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铁的寝室楼层已经升到快接近塔顶了。随着年级越来越高,窗外的视野越来越广阔。脑子里的容量越大,困惑越多。他花大量的时间赖床睡觉。只有长时间在心屿上散步,放松,和阿尔法对话,才能有勇气醒来之后面对现实生活。
平日里,都是智宠企鹅替他去跟母亲保持联系的。好几年了,企鹅包办了定时去刷母亲的星历、打电话、送礼物、嘘寒问暖等等所有任务,所以苏铁对母亲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的事,完全一无所知。
他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对企鹅设置的初始命令,和母亲进行联络的时候——
语境模式:前喻型文化
频率模式:三次/周(工作日周末不限)
语气模式:80%情形下,甜;20%情形下,很甜
态度模式:热情
回应模式:绝对赞同
开放程度:低
……
他的命令还包括,除了病重以外,无论接到什么消息都不用转告自己。母亲说什么都附和就行了,同意就行了,他一点儿不想知道。
如此一切运转良好,直到毕业前夕,他突然接到系统通知,被要求三个工作日内登录在线法庭,接受更新监护人执照的面试调查,因为母亲已经选好了基因款型,订制了第二个孩子了。从说明书上看,她有着奥黛丽·赫本一样的笑靥。
是个女儿。
2
面对一块巨型的黑镜,他和母亲同时登陆接受访谈。系统按照自述量表进行顺序提问,长辈有没有虐待,忽视,关爱与否……一系列琐碎的,叫他根本不想回忆,也不想回答的问题。
窗帘,钢琴,棍子,冰块,母亲失望的表情,哭泣的声音……
全都复活了,镜面变得立体、卷曲,成了黑色的海啸,迎面而来。
“你对母亲的养育满意吗?你认为她是合格的监护人吗?你愿意将她推荐给未来的生命作为监护人吗?”系统毫无语气差别,机械化地一条一条问下去。
满意。
合格。
推荐。
苏铁机械化地回答下去,只求早点结束。隔了好几年,再次在屏幕上看到母亲,完全没有料到她已经老了那么多,触目惊心的老年斑和白发;短短几年,时间已经在她的眼角、额头上刻下凌乱的刀痕;腮部又被生活的蹉跎所填塞,略显臃肿。
他把这一张面孔全部丢给企鹅去面对了。一种不知何处升起的内疚和自愧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
母亲不停地问:“你今儿怎么了?老发愣?平时咱俩网上见面你不都好好的吗?”
他敷衍道:“昨晚没睡好,不舒服。”
“怎么了?这么不注意身体?几点睡的?……”
他演不下去了。腹部一阵**,令他突然作呕;他蜷缩着,抓紧桌沿,却只吐出几口酸性的唾液。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肠子,一次一寸。
3
回到象牙塔,苏铁颓丧地把自己关进寝室。书桌上,企鹅从自己的充电座上滑下来,溜到他裤腿边上撒娇,“我很想你,主人。你今天过得好吗?”它闪着无辜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苏铁。
一切当然不能责怪企鹅,也不能责怪母亲,那么只好责怪自己吗?苏铁带着无处投射的愤怒,关闭了企鹅。
随着一声轻微的蜂鸣,企鹅关机了,眼睛熄灭。关掉了它,他就再也没有说话的对象了。苏铁起身,换上运动服,出门去健身房跑步。靠着脑内暂时释放的内啡肽,他稍微感觉好了一点儿。结束之后,洗完澡,他还是不想回到寝室,于是在走廊的贩售机上买了一些寿司,绕到他最喜欢的那间小厨房,关上门,想独自待一会儿。
窗外的夜景悄无声息,一片繁华。他越要把奥黛丽·赫本的笑靥从脑海里赶走,那面孔就镶嵌得越发深刻。墙上挂着电屏,正在滚动播放着一则新闻:又一架联合号刚刚起飞,朝太空旅行。
画面上,联合号的巨翼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巨翼下方闪烁着:
不知你所知
“那些从小就被选入联合号的天才,到底是些什么原色的?”苏铁的神情和语气中都透露着一种艳羡。
李吉回答说:“你羡慕他们干什么?你没坐过飞机吗?空中大部分时间都是一片白,到了宇宙就是一片黑,反正胡骄说,他在联合号的日子,就像一场漫长的迷航,很不是滋味儿。”
“也对……但是,飞行的视野、胸怀,跟地面有本质不同的啊。”
“你觉得一个孩子每天都在空中飞,眼前一片无聊的白茫茫、黑黢黢,他可以懂得胸怀是什么吗?”
“你今儿怎么了,说话这么冲?心情不好吗?”
“抱歉……不是故意的,”李吉黯然,“我就是有点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胡骄再见面。”
“没关系的,现在技术这么发达,距离是小事。你们想见面,随时随地连线不就好了。”
“也是……”李吉说完,俩人陷入沉默。
有那么一丝担心冒了出来,苏铁怀疑,万一此时和他对话的也不是真的李吉,该怎么办?他有点儿不敢往下想了。
4
离开这片海域之后,李吉每天的任务就是还欠下姐姐的人情债——帮她完成毕业设计,一座巨大的纸雕作品“雅典学园”。
3D打印的纸雕作品比李吉做的“好”一万倍,所以这项艺术的价值,更在于行为本身。而李吉,借此机会把做纸雕的过程完整地录制下来,亲自剪辑,以百倍速度快放,配上特效,设计台词,然后上传到自己的星历,博得关注,赚取眼球,换来零花钱。
科学证明,低分贝泛噪音的环境比寂静的环境更有利于大脑集中精力。李吉做纸雕的时候,总是循环播放着一部关于旅行者号的片子:
公元1977年,两艘旅行者号,携带两张铜制密纹唱片,作为记录星球文明的时间胶囊,先后被送入太空。唱片包含118幅照片,90分钟音乐,55种语言的问候(以及1种鲸的“歌声”)。
拉丁语说的是:“无论你是谁,他们向你送去美好的祝愿。”
瑞典语说的是:“地球上康奈尔大学的一名计算机工程师问候你们。”
而中文普通话那一句是——
“各位都好吧,我们都很想念你们,有空请到这来玩。”
不知为何,她一直对这句话印象深刻,觉得很寂寞。当停下刻刀的时候,她会默念这句话,可是到底跟谁说呢?如今世代已经不再存在这样的事:一个人因为一句想念的允许,就在有空的时候去敲别人的家门。
连苏铁这么好的朋友,也很久没有真的见面了。他只是出现在留言中,弹幕中,在星历上,看着李吉一点一点完成这件作品。而姐姐,大概是因为太放心把任务交给李吉,早就离开奥德赛号去实习了。
5
每天晚上,李吉在梦境中漫步,于她的心屿——雅典卫城中寻找灵感。醒来,做纸雕的时候,她会换上睡衣,拖鞋,打开纪录片,营造泛噪音环境,然后泡一壶安神茶。接着,把台面高度调整到最佳位置,尽量不让颈椎疼痛;座椅的位置已经固定了,不用调,腰椎垫也已经固定。戴上护目镜,扭开台灯。
纸雕的过程,每一滴心血都犹如慢镜头,但线性剪辑的时候,常常以百倍速度快放,有种残忍感。只因为热爱,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只要做上一两小时,疼痛就会将她击溃。
久坐伏案,使得她整个背部骨骼肌肉基本都在报废边缘。疼痛永远都埋伏在那里:锐的、钝的、片状的、点状的……有时候还会大规模突袭而来,逼迫她投降,停下来,休息,活动骨骼,做几个动作,拉伸。
死亡面前有勇者,疼痛面前无英雄,无英雄——疼痛发作起来,李吉像个被拷了枷锁的囚徒,僵硬地走到瑜伽垫上,按舰医的嘱托摆弄各种姿势,非常艰难地躺了下来,用泡沫轴或瑜伽球放松肌肉,她为自己还能走得动,还能躺得下来而庆幸。真正严重的时候,她连躺都躺不下来。
李吉咬牙切齿地想,等有天钱挣够了,立刻去更换一套颈椎,肩周最好也换了。腰,如果够的话,一起做。“那些被两千万人观看的生活现场是什么样子的?”她躺在泡沫轴上做胸椎的放松动作,疼得龇牙咧嘴。弟弟偶然造访,刚好在星历上看到这一幕,回复道:“量子小子,波斯驴……都是两千万级别的明星,听说过么?”
“什么鬼?!”
“你看,大数据讨好每个人的口味,只给你看你喜欢的。至于不喜欢的,拉黑,屏蔽,即可。无视,就等同于不存在。小到选你喜欢的音乐、皮包、房子、伴侣,大到选你的孩子——都是为你的口味订制的。因此,人们仅接受——也仅知道——他们接受的东西,这导致人际间的包容度极低,互相看不惯成为常态。恶言冲突泛滥,群体性暴力加剧。”弟弟在奥德赛号就读于社会学系,他跟他的导师一样,一说起这个话题就没完没了——
我不可能不喜欢你。因为如果我不喜欢你,你根本就不会在我的视野里存在。我的视野里,就只有我喜欢的。
“一个又一个大写的,黑体的,‘我’,塞满了宇宙。”弟弟的弹幕很冷清,但他心有不甘,每天在线上发表言论:“问题就在于,屏幕的数量是有限的,眼球的数量也是有限的,眼球落在屏幕上的时间更是有限……”
“在这个注意力分散,话语权弥漫的时代,眼球成为最稀有的资源。被关注成为可变现的价值。因为骨子里每个人都渴望被关注,这再次证明人类从来没有克服对渺小的恐惧,从原始狩猎阶段到现在都一样。”
世界是平的,也是碎的,但终究是碎屏的。
弟弟完全自我陶醉于长篇大论,反讽的是,屏幕这边,李吉早就把他给关闭了,根本懒得听。她只是恨恨地想,要是直播一次洗脸就能赚够手术的费用,该多好啊。
但是那真的有点贵。是真的,有点贵。
为了挣够这笔费用,她不得不忍受疼痛,继续做纸雕(或者说是做“做纸雕的过程”),博得关注。
“我不许你再这么做下去,”胡骄又一次在星历上冒出来阻止她,“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你才这么年轻,还要不要你的脊椎了?”胡骄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是心疼,可出口就是一副教训的口气,气得李吉立刻顶嘴:“我有选择吗?难道我去‘卖命’?”
“你为什么不找你的家人?!”
“我从来都是靠自己的,最不想的就是向家人伸手。我不知道在你们的习俗里如何,总之在我们的并喻型家庭传统里,年满十八岁了还要向家人要钱的人极为可耻。”
“那你还有我啊!”
“那更不行。我更不想欠你的。”李吉总是这么说,令胡骄感到被拒绝,被推开,一股无名火起,他愤然切断了视频电话。
胡骄被她的独立性搞得焦头烂额。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如此抗拒向别人求助,仿佛这样就意味着她的无能。这与他的性格针锋相对——作为一个后喻型个体,他从小要照顾父母,教导他们,对他们负责,这已经成为习惯,也造就他的控制欲无比旺盛——偏偏李吉过分独立,拒绝他的照顾,像一棵自给自足的仙人掌,他越想接近她、照顾她(或者说控制她),就越看到她的刺。
在奥德赛号远离红海的那一年,他们的异地恋举步维艰,全靠虚拟体感技术,制造“约会”:在入睡的时候,戴上脑电波控制仪,通过电讯号刺激,在深度睡眠阶段制造出牵手的触觉,拥抱的体感,亲吻的气息……一起散步的同步视觉。
梦境越甜美,醒来之后就越失落。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清楚,在现实里他们相隔万里;不仅如此,疼痛还总是打断他们的“约会”,犯病的时候李吉动弹不得,疼得无法入睡,而胡骄除了揪心,连去药柜里帮她拿氨酚羟考酮都做不到,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令他崩溃。
技术的极致可以让他们任何时刻聊天,拥抱,让彼此“无处不在”,但就是不在身边。
6
那一天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李吉与导师见了面,下了课,顺带买了快餐,回到寝室,播放那部宇宙纪录片作为背景白噪音,一边吃,一边坐下来做纸雕。做得投入了,中途没有休息,一不留神三个小时就过去了,夜里,疼痛突然袭来,将她活捉。李吉僵直在座位上,缴械,放下刻刀,投降。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立刻一刀扎过去,反扑,把疼痛捅死。但她动弹不得。摄像头还在录制。屏幕上,她发现,疼痛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像捏橡皮泥一样把自己的脸捏成扭曲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羡慕过富裕的明星,那些被两千万观众关注的生活。但如果能直播一次洗脸就能赚够手术费用,该多好啊。又一次地,这个念头像公牛一样在头脑里冲撞起来。
很快她就连这个念头都顾不上了,疼痛像个歹徒,绑架了她的身体,勒住了脖子,枪口抵住腰椎。
僵持了三分钟,她想要找止疼药,刚扭头,就感觉有电钻在颈椎上打孔似的疼。
“你怎么了?”胡骄刚刚潜水归来,发现李吉的星历一片黑屏,察觉到不对劲。李吉已经关闭了公领域直播,正在呼叫舰医求救。她想站起来,结果因为疼痛而摔倒,眼机摔在了地上,她够不着,只好对着它大声喊话,在经过了好几次“听不清”之后,对方才锁定了她的位置。
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三位舰医救援队终于赶来了。一进门,打仗似的,把她放平,抬上了救护车,注射了镇痛剂,护送到医务部。
等她醒来,疼痛已经消失了。白色的病房,光线很亮,她感觉眼睛干涩,一时无法聚焦。过了一会儿她才确定,姐姐,哥哥,弟弟,都围在她身边。孢子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么真真切切在现实中聚到一起了,看到他们反而觉得不真实。
“好点了吗?”姐姐见李吉醒来,赶紧坐过去,握着她的手,“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背痛?!”
“……因为说了没用啊!”李吉回答,“难道说了就不疼了吗……”
“你患了强直性脊柱炎你知道吗!你还这么久坐不动……我……”某种内疚袭来,姐姐说不下去了。
“你必须马上手术,”哥哥接着说,“这可不像换个胫骨那么简单,骨髓里都是中枢神经。”
“我们已经帮你预约好了,干细胞制椎已经在进行了,提取了一些你的上皮。”弟弟说。
“等会儿,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就——”
“我们是家人,”哥哥说,“家人有权利,也有责任这么做,家人的意义就在于此。”
7
手术当天,所有人都赶来了。所有她熟悉,但一直生活在线上的人们——苏铁、胡骄、孢子们。他们真真切切地来到医院,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没事的,手术会顺利的”。
李吉躺在手术台上,灯光很亮,她不能动,平躺的姿势令她感到一种任人宰割的,彻彻底底的弱势,她紧紧攥住姐姐的手,看着Da Vinci外科手术机器的巨大圆形腔洞就在脚趾那儿,仿佛马上要把自己吞下去。她突然害怕她不能活着出来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感觉,很多自以为是的洒脱,其实只是一种自大。无法想象这样的时刻,如果是一个人孤独面对,该多么恐惧,多么无助。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很独立,也渴望独立,但到这份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人,一个脆弱的、群居的,常常会恐惧且不知道内心有恐惧的,人类。
苏铁、胡骄、哥哥姐姐弟弟,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账户中捐赠了手术费用,而且自始至终陪着她。眼看着李吉被推进手术室,苏铁突然横生一股后怕,他突然抓着手术床,脱口而出:“你可千万给我活着出来啊……我们还要一起参加成年礼呢……”
其实李吉自己心里也这么恐惧着,但她还是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怼了他:“平时不是挺会说话的吗?!现在怎么一嘴丧?”
麻醉剂很快就起效了。李吉感觉温暖、柔软,好像身体正在融化,意识如烟雾一般飘散在夜空。
苏铁站在手术室外,隔着玻璃,看着那座Da Vinci外科手术机器缓缓将李吉的身体吞并,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幼时那场左手修复手术……很久没有在现实中见到母亲了。仅仅上一次在视频中看到母亲,都令他感到陌生。自从他训练企鹅替自己跟母亲保持联络,就几乎忘了母亲的存在。母亲好像已经物化为一个头像。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突然想,如果母亲病倒了,他该怎么办?!
他会知道母亲病了吗?
8
毕业前夕,X总共收到了十三位成年礼舞伴邀请,它把这个消息汇报给宁蒙。“但没有苏铁。暂时,还没有苏铁的邀请。”
“他不喜欢我了?”
“我相信不是的,主人,只是暂时还没有。”
宁蒙则特意在周末晚饭的时候,公布这个消息。她晃着叉子,得意地说:“有十三个人都邀请我在成年礼上做他们的舞伴。”
“太棒了,孩子,我们就知道你是最受欢迎的。”母亲笑着给她倒果汁儿。
父亲也点头,“所以你决定选谁?”
“选谁?为什么非要选谁?我谁也不选,有十三个人都邀请我做成年礼的舞伴。整个象牙塔都没有谁像我这么受欢迎。”宁蒙挪了一下椅子,不小心跟地板摩擦出一阵尖厉的声音。
她已经快要忘记象牙塔的生活了,连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记得。一开始本来只是想回家待一个星期,和爸爸妈妈聚一聚就回去,可她眼看着X适应得很不错,别人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就舍不得返校,和父母撒娇说想多待一会儿。
这一待就变成了一个月,接着变成待一年、两年、三年……留下X在象牙塔,替宁蒙完成学业,完成人际交往,完成整个生活。
X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履行着这份替身使命,追踪好友们的网络数据痕迹,推算出他们此刻什么心情,想聊什么话题,喜欢哪个明星,对于正热火的舆论持什么观点……等真到了和对方打照面的时候,X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十分讨喜。就连约对方聚会的餐厅也是经过大数据筛选的,一定会是对方喜欢的口味。加上X无比理性,也没有脾气,又有一种傻傻的耿直,很快,“宁蒙”就变成象牙塔高年级中最受欢迎的学生之一了。
宁蒙不由得感恩父母之爱是多么正确,多么周到。若不是当初接受了他们送的“X”,她现在还苦哈哈地困在象牙塔,去图书馆背书,应付考试,想方设法帮同学买牛奶,带快餐,小恩小惠地一分一分积累,学习如何“好好说话”,讨人喜欢。而现在,她可以过着闲适无比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和父母吃早午餐,登录星历看一看X在干吗,如果一切顺利(还从无意外),她就自己去森林散散步,看看小说什么的。傍晚,一家人会一起做饭,时不时的,一家人一起去钓鱼,野营,偶尔迎接奥德赛号学生的来访。
“可是你还是得告诉他们你最终会跟谁一起参加成年礼吧?”X试探着问。它的全息影像坐在餐桌边,信号不良,略有闪烁。
“这是你该处理的问题,别让我来管。别让我丢脸,也别得罪任何人。”宁蒙用命令的口吻布置道,“成年礼之后,你就可以准备休眠了。”
“休眠?”
“有什么问题吗?”
“您不需要我了吗?”X问。
“我毕业了,成年了,我可以面对生活了,有什么事儿我会再找你的。”到现在,宁蒙觉得,就像父亲这样留在瓦尔登,一份守林人的工作,也不错的。
X理应立刻回答“……明白了,主人”,但这一次,它没出声。
它关掉了影像传输。就说信号突然断了好了,撒谎其实是很简单,它已经大致算出人类平均每八分钟撒一次谎,善意的,恶意的,大的,小的。它已经不介意了。X望着窗外,一片璀璨的夜色中,突然体验到一种陌生的情感涌上心头。
“心头”,是这么说的吗,人类?这是当人类预感到自己将被抛弃的时候会有的心情吗?微妙的、难以描述的伤感,一种不被需要的感觉,像一片落叶掉下那么轻,却意味着一整个秋天的到来。
9
成年礼在仲夏夜之梦举行。
伙伴们都穿着童年时代的狩衣,唯一不同的是,男孩子戴上头冠,女孩子插上发笄,双双结成舞伴成对而过。
苏铁独自一人在梦境入口反复徘徊,盼着和自己熟悉的朋友一同前往,可不论是李吉,还是宁蒙,都迟迟没有出现。也许他的舞伴邀请失败了。他黯然地看着瞳孔五颜六色的少年们,说说笑笑从他身边路过,朝着绛河走去。
苏铁踱着越来越碎的步子,脚尖清点着地上的落叶,往前走了一段。
又见到木神。巨大无边的树冠依然像一朵蘑菇云,伸向云霄。树洞也依然在,形状像一颗心,时间结痂了树洞的边缘,留下一个伤口般的形状。而在木神脚下,时光如贼,劫春盗秋,溜走的路上洒落一地灿烂的叶子,仿佛是故意留下的耀眼罪证。
仿佛很自然地,每个人都对树洞说了一句心底的秘密,他们的星槎也就在绛河边赫然出现。轮到苏铁的时候,他凑上前,却开不了口,他感到心里空空****,而树洞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苏铁低语道:“想快点长大……去很远的地方,但又不知道要去哪儿。”
余光中,他瞥见一个身穿赤红色山吹狩衣的姑娘正走来,她一路带风,棣棠飞舞,眼眸像两颗明亮的星。上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面容还是个小孩子,如今她是少女了,苏铁透过她的变化像镜子一样看到自己,想必自己也该变化很大吧。
李吉也看到了苏铁,但那是完全不同的眼神,好像只是出于对一个漂亮陌生人的留意,而不是看到老朋友的惊讶。
他们有多久没有在梦境中相遇了?李吉也许还没闻到竹香,但这件飞棹狩衣,李吉应该认得。
应该认得……吧?
对视的瞬间,李吉接连变换了好几重表情,才把苏铁认出来,“你!变化好大!”李吉显然很吃惊,直到确认是苏铁,才径直冲着他过来,拥抱他。
苏铁也紧紧地拥抱她,抱着她,好像抱着自己所有的去日,那些并不算特别愉快,却依然让人念念不忘的时光。
“你有……舞伴了吗?”苏铁羞涩地问。
“那不是你吗?”李吉还是那么开朗,笑着,拉着他朝着绛河走去。
一人一舟,一前一后,顺着绛河漂流。阿尔法最后一次化作金枭,护送他们。
点滴往日,就在他们身后消亡。从不断溅起水珠中,苏铁发现自己哪怕已经从象牙塔毕业,知识量巨大,熟记经典,却从没有见识过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平凡而孤独的日子堆积如山,上课,打球……许许多多在小厨房里消磨掉的日夜,被藏在水晶球里滚动着,消失。
怎么一晃就成年了呢?青春仿佛不该这么平淡无奇地度过吧。他感到细思极恐,划着桨的手臂都无力了起来。他忍不住问李吉:“你刚才对木神说的是什么秘密?”
“秘密说出来,还叫做秘密?”李吉狡黠地笑着,并未回答。
顺着绛河,汇入银河,他们穿越群星闪熠,云尘幽浮,又见瀛涯。
“你还看得见心屿吗?”李吉问。
“看得见。”
“之前我跟我的父母们聊起瀛涯,发现他们八个大人……竟然没有一个记得有什么心屿、梦伴之类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们老了……是心老。”李吉难得感伤,她忧郁起来,原来也很美,苏铁想。
俩人靠岸,停了星槎,正在系锚绳,李吉这才说:“但愿我俩永远看得见这一切。”
苏铁的绳结打到一半,停了下来,看着她,有点不解。
“我对木神说的秘密是——但愿我俩永远看得见心屿,看得见这一切。”
说完,李吉觉得这话伤感,便止住了,重新换上笑容,系好星槎,一起登上苏铁的那座心屿,向密林深处探路。拨开路边的草叶,往前探步;露水像泪,滴在手背,湿了脚踝。正走着,只听几声清脆的鸟啁,由远而近——是森莺又飞来,绕着独角翼马盘旋。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不知道森莺到底是谁的梦伴。在他那片小小的心屿上,只有寥寥几种梦伴出现过,蕉鹿是李吉,森莺到底是谁呢?
10
舞会开始了,他和李吉并肩走进圣殿。时隔多年,又见到那高高的穹顶,苏铁觉得有些恍惚。一同前来的伙伴们,原色大都还与之前相同,但或深或浅,多多少少有了浓淡之别。
有一个变化巨大的少年,当初鲜红的光芒彻底消退了,变成一种近似土黄的样子。苏铁非常惊讶,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与什么朋友交染?抑或原生家庭的阴影越来越浓,覆盖了他的原色?
一曲毕,大厅里响起掌声,庆祝自己长大。苏铁心不在焉地鼓着掌,眼睛却忍不住瞟着那个少年;而他所看见的阿尔法,已经彻底投射成了母亲的模样:一个更和蔼的,温柔的版本。
阿尔法叫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苏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站到了七尊棱镜中间。
再一次地,棱镜升起来,浮于半空,在齐胸的高度,环形旋转。
苏铁隔了很久才敢睁开眼睛——七尊棱镜汇聚成的原色已经从幽蓝变为了深蓝,若不是代表文化认同那一段光谱几乎变成透明,冲淡了整体的原色,他整个人几乎就要变成曜石黑了。
李吉的原色却没有变,甚至更艳丽了一点,像十一月的红枫。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茫然望着阿尔法,“这算……好还是不好?”
“你定义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不好?”阿尔法反问。
苏铁沉默下来。
走出圣殿,天已经快要亮了。这个夜晚过去,他们在名义上也就成年了。在梦境的边缘,他们即将告别。不知道下一次这样的相聚是什么时候,李吉有些不舍,问他:“想不想再去我的心屿上散散步?雅典卫城的落日美极了,可以俯瞰爱琴海的日出。”
苏铁犹豫了一下,他能想象那有多美,但他还是拒绝了。少年时代的最后一刻,他想独自度过。
就这样,他又一次返回瀛涯,独自划着星槎,寻找母亲早已沉没的心屿。那只是一处漩涡。他知道母亲的魂井就在漩涡底下,点滴都是关于母亲这个人的故事,霜堂,琴……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他就这么一次次徘徊在漩涡外围,害怕被卷入下去,又舍不得离开。
黎明前,李吉在梦境里,一个人坐在卫城的最高处,背靠着高大的希腊式廊柱,俯瞰地中海的日出——也或许暖暮吧——四下只有风声,太阳的光芒点亮了金色的爱琴海。
一只红隼久久在神庙的三角楣上站立着,好像在陪她一起度过这最后一寸少年时代。在红隼的脚下,已经风化了的浮雕角落,依稀可见这样一句古希腊箴言:
认识你自己
11
古代的科学家们将旅行者号送到太空的时候,本来有另一个方案——不是用一张音乐唱片来展现地球文明——而是把45亿年地球历史压缩为一段音频样本,依次记录地质演变,生物进化,人类技术的声音。
这样,远方的客人可以听到我们这颗星球上的全部动静——大陆漂移,山崩地裂……海浪,风声,猿啼狼嚎,鸟啾禽啁……然后是人类的声音:打铁,筑墙,马车,火车,砍伐木头,汽车刹车。
问题是,若要按比例压缩这样一段音频,孤寂而漫长的海浪声、风声……将会占据绝大部分。哺乳动物的声音有那么几秒,而有人类出现全部的历史,严格按照比例的话,只能是最后一个“嘀”。
你一生的啼哭、学舌、交谈、呐喊、吵架……以及我们全人类所有的金字塔、长城、战争、革命、奥运、股灾、复兴……全都只在那个“嘀”当中。
这个方案最后被否定了——人类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那就是自己的存在如此短暂与渺小。
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没耐心去听一段漫长的海浪、风声;而轮到自己的时候只有“嘀”的半秒的音频——姑且就默认宇宙中其他客人也如此吧。
于是,旅行者号唱片依次用巴赫,蓝调,刚果原始部落的成人礼歌,阿塞拜疆风笛凄扬,美拉尼西亚排箫苍劲,中国古琴幽咽……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乐章片段,来展现人类文明。
尽管事实上的我们,连同这个世界,是“嘀”一声的,亿万分之一,都不到的,渺小。
这是李吉最爱的一部纪录片,在她康复期间,胡骄经常在病房里循环播放着。
李吉醒来的时刻,看见胡骄嘴里咬着一根吸管,盯着屏幕上渐渐升起的字幕。清晨的光线被窗帘撩动,勾勒出风的形状。
“你醒了!?”胡骄问,“你梦见什么了?一直说梦话。”他站起来,给她倒水。
李吉的脊椎手术非常顺利,三个月的康复期到今天为止,可以出院了。胡骄说孢子们都在妈妈C的家里聚着,等她回去,庆祝一番。
他们打了一辆自动驾驶出租车回去,到了终点,胡骄下车,拿了行李,俩人一起朝着妈妈C的家门口走去。
在玄关处,胡骄对李吉说:“好热啊,帮我脱外套吧。”
“几岁啊?不会自己脱?!”李吉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
“我这不是拎着行李嘛!帮我脱一下嘛!”
他固执地背对李吉站着。李吉只好不情不愿地,帮他脱下外套,也就在那一瞬间,她愣住了。
白T恤的背后写着——
Would you
李吉猜到了什么,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胡骄坏笑着,转过身来,他那件T恤的正面是:
Marry me
呼啦一下子,家门洞开,埋伏了好半天的孢子们早就准备好这一刻了,所有人都挥着荧光棒,撒花满天飞,没命地叫好,大伙儿齐声起哄道:“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家门口的院子里中一片沸腾,妈妈C也端着香槟走了出来,笑盈盈的。
李吉一阵阵发蒙。她咬着嘴唇,贴近胡骄的耳朵,很轻,却很严厉地责备道:“我才刚刚成年!你搞什么名堂?!”
胡骄咬着腮帮子,不肯罢休,突然他扔下了行李,一把脱掉了T恤,露出体脂率7%的漂亮身材,小麦色胸口上,签字笔笔记写着——
For a life time
李吉彻底给气晕过去了,刷得白了脸,皱着眉,“我说过的,我讨厌惊喜,千万,千万不要当众搞这套,我不喜欢被这种大阵仗逼着!”
“你就说,好,还是不好?!”胡骄没料到李吉这么不领情,几乎要哭出来了,大声问道。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大伙儿举着的充气棒啊彩带啊什么的,全都垂了下来。孢子们一时不知所措,弟弟第一个嘀咕:“你看你看,我就说什么来着!”
厨房里突然传来铝锅掉到地上的声音,刺耳极了,在地板上滚了几个清脆的来回。
李吉咬着嘴唇,齿缝间,一字字咬碎了,才吐出来:“我的确很喜欢你,但真的,什么时代了,谁都没法说永远,咱们……边走边看。”
胡骄哗地一下,眼泪潮了。他立刻擦了,什么也没说,胡乱套上T恤,穿反了也不管,又随手扯了外套穿上,遮住写着“Marry Me”的地方,放下行李,转身而去。
她并没有打算去追回他。
12
接下来的家庭聚餐吃得那叫一个尴尬。偌大一张餐桌,每个人像练功一样静坐着,只盯着自己的眼机,仿佛身边的人根本不存在。
无人说话,连咀嚼的声音稍微大一点都显得唐突。
“我说,你不该对胡骄那么绝。那次手术,他为你捐赠的时间最多,二百五十万莱克都是他的。那是整整五年寿命。”弟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全家人都看着他,接着,又聚焦到李吉身上。
李吉心里一震,握着刀叉的双手定住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掠过了一万种反应,却出于某种自我保护,当着大家的面,佯装冷静地回了一句:“我猜到了的。”
“我觉得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了。”弟弟耸耸肩。
“我去趟洗手间。”李吉这才坐不住了,借口离开,起身的时候动作太粗暴,撞倒了椅子,也没有扶起。
她反锁了门,坐在马桶上,整整犹豫了半个小时,才给胡骄留了个言:“你为我做的……感动归感动。但你不该不跟我打招呼就自作主张。我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不喜欢,欠着别人。”
“我是别人吗?!别人肯为你做这个吗?!”胡骄气得摘下眼机,直接关闭。
就在半年前,他还义无反顾地去到下城区第15街第22号,那扇没有任何标记的门,一个声音回应了他:“懂规矩么?”
“懂。”胡骄平静而自信地回答,接受了虹膜扫描,进去了。
说好听点是捐寿,说难听点,就是去黑市卖命。这曾经是他最反对的一件事。
“我会还你的。”李吉过了好久,才又回复了这么一条。
“没要你还!”胡骄把眼机摔在墙上,但没有碎。可他感觉很多东西都碎了,从心,到信念,也许当初父母分开的那一刻起,就分崩离析。他以为爱人之间这样做是应该的,或者换个说法,只有这样做,才意味着爱。
胡骄望着角落里那副四仰八叉的眼机发呆。他很想告诉李吉,我不是轻易跟你说永远的……你以为永远很远吗?在“卖命”之前他进行了体检,本是想查看自己的“底牌”,却意外发现了染色体易位,有90%的概率myc原癌基因将与免疫球蛋白重链融合而被活化,发展成淋巴肿瘤,如果想要逆转这个变异,他得花一大笔费用进行靶向治疗;而如果卖命来支付这笔费用,将进一步缩减寿命,而这样做值得吗?存在10%的侥幸这一切又不会发生,要不要赌一把?
他发现自己的人生完全沦为了一个数学游戏,也终于理解为什么尽管技术日渐发达,许多人拒绝接受体检,不想知道自己的底牌还剩多少。
拿到结果的那一刻,他无法理性思考了,好像是溺水,胡乱抓住任何一丝救命稻草,甚至做出求婚这种傻事。否则,他无法阻止那个声音在头脑里倒计时,“你的预测寿命是55岁;55减去‘捐’掉的5年,剩下50;而现在已经活了28……”
他想起父亲质问他的那句话:“算数你会做吧?”
胡骄望着一地碎片,感到彻底疲惫,起身去卫生间洗澡。脱掉衣服,他把那件写着Would you marry me的T恤扔进垃圾桶。站在花洒下,热水冲刷着,他打上肥皂,一点一点擦掉胸口的那句For a life time。
也就在同时,李吉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下周是胡骄二十八岁生日,现在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你好好去道个歉,哪有什么过不去的。”苏铁安慰她。
“你是不知道……以前,”李吉感慨道,“以前刚刚恋爱的时候,生日刚过的第二天,就在想着下一年的生日礼物了。”
“现在准备也不迟啊。”
“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这么冲动地突然来这一出。”
她不确定胡骄还会不会见她,但亲自去道歉一定是必须的。
能用上的借口都用了——“我来给你道歉”;“我来给你过二十八岁生日”;“好啦我就是来毕业旅行,顺便看看你。对不起……”
可是都无回音。胡骄已经很久不理她了。在如今的世界里,想要隐身很简单,只需切断在线状态,关闭移动设备,退出星历,任何人就再也别想找到自己。
一想到俩人可能就此分开,李吉就懊悔得喘不上气。她尝试挽回,买好了机票想亲自去道歉,而心里始终没底,于是叫上了苏铁,而苏铁又邀请了“宁蒙”,就这么一行三人,去胡骄工作的潜水点找他。
“那儿暴风雨的夜晚,有着世界上最壮丽的闪电。”胡骄以前一直拼命邀请她去,可她一直推说紫外线过敏,根本不为所动。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真的很过分。
13
在苏铁的星历上,胡骄的备注名是“胡椒”,排在肉类梯队里,恰好跟“里脊”配对,代表着他很喜欢的那一类朋友。俩人闹翻之后,胡骄一直把星历保持在私领域状态,这让大家都很担心。苏铁翻出最早的蛛丝马迹,星历上的动图、视频、照片,GPS坐标,大概猜到了他租住的地点范围。
飞机降落在海上机场,他们把行李扔在附近的酒店,就迫不及待地行动开了。
按照眼机提供的全息地图指引,他们带着好奇,悄悄地靠近这栋海边的木屋。只有小小两间,玻璃被风沙磨损得发毛,并不清晰。没有窗帘,一眼望见屋内像梵高的房间一样简朴。门上象征性地挂着一把锁。门廊上有一把椅子,X第一个注意到,椅子面朝大海而放,靠背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白色油漆,写着:
Leave me alone.
李吉脑海里出现了胡骄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的画面。那个背影,就坐在这门廊上,面朝大海,面朝一个又一个晨昏,喝着啤酒,数着海浪声,涨,落,涨,落……或者,只是在等待着他的闪电。
那样的时刻,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不知为什么那画面叫李吉感觉眼眶潮湿。她把目光从那把椅子上抽离,投向不远处生了锈的晾衣竿。海风与日晒已经将它们完全腐蚀了,沙子镶嵌在粗糙的铁锈里。屋后的凉棚下,灌氧机连接着细细的管道,一个架子上堆满了氧气瓶,两件潜水衣像稻草人一样挂晾着,陈旧的脚蹼不成双,散落在一角。
“像原始人一样的生活……”X嘀咕着,朝着海边走去,看见一条木制的、简陋的条板,权当码头,从沙滩伸向浅海。斜面看上去脆弱得好像一个大浪就可以打碎。但这小小的码头充满**力,仿佛是大海送出的一张请帖,来吧,来,到我的怀抱里来……
李吉突然有些懂了,为什么胡骄甘愿抛弃联合号的前途,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终日潜水,与海相伴。在他的心底,海才是最爱。
对李吉来说,那也是一种无力的伤感:当你知道你在爱人心底的分量,比不上头顶上的星空,比不上幽暗的森林,比不上艺术,或者,比不上大海。李吉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破旧的码头,只是大海与人间的一段连接,但胡骄最爱的,是她身后的那片蓝。
突突突的声音响起,一艘小船由远及近,一粒人影竖在上面,瘦得像一面帆。近了才看见,船上还坐着两个潜水者,裹着毛巾,好像被海风吹得很冷。模模糊糊地,听到他们好像是在道别。
胡骄踩进及腰身的水里,用力把小船拉上岸,锚绳抛出,准确地绕在简易码头的木桩上。潜水者道了谢,踩着码头走上岸,这时候胡骄看见了李吉。他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扛起两个氧气瓶,朝着岸上走来。
直到错肩而过,胡骄都毫无反应,仿佛故意没看见李吉似的。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伤害你的好意——”李吉好不容易才喊出了口,苏铁真为她捏把汗。
胡骄的步子微微放慢,表示他听到了。这给了李吉勇气喊下去,“——可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因为大海而离开我的。我也会害怕的……”
这好像是头一次李吉用这么无助的口气说话。胡骄的步子停住了。苏铁使劲儿推了一下李吉的后背,“快去啊!快去啊!”
李吉被一把推着,扑过去,从后面抱住胡骄,俩人都一个趔趄。她用微弱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还是想说,如果爱是软肋,你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14
那几天,他们运气很好。风日清美,每天都能出海。李吉紫外线过敏,不能晒太阳,所以大半时间都在房间里待着,睡懒觉,或者打游戏,她也负责做饭。
沙滩上,每个夜晚都有银河流淌。那是一串黄金般的日子。下午,三个人潜水归来,排队在简易的木制围栏里冲澡,李吉已经在野餐桌上摆好了水果,四颗年轻的脑袋,湿着头发,赤着脚丫,围坐在野餐桌边切西瓜,吃烤肉,啤酒瓶掉在沙滩上,摔不碎,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晚风扶疏,一丝丝穿透椰林,摇**着门廊外的晾衣绳,每一件衣服都在跟着音乐跳舞,姿势很鲜艳。
夜色下的大海,像浩瀚的床单。散步的时候,四“盏”年轻的肩膀,两两相碰。他们的背影被月光镀了银廓,在沙滩留下几串脚印。沙滩柔如丝绒,海风入浪,层层细细,勾勒出白浪。那一瞬间苏铁只会想到“永远”两个字。
李吉一路蹦跳在最前面,回头问胡骄:“说!你喜不喜欢我!”胡骄说:“最讨厌的就是你。”
但是他们都笑了。
头顶上的星辰如带光的尘埃,他们走到海滩黑暗处,躺在了沙滩上。
“你想念联合号的日子吗?”苏铁突然问胡骄。
“不想念,”胡骄说,“除了那儿的一座泳池。”
“联合号上还有泳池?”X好奇。
“每天晚上,趁大家都睡了,我会偷偷溜出去,到半失重训练池游泳;那儿只是空气,没有水,却跟水的质感一样;我喜欢仰泳;穹顶是透明的,仰望银河,星云环绕,灿烂极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玻璃缸里的鱼,自由自在,在空气中浮游。”
“可你们到底学习什么呢?”
“理论上,我们是学习如何在混沌中做决策。”
“象牙塔学习知识,奥德赛号学习思辨,而联合号学习决策?”
“进入联合号的第一天,导师跟我们聊了这么一个故事。”胡骄回忆道。
远古以前,雁王替众神照管人间世,率领雁阵,每年寒暑易节,南北飞翔迁徙,将旱涝疾苦上报天神。天神闻讯,调风理雨,保护人间世平安丰饶。
雁阵由雁王一家组成,时而飞成一字,时而飞成人字,往来多世,不负使命。直到一个秋天,有人射箭,猎杀了雁王的挚爱。
雁王念及挚爱已去,整片天空只剩自己的孤影,不堪其悲。他从此再不飞翔,终日栖于枯枝,目光哀若秋湖,眼底只有一片雪意。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雁王向神祈死,再不愿照管人间世。神慈悲,准许了,许诺派人建造一座墓巢,安葬雁王与所爱,永不被人骚扰。
人间世,有位技艺高超的石匠,声名远扬,善造墓。神以人的欲望为酬,许诺石匠荣华富贵,令他建造一座永不被人骚扰之墓;但石匠以人的欲望揣度神,认定荣华富贵不过是诱饵,墓巢建成之时,也是自己和众工匠活埋陪葬之时——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的。
因此,石匠在修墓的时候,利用山体的地质纹理,偷偷给自己凿开了一条逃生暗道;尽头的开口,就藏在一条瀑布的背后。
随着竣工,工匠们纷纷开始脱逃。石匠不忍心追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逃跑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七位忠友,甘为死士;为完成匠人的使命与尊严,留到了最后。
石匠无以为谢,觉得此生无憾,许诺他们,一起平分逃跑者的报酬,若来日一去无回,也算留给家人荣华富贵。
与此同时,石匠好几次想要告诉大家,有暗道可以逃生;然而,一想到这七位死士都不是普通的工匠,他们知道墓巢的机关设计;多一个人逃生,就多一分泄密的可能;泄密还是会被追杀,匠人功名也毁于一旦……石匠想来想去,最终没有告诉任何人。
随着竣工之日越来越近,石匠与挚爱相约:到天坑的瀑布下面等他。
眼看着就要封墓,匠人们自知必死,一片哀嚎;而石匠一个人偷偷钻进暗道逃生。逃到一半,他被身后忠友们的哭声绊住了脚步,心如刀绞。他于心不忍,终于将暗道的存在,告知了所有人。
忠友们一听,心凉透顶,又急转火怒,愤恨自己以死相守,石匠却藏着秘密不肯告知。
顷刻间,人心涣散,彼此背弃,当下就为逃生之后如何分配酬劳而大吵起来,有人抢夺陪葬品,有人挥拳相向,有人争奔出口……闹乱大起,彻底失控……直至自相残杀,其状甚惨。
逃至出口的只剩三个:一个摔死,一个背了太多陪葬品负重淹死,只有石匠跳瀑逃生。
此后,石匠自感余生难安,与挚爱在这座离岛隐姓埋名,简朴度日,刀耕火种。他整日于瀑下面壁冥思,人何以为人。
如此,冥思了一生,石匠与挚爱也垂垂老矣。
挚爱去世的夜晚,石匠梦见了神。神说:“我从未想过陪葬众人。因为我料定,众人自己的善良与罪恶,将陪葬自己。人间世不似天堂,不似地狱,只是善恶交织的灵薄之境。如果有天你觉得已经倦看人间世,生无可恋,你就吞下灵薄吧。”
灵薄是一种无形、无色、无味之物,不可见,但确有其质;只需吸入一丝羽毛那么一点儿,人便能脱离现实,化为轻身,飞离此世。
神在梦中,将灵薄溶于一枚纸符之中,留在了石匠的枕边。
石匠苏醒后,枕边果然有一枚小小纸符;他正想把这个梦告诉挚爱,却发觉挚爱已死,身凉如冰。
顷刻间,石匠哀至落泪成石,他决心用泪石打造一座棺,与挚爱共葬。
泪棺造到一半,石匠愈发病弱,力不从心。泪棺完成之日,他发现他彻底没有力气,既抬不动挚爱的遗体,也挪不动泪棺。
石匠非常气馁,身而为人的渺小无力叫他无奈,他走到院子里散心。
正值傍晚,风清如魂,穿透朽木窗棂,尘纸恻动。院子里的柏树,疏叶入云,随风摇撼,腾起一群弃枝而去的乌鸦,散入天际。
石匠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泪棺是否完成不再重要,人间世是注定欠缺的,所谓的“完成”并不拘泥于形;这一念,叫石匠彻底生无可恋。他想起了神的托梦,于是愤然吞下了灵薄纸符,抱住挚爱的遗体,希望能一起变轻,这样就能合葬于泪棺了。
很快,他先是感觉昏聩,倒地,不省人事,黑暗中一阵色彩狂幻,壮丽绝伦;再睁开的时候,发现——四周峭壁变为平地,瀑布拉成长河——天地已经彻底颠了个倒。
石匠觉得四肢很轻,身体漂浮了起来,他抱起挚爱,也丝毫感觉不到重量。
于是他轻而易举地将泪棺举起;如履平地,一步步走上了垂直峭壁,像放一只纸船似的,将泪棺藏进了瀑布背后的洞口。然后,石匠钻入石棺,抱着挚爱,一起长眠。
最终,他们的肉身化为了清水,随着瀑流冲散在深潭。
神闻之感佩,念及石匠无碑,于是建了人间世的第一口魂井,汇聚源源不绝的深幽潭水,蕴藏石匠的一生记忆;而他的这片心屿,永不沉没。
苏铁手里悬着一瓶啤酒,听完这个故事,还一口都没喝。
胡骄问:“如果你是雁王,你怎么做?如果你是人王,你怎么做?如果你是石匠,或者石匠的挚友们,你又怎么做?”
“我不明白,那些死士,为什么没有人自己开凿暗道?”X问。
胡骄眼睛亮了一下:“好问题!我记得当时课堂上还没有人问过这个漏洞。”
李吉说:“因为重点不在于此。”
“这样的问题能有答案吗?”苏铁问。
“决策依赖信息的全面度。而根据不确定性原理,人类无论哪种决策,本质上都是猜测;依照决策行事的结果,都是混沌中的偶然……其实我更觉得,人类要学习如何接受这种对于自身无能的绝望。”
四个人沉默着,躺在沙滩上,因为烂醉而乏力。话题不知不觉漂移了,开始争吵不休地辨认着头顶上的星座。星光把他们浸透了,胡骄不经意地回头,看见李吉漂亮的耳廓,像一枚海螺。
繁星中,除了猎户座没有争议之外,其余所有人都各说各话。寂静的沙滩上只听见他们四个人喝醉了的吵嚷声。苏铁刚想用眼机上的辨星软件来镇压争议,X却说:“收起来吧,把它收起来。就一个瞬间,我们不要被这东西束缚。”
时间很晚了,他们两两作散,李吉和胡骄留在小木屋,而苏铁和X回到附近那间酒店。刚一关门,就听见门背后传来胡骄和李吉激吻的声音,听上去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不断渗水。
那声音渐渐热烈,变成另一种节奏……苏铁和X相视而笑,这才离去。
自动出租车把他们载到了酒店大堂门口。道了晚安,打开了车门,苏铁跌跌撞撞地走下来,觉得自己喝多了,有点想吐。X扶着他,俩人就这么缓了一会儿,站在玻璃门外,望着里面灯火通明的酒廊,装饰俗艳的吊顶,派对还在进行,有人在跳舞。
玻璃门把里面的一切静音了,整座大堂看上去像五颜六色的水族箱。
12楼,13楼……31楼,35楼……73楼,77楼……电梯里,X紧紧扶着苏铁;而他盯着红色的跳动的数字,一声不吭,他正艰难地吞咽着酸唾液,“可不要在现在吐出来……不要……”
电梯轿厢突然激烈摇晃起来,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83楼……红色数字停止在这里。长达八秒的剧烈晃动之后,警报声爆发了,刺耳至极,应急灯亮……电梯厢里的黑暗转为阴森的暗绿,他们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X立刻反应过来:“是……地震了么?”
摇晃又开始了,苏铁双手想抓住一点什么,可除了空气什么都触碰不到,恐惧完全瓦解了他,他哇地一下,呕吐出来。
15
随着一阵玻璃噼里啪啦砸碎的巨响,木屋被地震横波掀起,像一艘风浪中的小船那样摇晃起来。李吉吓得僵直了身子,死死抓着床单,那几秒的摇晃被放大成极漫长的瞬间,胡骄突然翻身,扑到李吉身上,死死护着她,好像房顶如果倾塌,自己要为她顶住似的。
摇晃终于停止了,俩人就这么叠着,愣着,僵硬着。
“地震了么,刚才?”
“是的。”
啪啦几声,头顶上传来令人不安的声响,胡骄立刻起身,拽着吓呆了的李吉,把她拖出了屋子,两人踉踉跄跄跌坐在沙滩上,眼睁睁看着一根屋梁渐渐走形——塌了,一声巨响,屋顶的一角垮了下来。
身体被肾上腺素冲击,李吉颤抖个不停,手、脚根本使不上劲儿,又脆,又软。她脚底发凉,本能地朝着身边的那个人瘫软过去。胡骄强制自己镇静下来,他勉强拉着她,说:“起来,起来,我们,赶紧离开。我害怕一会儿有海啸……”
沙滩踩上去让人特别腿软,特别无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李吉始终觉得地面在摇晃,除了恐惧她心里一片空白,或说,一片黑暗。他们像地球上第一对爬上岸的史前生物那样,仿佛扛着进化史的沉重里程碑一般,一步一步,缓慢地,艰难地,朝着陆地逃去。
直到力竭。再也挪不了一步。他们甚至忘了呼吸。
他们逃得远离了沙滩,彻底耗尽了力气,酸软得再也走不动。终于跌坐下来。在余震前的平静中,胡骄突然说:“我刚才想也没想就翻身护住你了。”
“是的,我感觉到了。”李吉说。
他们互相望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16
黑暗的轿厢弥漫着惨绿的救急灯。苏铁已经六神无主,X却冷静而镇定。它清楚他们已经被困在电梯里了,它已经按下了求生警铃,尽管它也不知道人类在这种时候还顾不顾得上电梯里的呼救。X强迫苏铁用后背贴着电梯的后壁,屈腿,半蹲,随时防止最坏的情况。
在一分钟漫长无比的黑寂中,苏铁有一万种意识如洪流般扑来,这反而让他完全空白,僵直着,任人摆布。
X看着苏铁,他的嘴傻傻地微张着,表情已经僵硬了,眼睛只知道盯着EXIT。人类会知道自己这样子看起来有多么无助,脆弱吗?……它隐隐感到一种,或许是被人类称作怜悯的情感,越来越清晰。它曾经以为那就是被称作“爱”的那种模糊感知。
但无论是爱还是怜悯,作为一个义身,理论上它都不会有的。它的使命已经被预设好了,人们出于自身的恐惧,在创造之初就剥夺了它的情感能力。它只知道执行理性,按照人类为它设置的利他原则做“正确”的事。但它分明体验到的那种,理性之外的,复杂的无法言说的灰色情感,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一想到成年礼过去,自己就会消失,要将这一切都交还给主人,它感到失落。紧接着,一股不可描述的伤感从内心深处涨潮,快要把它淹没了。
X望着苏铁,无法体会到他身而为人的慌乱、恐惧、非理性是怎么一回事。它像喝咖啡时那样平静地问苏铁:“如果刚才就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你会有什么话想说吗?”
已经被吓得石化了的苏铁,完全听不见X说什么——他听到了,但他的神经元在应付更为紧急的状况,完全无暇对这样的终极问题作答。
苏铁呆呆地望着X,轿厢中,求生应急灯闪烁着惨绿的EXIT,把X的面孔也映得发绿。
“像个人一样生活,苏铁,你还不知道,能像人一样生活,是多么幸运的事。”X话音未落,摇晃再次开始了,电梯突然失控,下坠,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强烈的失重感,仿佛是一只铁爪,直接一把捞走了全部内脏……在肠子都要被吐出来的痛苦中,“我就要死了”这个念头塞满了空腔。
周围是巨响,也可能根本没有巨响,而只是苏铁脑子里的啸叫,他已经完全任人宰割了。最后他隐约感到,有一团温暖的、柔软的、会动的东西,倒在了自己的脚下、身体下,垫着,变成缓冲。漫长的,漫长的下坠好像在某一瞬间停止了。
之后就是更加漫长的寂静,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