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列传(全8册)

“酒圣”梅贻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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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贻琦的不懈努力下,新竹原子科学研究所初具规模。而这时,正逢台湾当局“行政院”重新组阁,经行政院长陈诚邀请,梅贻琦出任“教育部长”兼原子能委员会主任。

原本按照规定,大学校长不允许兼任政府官职,抗战胜利后蒋梦麟欲出任行政院秘书长,都必须辞去北京大学校长之职。但此一时,彼一时,退守孤岛的国民党政府已与大陆鼎盛时期不同,须有特定时期的考虑,所以经蒋介石特允,梅贻琦被任命为政务官,仍兼任“清华大学”校长,主持新竹“清华”一切事宜。

按当时台湾教育界主流的说法,梅贻琦之所以答应陈诚的邀请,是因为夹杂着与陈诚多年的情谊和惺惺相惜的意味。

在赴台的国民党官僚中,陈诚算是与知识分子比较亲近的一位。据清华1939级学生郁振镛回忆说:“遥想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平津学校迁湘成立长沙临时大学,湖南政府主席张治中到校训话,这位与日军作战指挥并无多少干才、代表国共和谈又左右摇摆的国军将领,在学生面前却是一番牛气哄哄的气味,劈头先把大家痛骂一顿,说‘际兹国难当头,你们这批青年,不上前线作战服务,躲在这里干吗!’骂得大家都没什么好气”,后来来了陈诚将军,则把大伙喻为国宝,说国家虽在危难之中,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国家以后的命运,全在我们这班青年身上。说得大家飘飘然。当时三位校长,好像只有梅校长住在校内办公,纪念周时讲话,还是与在清华时一样的神态”。

从这段回忆中,就可以看出陈诚对知识分子的敬重。

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军政机关大部分迁至武汉,陈诚任湖北省主席、武汉卫戍司令和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负责武汉三镇防务。他主政湖北期间,曾仰慕晚清重臣张之洞督鄂期间的“教育鼎盛”,决心挽救逐年衰落的湖北教育。第一件大事就是合并湖北全省47个省、市私立中等学校而成为一个联合中学,自任教育厅长兼校长。

校本部设在武昌,后迁恩施,下设22个分校,遍布于鄂西、鄂北等战争烽火尚未烧到的安全县境。联中学生绝大部分属抗战时期流亡的青少年,故全部享受公费。随着日军进攻与武汉沦陷,湖北省境烽火连天,联中只办到1940年为止,但这一办学模式经教育部鉴定、研究后,认为较其他办学方法更为可行,于是推广“国立中学”建制,遍布大后方各省区,一直延续到1946年,其办学质量与人才培养均属上乘,受到了时人与后世教育史家的肯定与赞扬。而陈诚与梅贻琦建立公私友谊,也从流亡西南之地开始,特别是梅贻琦由美赴台后,关系更加密切。

1958年,陈诚六十寿辰,一度与胡适、蒋梦麟、王世杰、梅贻琦四位杏坛耆宿结伴南游庆祝。照片传出,朝野颇为瞩目,认为此乃现代版的“汉惠帝与商山四皓”,搞得蒋介石心情不畅,与陈诚之间的关系一度出现裂痕。所幸蒋介石为顾大局计,没有对“四皓”施以颜色,且仍以和善大度姿态予以拉拢,才有了梅贻琦出任“教部”的可能与事实。

然而,梅贻琦虽一时身居高位,但他一直明白自己的事业在哪里,正如后来做过新竹“清华大学”校长的刘兆玄所言:“梅先生是以提倡科学教育为最大抱负,而实现抱负的对象是清华,这也是他数度婉谢出任教育部长,最后虽强做了教育部长,但仍然兼清华校长的真正关键。”

1959年梅贻琦又兼任台湾“长期科学发展委员会”副主任,与胡适共同主持制定《长期发展科学计划纲领》。一连串的职衔虽体现当局的倚重,但几摊子事务叠加一起,令梅贻琦不得不在海内外来回奔波,终致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

因事务紧急、繁杂,梅贻琦决定在金华街购买一处房产,作为“清华”在台北永久的办事处与联络站。当时台湾经济状况尚未完全恢复,梅贻琦以节俭自律,简陋的办公室本来有些寒酸,却始终不肯买一套沙发,只肯用矮藤椅代之。面对朋友们出于关爱的提议,梅贻琦总是说:“清华有点儿钱,要撙节着用在图书、仪器、请教授上,房子要坚固持久,不要好看舒服。”

根据这个要领,梅贻琦书房始终以普通小靠背椅为座椅,直到做“教育部长”以后,每夜写信、看公事、打字,经常到两三点钟,秘书赵赓飏为他的身体考虑,提出换一张好点儿的椅子,梅贻琦也不肯。无奈之下,赵赓飏只好让事务员买了一个厚的靠垫放在小靠背椅上,以做缓冲。

当时,梅贻琦在台的正式月薪有1300元,在物价渐涨中,其俭省超过了身边的师友,衣着方面多是长袍布鞋,而布鞋则购自地摊。为出门穿戴体面些,赵赓飏托人讲面子,替梅贻琦做了一件丝绵袍,花掉1175元,事后梅贻琦几次表示心疼不已。据赵赓飏说,梅贻琦有一双黑色皮鞋,但只有出客时穿用,这双皮鞋伴他走完最后十几年人生历程。因夫人不在身边,每当长袍袖口破时,梅贻琦便借晚上归金华街宿舍的喘息时机,于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日常生活方面,梅贻琦对饭菜要求极为简单,但常条谕秘书兼管生活杂务的赵赓飏,将其个人所需的草纸、火柴、茶叶、肥皂等完全自费支付,不得报公账。对此,赵赓飏颇为感慨地道:“类似事务,笔者本不善处理,复不得不勉力支持。多年以后思之,此事竟成当年协助复校工作中的棘手问题。梅校长不只高风亮节为举世所钦,即此生活收支细节亦世鲜其匹。”

赵赓飏所言大体不差,梅贻琦平生对个人要求甚严,对物质要求甚俭,若说有个例外,或称为小小爱好,便是饮酒。然而梅贻琦对酒的品种以如对待饭食,并不苛求,有酒即可。在昆明时,限于物质条件,常饮者乃廉价的白酒或米酒。后来条件时好时坏,饮的酒也随之变换花样。时间久了,梅贻琦的爱喝、能喝但不闹酒的名声在学界传播开来,每遇他人在酒场敬酒,总是来者不拒,极豪爽痛快地一饮而尽,因而在同仁与学生们心中,落了个“酒风甚好”和“酒圣”的美名。

1947级清华校友蔡麟笔曾有过如下一段深情的回忆:自美国返台后,梅校长时常约清华各级校友餐叙。当时在台的清华校友显要如吴国祯、孙立人、贾幼慧、胡适之、叶公超等也常邀请他同饮。而年级晚、地位低的校友邀请他,梅校长不管什么草庐陋巷、上漏下湿,也准时赴约。酒酣耳热之际,一向沉默寡言的梅校长也会打开话匣子,与学生们谈笑风生,欢饮而归。有一次蔡麟笔问梅贻琦:“何以对毕业同学不计名位一律看待呢?”梅贻琦回答:“师生的感情是自然的,是有因缘的,各个人的际遇不同,环境有异,年级低,年龄小,当然不会像高年级的同学一样。所谓富贵权势全是世俗所崇尚的身外之物,师生就是师生,如果以权位富贵来衡量,那还能算师生吗?那是商贾的行为。”蔡麟笔最后感叹地说:“当时在座的有刘崇鋐、查良钊、包华国多位,听了全默然久之。”

新竹“清华”校舍建成后,自美国特别聘请的教授兼原子科学研究所所长孙观汉,主持校务并兼理原子炉的安装等事宜,他回忆说:梅贻琦在校内有一辆小汽车,过去舍不得用它,但一下就拨给我自开使用,我因原子炉各地路远,车对做事增加效率,就接用了,“这是梅校长体贴下级的一种美德。我和梅校长在情感上最大、最直接的联系,则在清华与酒之中,当我从新竹到台北去的时候,总是住在金华街清华办事处梅先生隔壁的房间。过了午夜,客人已回去,梅先生换上了舒适的西式睡袍和中国布鞋,嘱廉志玖君搬出来他的‘宝藏’,开始给我‘酒杯旁议清华,清华内品酒味’的授课生活。在这样理想清幽的场合下,我无形中学到了些梅先生的爱‘清华和酒’!认识梅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是沉默寡言的,但从‘清华和酒’窗户中,我欣幸地看到过许多次他的热情流露。他的沉默,很可能是他从环境中体验出来最好的处世和治事之道。由于他的天才运用,更炼成为一种最有效的‘工具’。大家都知道梅先生最使人敬爱的时候,是吃酒的时候,在许多次的聚会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拒绝任何敬酒人的好意。他干杯时那种似苦又喜的面上表情,看到过的人,终身不会忘记。在清华全校师生员工中,梅先生的酒量可称第一”。

梅贻琦不拒绝任何敬酒人的好意,已成为清华校友的共识。如清华第六级校友许世英在谈到梅贻琦饮酒时说:在台北或新竹,“每次我们六级级友聚餐总要邀请校长,校长和我们有说有笑,一片慈祥气氛由他那里散发出来,我们陶醉在那气氛下,感到愉快兴奋。校长酒量既大,酒德更高,从不推三推四,斤斤计较,看他一杯杯和敬酒的人干杯,从容自在,不由得令人肃然生敬。即便有时喝过了量,也从不失态的。所以大伙儿公上他老人家为‘酒圣’的尊号,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

当然,所谓“不拒绝”和“不推三推四”,是指与成人间的“酒事”,因为小孩不能喝酒,就不存在“拒”的问题,但事情偏有意外。据蔡麟笔回忆说:梅校长返台后,首次参加清华校友于4月29日的校庆。活动一如在北平时的作风,老少三代、成人小孩全欢迎。席间,校友纷纷向梅校长敬酒,孩子们也仿学成人之样儿向梅敬酒,梅一一站起来干杯。当时在场的蔡麟笔小声对梅贻琦说:“梅先生何必干杯,又何必站起来,他们是小孩子,酒杯里是汽水。”梅贻琦听罢,正色严肃地说:“这就是教育,他们是小孩子怎可以饮酒?然而人格与我相同,岂可因为我是校长,年龄大,就视若无睹?我正应该做一个典范。”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蔡麟笔记述的这个小孩敬酒的故事,真正显示梅贻琦的宽广胸襟与仁者爱人的君子之风。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梅贻琦的爱酒、喝酒以及来者不拒的酒风酒德,在赢得一连串“美名”的同时,也需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