巴黎大学之后了,这一时期的通信主题就是一个“钱”字与一个“愁”字。

此时,国内军阀混战不息,形势混乱不堪,山东政府的官费筹措非常困难,已经无法及时向海外留学生汇寄了。而且国内的纺织大王穆氏企业因经营不善而倒闭,再也无力提供资金支持罗家伦求学。

为了继续在英法两国收集近代史资料,以便完成最后一年的研究计划,罗家伦除了译书写稿挣点小钱补贴外,还通过老校长蔡元培介绍,向商务印书馆监理张元济借得国币1500元。这笔款项于1925年下半年分两次汇至巴黎,罗家伦得此巨款,除了偿还债务外,手头还有部分余额。傅斯年得知此事,便向罗家伦借了一笔小款急用。

但是,到了秋后算账时,罗家伦因为手头已不宽裕,所以致信向傅斯年“讨债”。可是当时的傅斯年比他还穷困潦倒,于是修书一封,叙述自己“挖东墙补西墙”的艰难处境,其中一段写道:“弟在巴黎最后接到老朱寄来的二十磅,还债后只剩了三十法郎,其中的二十马克还是姚从吾寄给我的。幸亏员外还有几文钱,这才撑到了11月,过了初十,老朱又寄来二十镑,交了2月房钱只剩下一半,连学费都不够。幸与老陈约定,他先把二十镑马克给我,我这才交了学费及其他费用,如今只剩了四个半马克,愁得这两天无以为继。唉,这两个月,子水、从吾、大维都是赖老陈维持,可是老陈即将离开,以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因为傅斯年写信不写日期,也无法判断准确的时间,从信的内容推断,这封信大约写于1925年秋冬时分。信中提及的“老朱”就是中国驻英公使朱兆莘,欧洲留学生的经费一直由他作为代理人具体操办。但此时国内政局混乱,经费汇不出,朱兆莘也无能为力。为了应付不断前来“讨债”的书呆子,朱兆莘迫不得已,只好从公使馆的其他款项中转借几个小钱予以应付救济,傅斯年所得的20英镑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封信中涉及有债务关系者多达数人,神秘的“员外”不知是指何人,但提及的“老陈”,是指即将归国的陈寅恪。从傅斯年的言语中可以看出,这批留学生的钱财除了相互借来借去外,作为老大哥的陈寅恪在其中显示了举足轻重的分量,同时也透漏出他对众位难兄难弟的关切之情。

到了1926年初,傅斯年从朱兆莘处领到十英镑的汇票,于是致信罗家伦说:“本想就此寄你四镑、寄何思源二镑。但是钱刚到手又被人借去几文,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寄你二镑,何思源一镑。不过,朱兆莘许诺我下个月还会发汇票,到时候我再给你邮寄。唉,月中已经穷不可言,更糟糕的是今后全无办法,山东的学费已经完全没有指望了……”

傅斯年写信时,国内形势更加混乱,整个中国大地弹片横飞,血流遍野,大小官吏争相苟全性命,已经没有人再去管这批海外学子的死活了。等他到了即将结束学业回国的前夕,生活更是陷入了无依无靠的绝境,在致罗家伦与何思源的信中,傅斯年说道:“德国生活费用无比昂贵,这里的熟人一致呼穷,但我不欠他们任何一人、任何一文,欠我的人数倒是不少,积攒起来已经很多了。可怜我5月中旬连吃四日干面包,回想起来不免落下辛酸之泪。大维尚好,而毛子水和姚从吾已经穷得出世涅槃了……”

在如此糟糕的生活环境之下,坚强如傅斯年也忍不住发出心绪如焚的悲鸣。更糟糕的是,没过多久,他突然从《德国汇报》得知驻英公使馆的朱兆莘将要去职的消息,他急忙写信向朱兆莘本人催要学费。本来朱兆莘对此等事项早已厌烦不堪,如今奉命归国,正好顺水推舟,将这个棘手的皮球踢给了继任者。而继任者年轻气盛,根本不把傅斯年等留学生放在眼里,对连连上书的催款视而不见,迟迟不做答复。眼看就要成丧家之犬状饿毙于柏林街头的傅斯年大怒了,立即表示“老傅穷而不安,但亦尚有脾气”。

按他的推断,继任者如此对待留学生,一定是克扣和挪用了国内寄来的官费。于是,傅斯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欲像当年五四运动一样,发动并亲自统率整个欧洲中国留学生,肩扛大旗前往驻英公使馆门前示威游行。可是此一时非彼一时,对于傅斯年而言,一呼百应的五四时代已经成为了过去。接受了新的文明洗礼并逐渐理性的罗家伦、何思源、俞大维、毛子水等人,认为以暴力的方式方法来处理此事万万不可。伦敦比不得当年的北京,若真的闹起来,很可能被当作过街老鼠关入大牢,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在众人的劝说阻止下,傅斯年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公使馆不能烧掉,日子还得苦撑下去。在食不果腹地坚持了几个月后,1926年9月,傅斯年结束了留德生活,带着一肚子洋墨水和一堆待解的复杂难题,由马赛扬帆启程,穿越地中海的惊涛骇浪,向东方故国驶来。

英国3年,德国3年,傅斯年的海外留学历时6年,这期间,他所接触到的新东西、所学习到的新知识胜过无数同期的留学生,可当他回国时,却没有带回一张文凭。他在给徐彦之的信中写道:“我宁可弄成一个大没结果,也不苟且就于一个假结果。”

因为考取文凭并不难,但是对他而言,比起把两三年的时间都花费在一个专题上,他更愿意把时间留给其他更广袤的知识。这就是傅斯年,一个不在乎名利、身份和地位的人。古往今来,拥有这样觉悟的人很多,但是对于当时的时代而言,却是凤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