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列传(全8册)

艰危岁月

字体:16+-

1941年底,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全世界范围内爆发了,就在西南联大师生为了民族气节,苦苦支撑的时候,有一批留在沦陷区的知识分子却出于各种目的,甘愿为日本人或伪政权效犬马之劳。

比如清华外语系日语教授钱韬孙,在平津教育界师生陆续向西南撤退的时候,钱韬孙就留在北平,并且迫不及待地与日本人合作,打算开办所谓的“华北大学”。像他这样的人还有许多,随着汪伪南京政府与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等组织相继成立,部分失意政客纷纷来投,教育文化界一批文人与专家学者,在各种利益**下纷纷“下水”,成为汪伪政府与“华北政务委员会”治下的汉奸分子。

日军每占领一个地方,就通过汉奸傀儡政府发布所谓的“新教育方针”,比如在华北就公布了九条所谓的“教育部训令”,其中一条是:“过去国民政府所声明的教育,是以党化为方针、以排日为手段,以至惹起了今日的事变。今后,对于党化排日教育要严加取缔。”在日军与汉奸协作下,沦陷区的教育体制逐步日本化。

与此同时,日军与汉奸合作,利用中国各大学的校舍资产开办由日人、日语主导的专科以上学校,除了从日本招聘大学教师,更在中国国内物色“知日”“亲日”的大学教职人员,并使用已撤退、流亡的各大学名称如“中央大学”“北京大学”“中国大学”等,继续办学,借以实施奴化教育。

当时,钱稻孙就与日本人利用北京大学校址,成立了一个伪北京大学,他自己出任伪北大校长,清华化学系教授萨本铁出任伪北大化学系主任。原北大教授周作人、燕京大学教授容庚等辈,置民族大义和胡适等友人的竭力劝阻于不顾,变节附逆投敌,成为伪北大的文学院长与教授等等。

这种卖国求荣的行为,让梅贻琦深感不齿,以至于在流亡西南边陲的清华校庆会上说出了这样的话:“其作奸附逆者,当亦有人,亦应给予相当之处置。”

这是对下水投敌的汉奸给以痛斥鞭挞,更是对留在沦陷区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在抗战大局中仍摇摆不定且预谋附逆的文人学者,给以道义上的谴责与警示,督促其尽快收手转身,回到抗战图存的轨道中来,为中华民族的最后胜利尽一份责任。

此前,中国为支援英军在滇缅抗击日本法西斯、并为了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组建了中国远征军。很多高校青年教师与学生都响应国民政府号召,投笔从戎,加入远征军,在各部队任翻译官,身处昆明的西南联大学生自是当仁不让,满怀一腔豪情热血,纷纷报名参军。——此为西南联大第一次学生大规模、成建制从军的开始。

这个时候,遭受多面夹击的日本统帅部决定孤注一掷,拼死一搏,对盟军实施反包围并各个歼灭,战争再度进入惨烈的拉锯式状态。无论是中国军民还是西南联大师生,都在几次大战和反复震**中,意识到抗战胜利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尽管中国军队已从弹尽粮绝的险恶处境中重新得到补充,并以崭新的姿态投入到伟大的世界反法西斯和抗日战争中,但离最后的胜利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中国军民包括西南联大师生必须咬紧牙关,度过黎明前一段黑暗而苦难的历程。

遥想当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不久,蒋委员长在庐山发表著名的演讲,敬告全国军民,他说:“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的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的决心。”而如今,战争已持续经年,中国东部最精华的国土相继沦陷,中日战争仍处于进进退退的胶着状态。原本脆弱的中国经济经过几年战争延宕,彻底崩溃。

放眼望去,半壁江山,成片的田地荒芜,工厂倒闭,商店关门,乡野间遍布面黄肌瘦的逃荒者与失业者。为了民族存亡与生活本身,大后方的女人们在听取战场英雄们壮烈故事的同时,悄悄搬出了她们的纺车,开始用手纺线,以维持基本的生存。原已用上煤油灯的人家早已改用桐油灯照明,抽纸烟的人改抽水烟,家织布代替了机织布——然而,各阶层的辛勤劳作与节俭,仍没能减缓经济的急速衰退甚至崩溃。作为国民的一分子,身处战争旋涡的西南联大师生,同样遭到了经济直线下跳的巨大冲击,诚如蒋梦麟所说:“物价则一日三跳,有如脱缰的野马”,根本无法控制。

回忆西南联大刚刚于昆明组建的时候,虽然战争持续了将近一年,且首都南京也已经失守,中华民族处于存亡续绝的最危险时期,好歹师生生活勉强还能撑持下去。但是到了1941年之后,经济凋敝,师生们俨然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

按规定,联大学生伙食团八人一桌,有桌无凳,四小碗菜,离食堂五十公尺以外即可闻到冲鼻的霉味。吃饭要抢,名曰“打冲锋”,去晚了只剩饭桶,米已颗粒无存,连菜汤都光了。后来米商缺德耍奸,在米内掺砂石以增重量。对此,学生胡兆炘说:“好在那时物资艰难,什么都能变钱,午晚饭时,收破衣烂衫的老太婆和卖豆腐干卤蛋卤肉的担子,都在门口恭候大驾。一手卖掉一件破衫,一手买进二块豆腐干。如果价钱卖得好,还可以沾点荤腥。在拓东路和太和街的交口处有一家小饭馆,时常有人带着大盅的饭去那儿合伙叫一盘炒青豆米或是西红柿蛋,有时馋极了,大伙儿卖掉一些东西上饭馆打牙祭。联大化工系学生冯克坚素来诙谐,他每夹一筷子菜便说:“这不是某某的那条裤腿吗?这是某某那颗纽扣吧!”

所谓时穷节乃现,岁寒梅更香,多是自书本上读到的,现实生活中难见几人达到如此境界。然而,在战时的西南联大,却真的有此类人物与故事出现。

1939年春,东南地区面临日机轰炸与进击,形势危急,广州的中山大学迁往云南澄江。清华校友、时任中山大学史学系教授的罗香林,于4月6日抵达昆明,借短暂休整间隙,前往联大拜谒老校长梅贻琦,并报告自己辗转的历程。梅贻琦以乐观态度对罗香林说:“教书,诚然辛苦,但也还有喜乐。只要我们忍耐下去,环境总会好转的”。

第二天上午,罗香林将起程去澄江,梅贻琦亲自前往旅店回访罗香林这位老学生。当时梅贻琦身上带了一包冬天的衣服,说要顺便去典当,因为联大最近的薪水还没有发领,只好先自典当周转。许多年后,罗香林仍记得这一幕情景并饱含情感地说:“这更使我感动到几乎流泪。梅先生主持这么庞大的学校,也还要以典当周转,这一方面固然显示时局的艰难,一方面更显示梅先生的高风亮节。”

罗香林所见这一情景,与梅贻琦的五弟梅贻宝所见所闻,在体现艰辛生活与高洁气节上,有其相类之处。梅贻宝说:“三十四年美国国务院约请燕京大学指派教授一人,赴美报聘。教授会议推举我去应邀。由成都起飞,路过昆明,在‘五哥’梅贻琦家住了一夜。校长住宅倒也罢了,只是人口多些,挤些,晚饭实在太简单了。当晚只见祖彦侄闷闷不乐,迥异寻常。临睡给我搭了张行军床,借了条被,就设在‘五哥’书架前。他一面看学校公事,我们一面叙谈家常。我问到祖彦,‘五哥’才说,两天前跑警报,彦侄把一副眼镜连盒给跑丢了。家里无钱给他再配一副,而他没有眼镜就不能念书,故而父子都觉十分窘困。我素来服务于私立学校,大致比国立机关待遇好些,而家里多半有两份职务收入。亦曾听说‘五哥’在昆明主持联大,生活不宽裕,但未料到他们一贫至此。遐迩传闻的校长太太制卖定胜糕的佳话,大概就属于这个时期。”

罗香林与梅贻宝所言故事,发生于抗战初期与末期,即一头一尾,而校长太太制卖定胜糕的事,则发生于1941年至1943年之间,属于抗战中后期,与前二人所言时间正好错开,此为联大师生最为艰难的一个时期。

据联大校史记录,当时昆明物价为抗战初期的404倍,而联大教职员薪金则为原薪金的10.6倍,在如此情形下,尽管梅贻琦等学校高层想方设法对教职工兼及学生体恤有加,然而补助只能济一时之急,且与飞腾狂涨的物价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

延至1941年末,西南联大的大部分家庭已无债可举,无物可卖,遇到疾病更是穷愁不已,莫可奈何。教授的月薪只够半个月吃饭,剩下的半个月只好另想办法,且多靠夫人们操劳。

教授夫人来自五湖四海,时势所逼,为了吃饭生存,在昆明这块地盘上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绣围巾,有的做帽子,也有的做一些小食品拿到街上叫卖。就在这个时候,校长夫人韩咏华也加入了教授夫人为生活操劳奔波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