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之战后,对于曹操来说,除了积极备边御敌,以防孙权、刘备乘机北向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稳定内部、挽回不利影响。
曹操身居丞相,控制汉室,挟天子以令诸侯,觊觎汉室之心,昭然若揭。但他在群雄割据、条件尚不成熟的时候,始终是把“挟天子以令诸侯”作为一种谋取大业的手段,而并不急于废帝自立。所以,他虽然心有所向,甚至毅然去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诛董承,杀孔融,但他绝不贸然走出废帝自立这一步,也绝不在口头上承认这一点。
赤壁之战前,曹操所向披靡,颂声日闻,除敌对割据势力言其“实为汉贼”和不识时务如孔融“颇推平生之意,狎侮曹操”者外,极少有人敢于公开非议其所为。赤壁之战,曹操打了败仗,非议便多起来了,这时曹操谋取大事的客观条件反不如前了。曹操一生,虽重军事力量,但也从不轻视舆论的力量。因此,他决定做出回答,以排斥皆议,清除疑虑,重塑自己的威严形象,为进一步巩固和发展自己的在朝权力大造舆论,于是便自编自导自演了增县让县事。
据载,建安十五年(210),傀儡天子汉献帝封曹操邑兼四县,食户三万,除原食武平(今河南鹿邑县西北)万户外,又增阳夏(今河南太康)、柘(今河南柘城北)、苦(今河南鹿邑东)三县二万户。
增封让封是曹操为了获得名誉而惯用的伎俩。但此次“增封让封”比以往有更深更大的意义,它超越了让封本身。形式也不是表章,而是教令,不是奏上,而是临下。也就是借个由头把该说想说的话说出来, “以分损谤议”。所以,这个《让县自明本志令》对于研究曹操生平和思想极为重要,现具录如下。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忤诸常侍,以为豪强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
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 “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
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
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
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 “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 “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
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滕》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
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已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已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
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由此可以看出,曹操此言,真实的部分反映了曹操的思想发展过程;也有其虚伪的托辞,反映着曹操的诡谲多诈。
第一,曹操说出了自己始举孝廉时的自卑心理,志向仅是想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太守。为此,他曾做过几件去除时弊的事,但这与世不容,碰了钉子。由于害怕招来大祸,便称病归故里了。
一个人的欲望总是由小而大的。曹操说他最初只想做好一个郡太守,这应该是他的真实思想。他说动机仅在于“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以塑造自己的形象,也是合理的。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为了避祸诡称有病而去官还乡,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的说辞,完全能够得到众人的理解。
第二,曹操说他去官之后,不惜待上二十年。这是不真实的。他的真正意图是躲躲风头, “待机”而动。他试图把自己说成无所企求,实是故意掩饰自己当时急于东山再起的心情。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 “意遂更”,是其“暂隐”之意遂更,并不是“久隐”之意的变动。封侯拜将与做一郡守一样,都是他的夙志。征为军职,使他看到封侯拜将的目标将是可以实现的。这时他把目标定在“封侯作征西将军”,也是真实的,因为当时曹操还不可能想到完全控制汉献帝。
第三,曹操说他兴举义兵, “不欲多之”,这的确是他的高明之处。初始己非命官,既无地盘,又无根基,如果多兵,难免被人注目。“不欲多”,不是主观上不想多,绝不是如其所称“本志有限”,而是怕多了反而于己不利。一旦破降黄巾起义军三十余万,形成一股足以与人抗衡的势力,他就再也不厌其多,而是多多益善了。
第四,曹操讲述了自己的功劳。征袁术,讨袁绍,定荆州,遂平天下。的确如曹操所说,当时如果没有曹操, “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就此而言,曹操于汉,功劳当然是很大的,居位宰辅,完全应当。
第五,曹操说他“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这既是真话,又是假话。就其夙志言,曹操在没有完成统一之前并不想在名义上完全代汉而立,做了宰相就是“人臣之极”,所以这是真话。但他实际上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无时不在积极为子孙后代谋,他要做周文王,大事让其子孙去完成。事实证明,他并没有认为当了宰相“意望已过”,而是封魏公、晋魏王,一步一步向皇帝的宝座靠近。所以说这是假话。从《明志令》本身完全可以看出当时认为曹操怀有“不臣”之心的人,不在少数,《明志令》就是针对这种形势而发的。所以,《明志令》的主旨在明无篡位之志,以“分损谤议”,放点烟幕,从而以巩固其权力,达到稳定政局的目的。
第六,曹操从历史说到家世,并以周公自喻,反复说明自己绝无异志,然后立即落实在实质问题上,指出要想让自己交出兵权、政权,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这是曹操最最真实的思想。曹操对问题看得很透。就当时情势看,一旦交出兵权,后果的确是不堪设想的。所以,他不慕虚名,而是通过体察人们的谤议增强了危机感,进一步认识到处境的危险,更加重视加强自己。
第七,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儿子的封地收下来,自己的封地让出去。由此可以看出曹操的智、诈绝非常人所能比。其一,权柄的确比邑土重要得多。他深知没有了权力,不仅土地难保,人身恐亦难全。其二,实际上他并没有失掉什么,让出的土地又以三个儿子的名义得到了。形式上看,曹操让三县二万户,三子受三县一万五千户,减户五千,实际上封子三县均属郡国所在重地,战略地位远较豫州东部一隅三县重要。他借此控制了三地,即在幽州、冀州、青州三州地建起了一道从今山东平原到今河北饶阳、涿州的防线,构成了根据地邺的屏障。之所以如此,曹操自己说得很清楚,就是“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论者或被假象所迷,以为曹操仅仅是为“分损谤议”而主动让出新封三县。实际上曹操是有更深远的考虑。 “谤议”无异于清醒剂,他不再陶醉于权力,而是深深认识到其位不仅不可让,而且必须进一步巩固;兵权不仅不能放,而且对于有效控制的、以汉天子名义封赏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地盘必须扩大。事实是,他在三子封侯得地之后,仍感其地不足卫邺。不久,魏郡地盘便由原来的十五城增加到三十城,直接控制辖区翻了一番,足见让县非其本志也。
诸多历史记载表明,曹操在《明志令》发布的同时和以后,加紧了巩固权力的步伐,扩大直接控制的地盘是其一。诸子封侯以增外援是其二。更重要的一步是用天子的名义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置官属,为丞相副,此其三。让儿子直接参与控制军政大权,成为仅次于自己地位的政要,用心非常清楚,就是谋为子孙代汉而作准备。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让县明志”,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