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之境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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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一个早晨。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下雪了。对面的窗子,每一道横着的窗棂上都堆着雪,看上去肿胀、蓬松,像一根根油炸过度的天妇罗虾。灰色的天空中,一架巨大的飞行器沿着云层的纹理穿行,耙梳出两道白色的尾气。

灰色的大海,恢复了平静。海啸过后的沙滩一片狼藉。木屋早就不见了。

在这间不足五十平方米的酒店房间里,苏铁闻到崭新的地毯、家具的味道。他感觉胸闷,想要开窗,但玻璃是密封的,只好放弃。

脱掉了睡袍、拖鞋,他特意去冲了个澡。换上了黑色的外衣,穿好鞋子,系上了鞋带,整理了头发,端正地坐下来,郑重其事地打开电脑。

苏铁想,这样悼念一个人,比较庄重。

X离开后,苏铁把它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数字遗存,悉数上传到了云端墓址。从星历上最早的博客,到简讯,到后来的照片日志、聊天记录、视频、音频,购买过的物品清单,收藏的照片,点评过的电影,标记过“想读”的书目,点赞过的音乐,游戏闯关记录、成绩单。

一个完全由数据勾勒出的人生。

苏铁一点一滴浏览过去,记忆的碎片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险些要把眼眶压碎了。他是真真正正的,失去这个“人”了——苏铁看着整屏的数字遗存,被压缩成一块墓碑,渐渐立了起来。一些小说中出现过的句子莫名其妙闯入脑海,比如:“我还没有接受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的现实。”

而这真的是现实吗?

2

一个多月前,在苏铁从电梯厢被获救,苏醒时,他看见旁边的一张病**,一张绷着的人形白布,像白色的沙丘,清晰可见鼻梁、肩胛、脚尖的轮廓。

脚趾上拴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的不是身份号码,而是一串产品序列号。

替生公司的人员来到,他说:“我们制造的义人X在地震紧急情况中,救了人类,这是绝好的正面新闻,我们一定会大力做公关宣传的,到时候一定要请您多配合提供素材。”

“X怎么办?”苏铁问。

那个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苏铁,好像他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您是它的主人吗?”那人反问。

苏铁摇头。

“那您就没有权利过问了。”那人扫描了那串序列号,在事故报告结论上点击了“报废”。像完成一款眼机的回收检测报告那样,他轻轻在B6大小的电屏上点击上传,“O……kay”,任务完成了,他可以下班了。时间还早。今天竟然不用加班,他高兴得差点吹了口哨,但想到这儿是病房,就忍住了。

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渐渐真实,渐渐凝固,渐渐变硬。变成一块钢板,像船舱的隔水闸,缓缓降落,密封。

设置墓志铭页面的时候,苏铁想了很久,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概括X的一切。他只知道,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救了他的命。

而到了这一刻,连这个墓址的名字,到底该属于X,还是宁蒙,他都无法确定。他将墓志铭的那一页留白,只把墓址的永久域名发给了大部分朋友。

云端墓址显示了七个访问量。李吉来了,胡骄也来了。还有一些象牙塔的同学们,他们对“宁蒙”的去世表示“缅怀”。而在屏幕的另一端,缅怀的同时,他们正在开车,化妆,喝咖啡,上厕所。

有人放上了一束白色玫瑰,有人放了一段“宁蒙”最喜欢的音乐。有人放了一段那年万圣节“宁蒙”和大家一起喝酒大醉的视频。苏铁记得那天,每个人都在笑。

大家在云端墓址上哀悼“宁蒙”,彼此聊了一会儿。很快,弹幕中有人说“已经走到了家楼下啦”;有人说“前不久还梦见宁蒙呢”;有人说“好好珍惜生活吧”……

一旦……有了第一个人下线,第二个人就容易多了。就这样,云端墓址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下线,道别。

三分钟之后,系统提示,云墓没有了访问量。

在X离开这个世界的第四十九天,悼念仪式就这样结束了。而它的主人宁蒙,始终没有出现。

苏铁带着失望,最后一个离去。他盯着屏幕,眼睁睁看着X的墓址在海量的,整齐排列的云端墓园中,渐渐缩小,缩小,缩小,化为一粒星。

一阵低血糖的眩晕袭来,苏铁才意识到该去吃点什么。好像从昨晚起,他就再没进食。去到酒店的餐厅,发现还是高大的密封窗,像玻璃棺材,叫人窒息。苏铁胸闷得厉害,转身离开,直奔楼顶的露台餐厅透气。透明的电梯厢,静默爬升。数字跳动着,83。

他看着那个83楼,感觉恍惚。

……89,90,电梯停在了101。厢门打开了。

空气。

好久没有呼吸到,不经由中央空调管道过滤的,真真实实的空气了。

3

成片成片的高楼铺到天际,楼顶的通风口缓缓冒出白烟,放眼望去像蛋糕上立着成千上万根蜡烛似的,这是这个世界的几千、几万岁生日?

露台的风很大,细雪如尘。“建议您回去吧”,服务员不想开放户外的位置,温和地拒绝着苏铁想要坐在外面吃早餐的要求。

苏铁没有坚持。他只是在服务员紧张地注视下,缓缓走向楼顶的边缘。他知道再多走一步,服务员就会立刻阻止,那会令他烦躁。为求一份不被打扰的安静,苏铁自觉收住了脚步。

玻璃地板悬在第101层。苏铁像踩着一只透明的鸡蛋壳那样,小心翼翼地站着,胸中始终提着一口气,生怕那口气一沉,就会压碎了玻璃。苏铁缓缓低头,看见脚下笔直的墙面,线条按照透视规律猛烈地收缩,街道细窄如线。一阵阵寒风来回扫**。俯瞰一个个行人的头顶,移动着,车辆像遥控玩具。

苏铁感到轻微的恐高。他闭上眼睛,想不起从何时起,早就把“想要退出这个世界”这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切事物都有惯性”,包括活着。

他想起X问他的那个问题。

睁开眼,灰色的大海已经放晴了。海滩上的木屋已经粉碎,完全没有踪迹了。在服务员再三劝阻下,苏铁只好回到餐厅内。这时,李吉和胡骄也换好衣服上来了,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研究菜单。

在点单之后的间隙里,苏铁不经意地问:“如果当时就是你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分钟,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好。”李吉说。她摘下眼机,喝了一口咖啡,目光柔和地看着胡骄,嘴角微笑着。

苏铁会意了,他也低头笑了起来。

“什么,‘好’?”胡骄皱了皱眉,搞不懂了。

“白T恤,胸口的字,想起来了吗?那天我把你气坏了。你逼问我‘到底好还是不好?’……我现在回答你,如果当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分钟,我会说,好。”

4

回家的飞机上,苏铁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舷窗望去,海岛消失,地平线倾斜,高楼大厦像蛋糕上立着的一簇蜡烛。玻璃幕墙金光闪闪。低空飞行器像雨前的蜻蜓那样穿梭着。看上去,世界如一盘新鲜牡蛎,哗啦啦倒进自己碗里。那一刻,云都铺好了,未来一马平川地徐徐展开。犹如一切开始——在没有变坏之前,都是美好的。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其实适用于描述任何时代,这本是一个文字游戏。如果不是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你也许去到另一种文明,另一个时空。那会更好吗,还是更坏。什么又是好,什么又是坏。

企鹅报时,打断了苏铁的放空。“主人,马上就要降落了,您的出租车停在停车场B7区135位置。”

“谢谢。”苏铁收回目光,扣起安全带。他摸了摸企鹅的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关闭了它。舷窗外,天空和云朵渐渐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梳齿一样密集的高楼,越来越近。

落地了。

此刻的世界这么整洁,和平,满目皆是无懈可击的繁华。高楼缝隙间,一切都在穿梭:如流沙一般飞快滑动着的车辆,一个个漂亮高挑的人们。五彩斑斓的瞳孔,走路带风,目空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在玩着眼机游戏。

苏铁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感到某种紧张,点开母亲的星历,看到她正在吸尘器嗡嗡作响的声音中,勤快地清理着门后的死角。她房间里的电屏上,还在滚动播放着地震新闻,灾后救援,但没怎么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是时不时瞄一眼,毫无兴趣。在她的眼机里,苏铁的星历依然是每天早起,健身,读书的记录,毫无异常。

“嗨,妈妈。我回来了。”他在楼下,对着商店的玻璃门不断排练这句话。一连说了好几次,一切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就在他深呼吸,准备上楼时候,他在好像听到了什么。

是森莺吗?

街道边晃动的树影中传来鸟啼声,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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