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列传(全8册)

当头一棒

字体:16+-

1932年底,日本占领东北后继续向南推进,1933年1月2日攻占山海关,继而向长城一线进击,热河阽危,平津震动。

清华因“校址所在,几成前线地带”,广大师生“感觉到工作要被停顿的危险”。当时各校即将举行年终大考,面对危局,原来慷慨激昂、既是“铁与血”又是“易水悲歌”啸叫着,曰不惜身家性命抗日的学生一反常态,立即成了缩头的小鸟与一群乌合之众,产生了逃难避危的念头。

1月6日,清华学生自治会召开紧急会议,会议通过《致评议会书》,称:“平津动摇,人心**,日方态度未明,时局瞬息万变,同学爱国有心,避危无术,忧心惶惶,不可终日,事实上殊无法再埋首书中预备考试。本校地处郊外,消息迟钝,且教职员均宿校内,一旦时局突变,师生性命堪虞,轻重相衡,自宜趋安避危,先事预防。经紧急代表大会决议,本届学期考试暂缓举行,待时局平定,于下学期办理。及于原定考试期间请求学校停课一星期,俾师生可以分头准备以免临时失措……”

清华评议会接到函报,为之一惊,大有“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之感。这个“惊坐起”,不是为日军入侵东北、即将兵临城下而惊,实乃为学生的妄念和不可思议的胆怯做法而吃惊。

待证实这份函报确实是学生会征求广大同学所为后,众委员于惊骇、盛怒中立即做出决议:“学生中如有因故不能参与学期考试者,可照普通请假手续办理,延期考试疑难照准。”

学生会代表接到评议会面告,仍冥顽不化,不加理会,于1月7日再度致函评议会,称:“一月七日全体大会议决,全体同学于学校规定考试期间向学校总请假,同学公意所归,特此奉达,务恳照准。”

如此的不识大体,置国家危难于不顾,尚未临阵就先行逃脱且一意孤行,令梅贻琦与评议会诸教授更加感到不可理喻。

1月8日,清华校长办公处以校长名义发出第58号通告,历数上述经过,义正词严地训示道:“纵观近代战争,虽然决定胜负的关键有很多,但是全国国民必须有组织的行动,实为决胜的必要原因。现在日寇虽然嚣张,但是前方距平津尚有数百里之遥,我校学生为市民的表率,若先自惊扰,则后方秩序必受影响,这无异于为敌人助长声势。何况,我国历年积弱,才有今日的国难,如果将来想要复兴,必须依仗青年不屈不挠的精神。

从事变以来,同学们只担心自身安危,却置国家前途于不顾,我作为校长,非常痛心。

当然,我并不提倡无目的的牺牲,能避免的当然要避免,但眼下还没到这个地步。如今我们对于全校师生的安全,已尽力筹划保卫。除非时局有特别变化,本校当另有决定外,本学期的考试将照常举行。

现在国家形势危急,如果不能手持武器奔赴战场保家卫国,也应该在可能的范围内贡献自己的力量,如果以赤手空拳不能对敌作为逃难的理由,那么平津数百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又该如何?若人人都闻风先避,则鱼烂土崩,人不我亡而我先自亡矣。

所以,此次学生所要求延期考试及全体请假的问题,其本身尚小,而此次所表示的精神,则所关甚大,望各深自反省,是为至要。”

布告贴出,梅贻琦又令教授会书记吴景超召集教授,于第二天下午四时在工字厅召开临时会议。梅贻琦因病未能出席,会议由张子高为临时主席,吴景超为书记,就学生致评议会函与请假事由进行讨论。最后,会议形成统一意见,并推举冯友兰、顾毓琇、钱端升、蒋廷黻、萧公权、俞平伯、萧叔玉等七人起草一文,以强硬的姿态劝告学生,仍照校中规定时间举行大考。文曰:

教授会告同学书

当我们民族生命在呼吸之顷,我们如果不能多做事,至少不要少做事。假如你们真去拼命,我们极端赞成你们不读书。假如你们担任了后方的切实工作,我们决不反对你们告假。且平心静气的、忠实的想一想:有,不必说;没有,你们就该做你们每天做的事,绝对不应该少做,不做。

不知你们读过《最后一课》这小说没有?我希望你们看一看,或者重新看一下。假如北平并不危险,那你们无所用其张皇;假如北平实在是危险,你们对于这最后一课,又何忍没有稍许的留恋?听说你们要全体请假,全体都有事情吗?现在学校没有准你们的请求,但是你们还是要全体不考,听说你们所以如此,因为要执行大会的议决案。你们的议决案本是全体告假,而不是全体罢考。你们已向学校请求过,就是议案已经执行过了。至于允许或否那另是一件事。你们又何必坚持不考,贻社会以口实呢?

我们不忍看你们的行动趋于极端,更不忍社会对于清华学生失了期望,所以我们用最诚恳的态度进一忠言,而且这忠言也许就是最后。

教授会

二十二年一月九日

这是梅贻琦主持的评议会、教授会与学生自治会展开的第一次公开较量,即蒋梦麟所谓的校长、教授、学生“三种势力”的分野,全体教授站在了梅贻琦一边并为梅摇旗助威,“教授治校”制度发挥了特有的作用。

尽管如此,学生自治会仍强硬坚持集体请假返乡。11日,大考开始,一部分学生拒绝进入考场。

《大公报》于翌日以“清华考试问题解决,昨日举行一部学生请假”为题,专门做了报道,称:“学期考试照章举行,而该校学生原有九百余人,此次请假离校者六百余人,留校参加考试者仅三百余人……”清华如此,北平其他学校学生亦复如是,众生于惶恐纷乱中向校方请假归里,以做到“避危有术”。此等情形经媒体报道传播,在社会引发了重大恐慌。

面对舆论汹汹,北平军政当局紧急约见各大学校长,要求学校照常上课,以安人心。梅贻琦回校后详加考虑,没有再向学生施压,而是采取怀柔策略对学生发表讲话,略谓:“有人说清华业已提早放假,我不欲辩白,因为天下事总是愈描越黑。所谓放假之事,可以这么说,但不能这么说。可以这么说是因为学校没有禁止学生请假返里;不能这么说是因为学校照常上课,弦歌不辍。”

此为清华1930级学生邹文海在梅贻琦去世之后的一段回忆,邹的理解与评价是:“梅校长的讲话,多数是上述作风,所以刘崇鋐先生说许多调皮的学生以‘大概也许差不多’形容梅校长的讲话。但梅校长的大概也许差不多决非圆滑之辞,而是恰到好处地能把一时的复杂心理充分表达出来的语句。梅校长于知道榆关事变之后,一直为学生的安危着急,政府却要他发表安人心的谈话。他在无法确定留校极为安全之前,不能不负责地劝大家镇定。当然,他也没有理由提前放假。这是他所以有上述演辞的原因。现在事隔数十年,回想梅校长当时的处境,依旧觉得这几句话是最为适当的。他说明了学生可以自由选择的途径,也说明了他处理这个问题的立场。”

邹氏所引刘崇鋐所说“大概也许差不多”句,乃《清华副刊》上登载的一首打油诗,诗曰:“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可是学校总以为,究竟仿佛不见得。”此乃同学讽喻梅贻琦说话慎重,或是“无为而治”的形象。后来这首诗在清华乃至西南联大广为流传,成为体现梅贻琦性格与处事风格的一个标志性符号。

至于邹文海所言梅校长这段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恍打胡系的讲话,是否存在记忆错误,或传闻本身已经变形走板,已无从考证,但得出的结论似与事实不尽相符。此前,梅贻琦以校长名义发出的通告,以及教授会告同学书,旗帜鲜明地宣示了全体教授坚定不移的立场,这个立场与社会舆论是一致的,既然日本鬼子还没有杀入北平,就不存在“不负责地劝大家镇定”等问题。只是后来发展的结果已非梅贻琦本人和教授们所能掌控的了,而清华的民主制度与自由精神,使梅贻琦与全体教授又不愿把自己置于学生的对立面,进而发生严重冲突,以达到蒋梦麟所说的“三者之中,有两种联合起来,反对其余一种,一种必然失败”的奇效。

清华大学是由一所留美预备学校演变而来,原本招收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教师对学生的感情如同父母视孩子,此为清华与其他高校的不同,或称之为特殊的感情因素。因而,梅贻琦与众教授仍采取缓和与折中的方法加以疏导。

1月17日,清华校方发出布告,自1月18日起至1月31日止,放寒假两个星期。自2月6日起,未参加考试的学生前往校园进行补考。寒假期内照常办公,各部职员由主任拟单支配轮流休假。

两个星期的寒假一晃而过,归里的学生纷纷返校,接着是学期注册、选课。2月13日,正式开学上课,师生间的心理隔阂消散无形,众生一如往常坐在教室聆听教授“传道授业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