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列传(全8册)

国难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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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开课后的第八天,即1933年2月21日,已占领辽、吉、黑东三省的日本军队,对中国东北四省之一的热河省展开进攻。

装备不良、士气低落的东北军闻风溃退,日军如入无人之境。张作霖的拜把子兄弟、胡子出身、外号“二虎”的奉系军阀、热河省主席汤玉麟,于3月1日急电平津征集汽车,扣留前线军车200余辆,装满在热河搜刮的金银财宝急速运往天津意租界私邸。3月4日,汤玉麟率部出城,一路狂逃到河北滦平,省会承德失守,随之热河全境沦陷。至此,东北全境沦入日军控制下的伪满统治者之手。

日军乘胜分兵数路,攻向长城东部各主要关隘,直指平津。驻守北平北部密云古北口的东北军六十七军节节败退。不久,古北口失守。至此,长城以南已无险可守,不但北平、天津有陷落的危险,整个华北都有被日伪军吞并的险兆。

面对危局,社会各界一片哗然,纷纷谴责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抗战呼声四起。清华园内的教职员工闻讯,在震惊中对国民政府与东北军溃退表示出极大的愤慨。

在此之前,清华大学举行“九一八”事变一周年纪念会,梅贻琦演讲,对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与麻木、迟钝的作风,曾提出尖锐批评,他说:“上年此时,本人尚在美京华盛顿,读九月十七日的晚报,就知道日本人在东三省将有动作的消息。全因日本人侵略东北,蓄谋已久,非一朝一夕之故,早惹世人注意,只要留心万宝山等次的惨案,处处都可以观测出来,何待‘九一八’事变之实现!当时对此消息异常注意,以为我方总有一点对待的办法。但过了两天,国内还毫无动静,这是最令人痛心的。拥有重兵的国家,勇于内战,却坐视敌人侵入而毫不抵抗,这是何等令人失望?所以沈阳、吉林、黑龙江、锦州才会沦陷。大家不要以为目前尚可苟安,殊不知此时敌方时时可以再有动作,或另有阴险图谋,实则形势非常危险。”

梅贻琦不幸而言中,不出半年,热河沦陷,长城关口洞开,平津摇撼,薄海同惊。迫于国内外与社会舆论压力,正在组织“剿共”的蒋介石,不得不从南方抽调中央军第十七军徐庭瑶部北上,与西北军、东北军等共14个军20余万人,由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理委员长张学良指挥,分布在长城各口,与来犯的8万日军和伪军数万人展开激战。

3月12日起,由何应钦接替张学良指挥,在长城义院口﹑冷口、喜峰口、古北口等地抗击日军。中国军队在社会舆论刺激与人民大众声援下,顽强抵抗、浴血奋战。二十九军三十七师师长赵登禹,率队在喜峰口附近与日军展开肉搏战,官兵手提大刀,杀声震天,几处高地失而复得,4000余日军成为刀下之鬼。

二十九军大刀队的神勇传到后方,举国振奋,也令日本举国震惊,《朝日新闻》惊呼:“明治大帝造兵以来,皇军名誉尽丧于喜峰口外,而遭受六十年来未有之侮辱。”喜峰口之战,中国军队对骄横狂妄的日寇给予沉重打击,鼓舞和坚定了全国人民抗日的决心。

此前,梅贻琦对清华师生演讲中,曾高屋建瓴地指出:“东三省虽亡,东北人心未死,前途尚有一线光明。”事实应验了梅贻琦的预见。1933年3月29日,由学生会组成的“清华大学抗日会”收到“辽吉黑民众后援会”来函,征求路工百名修筑遵化至玉田及遵化至沙河二线公路,以利前线官兵运输补给,希望各校支持。

寒假前,包括清华在内的北平学生的妄念与退缩举动遭到了市民的激烈批评,作为最高学府的清华学生,自是觉得脸上无光,洗刷前耻正是机会,遂表示极愿与“后援会”合作。

两日内,北平学生有102人报名,其中清华90人,组成8个分队出征。这种具体的爱国行动,获得了清华校方的鼓励与支持。

4月1日清晨,全体队员集合于清华大礼堂前,梅贻琦亲临训勉,由“辽吉黑后援会”专车接送进城,梅贻琦和陈福田教授亲送至灯市口贝满中学前。随队者还有三名校医和清华所备慰劳品咸菜2800斤及其它物资。清华抗日会组成的“救护队”,随后亦按部署向秦皇岛进发,支持前线抗战工作。

长城血战仍在继续,全国抗日热情越发高涨,清华学生自发组织救护队、看护队、慰劳队等各种团体,对前线将士予以实际支持。这一行动得到了校方与社会舆论的肯定与赞扬,清华学生一雪前耻,重新赢得了抗日救国知识青年的荣誉。

尽管中国军队在长城各关口表现出勇武不屈的气概,并给敌人以重创,但由于日军装备精良,长城沿线仍多处失守。双方战至5月10日,日军对古北口南天门中方阵地发起猛攻。牺牲惨重的中央军十七军以剩余兵力拼死抗击,又与日军鏖战五个昼夜,终因寡不敌众全线崩溃。3月14日,十七军被迫全部撤离密云。15日,日军占领密云县城,而后迅速向怀柔等地进攻,遭中国守军第三十五军傅作义部英勇抵抗。

日军渡滦河西进,突破中国军队第五十七军何柱国、第六十七军王以哲等部阵地,先后占领河北丰润、遵化、玉田、平谷、蓟县、三河等县,直逼北平、天津近郊。

这时华北国军已无力再战,南京政府被迫与日本侵略者“交涉”。5月31日,蒋介石派熊斌与日军代表冈村宁次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划定冀东二十二县为非武装区,中国军队不得进入,日军退回长城以北。

这一协议的签订,不仅使中国政府丧失了东北四省,日本巩固了长城以北占领区,也使得华北门户洞开,中华民族面临的危机进一步加剧。

当国人沉浸在抗战失败、家国危难的痛楚与慷慨激昂的追责、批评与缅怀中时,作为清华一校之长的梅贻琦,迎来了更大的困难,清华园的弦歌于民族危难中再度响起,学校的经费也陷入库空援绝的新一轮危机。

按照去年南京政府方面的说辞,庚款停付一年,至1933年3月恢复常态,由中基会继续按照过去的计划向清华拨款。然而随着日军进攻热河与中国军民长城抗战,我国军需浩大,国库空虚,政府已无力应付,遂有继续停付一年庚款的打算。这一计划,对清华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消息传来,评议会成员与校内师生无不吃惊,梅贻琦更是焦虑不安,遂于3月10向南京教育部呈文予以催款。然而呈文发出,迟迟未见动静。

这时热河全境早已陷落,长城抗战已经打响。平津人心惶惶,各高校当局已有将重要图书仪器转移南迁,以免于战火的想法。

3月26日,清华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法律学讲师燕树棠二人受梅贻琦和评议会委托,为庚款与图书仪器迁移等事,径赴南京请示办法。时任教育部次长的段锡朋接待了他们,段的答复要点为:“部中对于北方大学苦无妥善办法,现在只可将重点书籍仪器装箱,必要时移北平附近地方暂避,永久迁移现在无此力量,只好听其自然。庚款事,财部并未与教部接洽,但如果停,财部必另拨款。不过清华所要支三百余万,恐太多耳。”下午,冯、燕二人拜谒教育部长朱家骅,朱的答复与段基本相同。

不甘心的冯、燕二人转而向在京的李四光、彭浩徐、唐有壬、罗家伦等人打听,得到的回答都是庚款势在必停,因为政府实在没钱了。

因为此事关系着清华的兴衰存亡,梅贻琦闻讯后,立即起程赶赴南京,希望以校长的资格与各方接洽获得转机,可惜的是,所得结果与冯、燕二人大同小异,清华庚款与图书仪器迁移等事皆无人予以承诺,梅贻琦只能怏怏而返。

面对国破家难的危局,梅贻琦内心焦虑但外表却表现出异常的勇毅与沉着,他知道,作为北方学术重镇的国立大学校长,绝不能在如此危难时刻,对师生表现出半点的慌乱与泄气情绪。

4月29日,是清华成立二十二周年纪念日。会上,梅贻琦向全校师生致辞并坦承面临的两层困难,他说:“一因外患加紧,时局如何变化很难说定;二因经济问题未解决,经费自二月以后分文尚未拨到。”最后,梅贻琦以悲壮、肃然的语气勉励全校师生:“我们虽处艰窘危迫的局面,但不要畏难灰心,更不可使精神颓唐。还是要特别努力去作,维持艰局。”这场发自肺腑的演讲,令听者为之动容。

面对教育部与财政部等官僚政客的推诿敷衍,清华到了山穷水尽、无力维持的地步,梅贻琦经过思考权衡,决定改弦更张,直接请中基会董事会董事长蔡元培、干事长任鸿隽电陈国府行政院,说明事态严峻,促其设法解决。

对清华处境极表同情的蔡元培、任鸿隽联名致电南京行政院新任院长汪精卫,经过反复协调,令清华师生愁思百结的庚款问题,总算有了着落,梅贻琦悬着的心这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