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之境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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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奥德赛号的新学期已经来临了。从圆形的舷窗望去,烈日燃烧着海面,远处的大陆还只是浮在水面的一根线。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奥德赛号都要在红海北岸停靠。一想到要去大太阳底下寻找金字塔遗迹什么的,李吉就发愁。就连到甲板上走一趟,都让她的紫外线过敏症发作,脸上晒出红斑、水泡,奇痒难忍。

妈妈C寄来了丝巾,只要走出船舱,她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更多时候,她每天困在狭窄的寝舱里玩游戏,看书,聊天,憋闷得快要发霉了。

舷窗外,有几个同学在甲板上晒日光浴,跳进海里游泳,眼睛周围晒出一个太阳镜的形状。奥德赛号寂静得像一座沉睡的城市。李吉感到无聊,彻头彻尾的无聊,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隔壁寝舱的同学是谁她其实并不认识。

她一拍而起,打算去串串门,认识认识新朋友,也没想到一连敲了好几扇,都没人答应(或拒绝开门,因为正在线上忙不开)。

等到终于敲到某一间,门是开了,对方充满戒备地站在门口,问:“你要干吗?你想干吗?”问得李吉张口结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突兀,只好说:“找错人了。”

第二次李吉有备而来,带了一包零食,门一开,就笑着递上去。对方却一脸诧异,“我没叫外卖啊?”

“不是外卖,我是隔壁的,就想来交个朋友——”

对方脸色犹豫,频频回头,房间内的屏幕看上去很忙的样子:“加我星号吧。回头聊,忙着呢。”对方最后几个字音还没落地,门便已关上了。

到了第十扇门,也是她允许自己的最后一扇,还没敲,门就开了。一个男生冲出来呕吐,污物差点就溅在李吉的鞋子上。就着门缝,李吉往里面一看,狭窄的房间内所有人戴着VR头盔,沉浸在自己的那个小世界里。房间里正在进行电竞派对。

每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却罩住自己的眼睛、耳朵……没有任何一个人和身边真真切切的那个人产生关联。从门缝里看去,那个场面近乎诡异、可怖。

呕吐的男生发出一阵剧烈咳嗽,用手背擦了擦嘴,自言自语:

“太晕了,那头盔太晕了。”他直起身子来,李吉以为他要离开,他却扶着墙,像醉了似的,又回到了那个诡异的房间。

那一刻李吉突然意识到,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这个学期恐怕很难挨了。

2

夜里她沉入梦境,到心屿上走走,也算散散心。好久都没有去过了,瀛涯依然无边浩渺,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心屿,她庆幸自己还看得见这一切。

李吉的心屿是一座古城,风格有些像君士坦丁堡与雅典卫城的混合体。梦伴,地精,身披白袍的人们,悠然自得地穿行着。高高的宣礼塔飘**着歌声,皇宫傲立在海岸。院子里,一家人在橡木桌上饮用葡萄酒,吃面包。广场上雄辩的人们声音洪亮,老远就能听到。走近了,鸽子们舞动翅膀,制造出飞翔的声音。

一把青铜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一块大理石,雕刻家的脸贴得离石像很近,好像要吻上去似的。在他身后,日落给整座古城镀了金。她就坐在环形广场的阶梯上,看着中央的两棵巨大橡树,像蘑菇云一样朝天空攀爬。她端起酒杯,对着夕阳举起来;经过折射,整座城市的轮廓被颠倒了,宣礼塔的尖顶溶解在玫红色的**里。

似乎很久,很久,没有感到过这么惬意了。苏铁的梦伴——独角翼马来到她身边,低下头,轻轻用鬃毛蹭了蹭她的腿。阿尔法信步而来,在李吉身边坐下:“怎么样?到奥德赛号上学的感觉?”

“别像个心理医生似的说话。聊点别的吧。”

“你想说什么都行。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放松放松?”

“我就是觉得,挺孤独的。我也没想到长大了是一种孤独感。”李吉还是回答了先前的问题。

“孤独的一次性致命剂量是五百二十克拉,半衰期是一百年,超过大部分人的寿限。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活在百年孤独里。”

“我还以为克拉是宝石的质量单位。”

“孤独本来就和宝石一样珍贵。切割得体,就很耀眼。”阿尔法对她说。在李吉的眼里,这已经是阿尔法的第几百次变幻被投射的身形了,有时候是当红明星,有时候是网球名将,有时候是奥德赛号最帅的男生。这个秘密她连苏铁都没有说。

第二天醒来,外面传来奥德赛号发出的三声低鸣,抵达了海港。清晨的海面平静得像一块蓝莓果冻。这是红海的第一场日出。

眼机模拟了柔和的晨光,唤醒李吉。她百般不情愿地,摸索着,眯着眼睛,还没来得及点开,看清楚,三个孢子的语音同时在线上响起——“还在睡?快起来抢课!”

糟了,李吉给惊得从**弹了起来,扑到电脑前——迟了,热门的课程在瞬间就被抢光了:滑翔伞、海猎、开放水域潜水。

剩下一些难度很大的,本来名额也不多,也被选完了:攀岩、洞潜。

连最无聊的一些课都快没了:沙滩排球、长跑、足球、网球、瑜伽。

“像你这么慢怎么行?”哥哥吼了李吉一句,“太不上心了!”姐姐附和着,连最小的弟弟还补了一枪,“我的天呐你居然还在手选?”弟弟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登录了李吉的账号,植入自编的程序帮她抢到了最后一个“沙滩排球”课的名额。

“我选沙滩排球课干吗?你是故意想看我过敏晒伤?”李吉气急败坏。

“好好跟你弟弟说话,好歹还帮你选了一个名额。你自己呢?还睡觉呢!”哥哥的口气像一家之长,这大概是所有同喻型家庭长子的典型。同喻型家庭的孩子们仰赖同辈之间的情谊成长,彼此照顾,相爱相争,取得人生经验。成年监护人不能干涉或控制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权力真空——“家长”的角色往往被哥哥姐姐们替代着。

“我谢谢你啊!”李吉重重地朝最小的孢子扔出这句话,又白了哥哥一眼。

“好啦好啦,别怼来怼去了,李吉,我和你换——”姐姐一发话,李吉便乐得往**一瘫,“姐姐你最好啦!”说完才又想起什么,“——呃,等会儿,你选的什么?”

“开放水域潜水。”姐姐笑着说。李吉高兴得双手握拳在**捶打着,蹦跶起来。

“不过!作为交换,你可要把我的毕业设计给搞定。”姐姐说完,转椅从书桌边上让开,露出了身后桌面上的一大堆东西——白纸和工具。

“这些是什么?!”李吉这下紧张了。

“纸雕。”姐姐说着,嘴角笑出很得意的弧度,举起橙汁儿,干杯似的,对着摄像头跟李吉碰了一下。

一看就知道是烫手山芋,李吉顿时蔫儿了下去,再次瘫了**:“我就知道,没有白拿的好事儿。”

“还有,你得小心啊,开放水域潜水也要晒到的。”姐姐提醒。

“知道就好,以后别这么不上心。得了,散会!”哥哥说着,切断了星群。

3

是个好天气——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已经是第二十三个晴天了,万里无云;李吉却恨死了这样的天气,她对着镜子,戴好墨镜,裹好头巾,确保没有一寸皮肤露在外面,才出门去上第一节潜水课。到达课表上写的地点,所有人都在一个泳池前守着,百无聊赖地玩眼机,等待集合。

难道就在泳池里训练?李吉心里一沉。

一张英俊而羞涩的脸映入视野,迎面而来的少年,四肢修长,黑发棕瞳,鼻梁挺拔,脸型的轮廓像画笔勾勒出的似的。同学之间小有一阵**,一半的人把目光从眼机虚拟屏幕上挪开,盯着他看;另一半的人则眨着眼连连拍照——少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印着鲨鱼的T恤,小腿修长,打着赤脚,朝大家走来。

“大家好,我是这门开放水域潜水课的助教。我叫胡骄。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课程基本情况,教练一会儿就到。”

李吉举手,毫不客气地发问:“难道现在的潜水课还是在泳池里训练吗?”

“是的。”胡骄回答,“下次提问,请得到允许之后再开口。”他转向另外一边,继续宣布道,“理论课在教室中进行,初级实践在七号泳池,如有改变我会在动态课表上标注……”

李吉没有兴致继续听下去了,她转身走到一面凉棚下,背靠栏杆站着,双脚轮换重心,无所事事的样子。一塞上耳机,周围便升起了音乐的结界,她只看得到胡骄的嘴唇在奋力地动,却不闻其声,感觉有些好笑,忍不住噗嗤出来。

胡骄的余光一直在向李吉这边瞟着,压抑着怒火。一说完正事儿,他就板着脸朝李吉走来:“我刚才布置的内容你听清了吗?”

“没有啊。”李吉大大方方地回答,给胡骄将了一军。

“你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

“我七岁的时候有技潜执照了。”

“行啊,不错,那你可以不用来了。”胡骄转身就走;“欸——”李吉一把拉住他,碰到胳膊的一瞬间,又收回。俩人对视。“我对紫外线严重过敏,一晒到就要红肿、脱皮……请问能开放一个夜潜的课时吗?”

“你还是去上室内瑜伽什么的吧。”胡骄从头到脚打量她:墨镜、头巾,完全看不见脸,“娇气的学生我见多了,这儿,不适合你。”他看了一眼大海,转身欲走。

“你站住!”李吉说,“说话这么武断,这就是你被联合号退学的缘故吧?”

此言一出,同学们的目光都朝这边儿看。胡骄凝着眉头,瞪着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教练朝这边走来,拍了拍胡骄的肩膀:“有什么事情下课再说。李吉,你的身体状况可以写申诉信,舰长会看情形给你安排夜潜课程。”

胡骄和李吉互相瞪了一眼,彼此都很不服气地背离而去。

4

李吉回到寝室,反反复复刷着胡骄的星历。开放度有限,她只看得到寥寥数语:

胡骄

学历:联合号四年级肄业生

爱好:海

动态头像上,胡骄拎着一条手臂那么长的鳟鱼,蹦跶在海滩上,笑得一脸灿烂,身后是阳光下的椰子林。现在还用这么自然主义的动图做头像的,真少见。

看了许久,李吉眼睛干涩,不知不觉困得厉害,睡着了。也就在那个夜晚,在一望无际的梦境中,李吉漂过瀛涯,靠了岸,踏上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心屿:眼前是无垠的草原。那草原几乎把天空也映成了一片翠绿;风中飘着一只红隼,而李吉自己的梦伴蕉鹿,在甜美的草地上觅食,阳光将它的毛色洗得发亮。

那是一片无声的、绚烂的,弥漫着闪电的草原;红隼一直在高空中盘旋着,像风筝。

等红隼发现了蕉鹿,突然就如彗星一般,从空中俯冲直下,扎向草地;蕉鹿一见,立刻飞奔起来,但显然快不过红隼,红隼精准地扑向蕉鹿,利爪嵌进脊背——蕉鹿应声倒下,又挣扎起来,死命逃生,往草原边上的灌木林中钻去。

红隼倒钩形的利爪已深嵌在蕉鹿背上,无法抽出,就这么活活被拖入了灌木林;翅膀噼里啪啦地刮过地面,被一块凸石劈断了,头部猛地撞在树干上——红隼晕了过去,蕉鹿借着一株横枝,硬生生把利爪从体内刮了出来,蕉鹿的整个脊背血肉模糊,奔出了灌木林,扑到了心屿边缘,跌入瀛涯水中。

俩人同时在这里惊醒,胡骄不仅双臂如遭刀砍,烈痛阵阵,还有脑震**一般的天旋地转;而李吉整个后背的皮肉像是着了火一般地痛。

天还未亮,幽暗的寝舱内,只有一束月光照在书柜上。李吉惊醒后,很久才抚平了呼吸;她费力地回想着飞逝的梦境,那到底是谁的心屿?

她想要再回到梦里去看看,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5

起床号声响了。大半夜未眠,弄得李吉一肚子气。她没胃口,要了一杯咖啡,走上长长的舰桥。清晨的海滩寒冷,空气凛冽,胡骄在沙滩上带队晨跑,身形矫健,引得好多姑娘纷纷侧目。

十个往返之后,胡骄喝令晨练结束,就地解散。

“你的梦伴是红隼吗?”李吉上前,直接问胡骄。

“你就是那只蕉鹿?”胡骄意识到,昨晚他们都同时梦到了彼此,或者说,彼此的心里都有对方。某种微妙的东西,像稀薄的晨光一样,在俩人之间游离着。胡骄仔细看了看这个女孩子,她双手捧着咖啡,几丝热气在面庞前缭绕着,这一次她没戴头巾、墨镜,日出将她的脸庞、眼睛,都擦亮了。

“你为什么攻击我?!”李吉问。

“我们只是在潜意识中和梦伴保持通感,你并没有伤。我也没有。”

“我问的就是你潜意识中为什么要攻击我!猎杀我!”

“我无心的,对不起。”胡骄自感不安,逃避着李吉的目光。他也没法解释为什么仅仅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就对她念念不忘,一心想要捕捉她,掌控她。他赶紧调转话题,“你写了夜潜的申请信了吗?”

“还没有。”

“我晚上都没有课,可以给你上夜潜的进阶课。你去补上一封申请信吧。”说完他便急匆匆走了。走得如此草率,他有一丝后悔,很想回头,却又忍住了。沙滩上,被他踩下的一串脚印浸润出海水。远处的太阳仿佛睡醒了似的,从海面一跃而起。一瞬之间,天与海都发亮,丁达尔光穿过层云,漏下一柱柱光箭,把一小块海面照射得仿佛银镜。

李吉伸手遮挡着阳光,直到终于看不见胡骄的背影,才折返回去。

6

当晚,月光漏林,沙滩上摇曳着椰子树影。两串脚印,徐步而前。胡骄带上手电,在漫天银河下,带着李吉出海。

他们一前一后坐在电动小船上,往大海前进。随着离岸越来越远,四下越来越安静。到了近海安全区,胡骄把船停了下来。他们沉默,熟练地穿戴设备。

“好了吗?”

“好了。”

他们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氧气瓶的气压表,备用二级头,点头确认OK。李吉双肘抱胸,后翻入水。在水面,他们交叉检查对方的氧气瓶,一级头是否漏水。一切就绪,他们开始下潜。

寂静。巨大的,凝固的寂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嘶嘶作响。

到了水下十几米,白天见不到的海底生物们,全都出来觅食了。胡骄一只手用手电照着,另一只手用力搅动了一下水体,奇迹般的,所有被光照耀到的地方,浮游生物像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地闪烁起来,汇成一汩汩流淌的星辰,宛如海底的银河。

除此之外,所见之处都是白色的死掉的珊瑚。期待中的缤纷海下世界不复存在,只有一片白骨——绚丽的珊瑚早已死去了。海底如同一片沙漠。无边无际的寂静,荒凉。

在水下,半个小时感觉只有五分钟。四周是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黑暗。李吉还没待够,胡骄就打出手语,大拇指朝上,示意他们该准备回到水面了。他们在十五米,十米,五米,三米的地方,依次做减压停留,排出血液中的氮气。

海下世界寂静,缓慢,仿佛另一个时空。减压停顿的时候,李吉只听见二级头呼吸器发出的嘶嘶声,呼,吸,呼,吸。面罩遮住了胡骄的脸,他身形修长像一条鱼,脚蹼轻轻地、有规律地踢动着;不时查看潜水表,不时望向海面。一柱手电光像剑一样刺破黑暗,他俩就围绕着这唯一一缕光,静静悬浮在海水中。

有那么一刻,李吉幻想自己和胡骄变成两只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史前昆虫,在亿万年之后被不知道什么形状的生物挖掘出来,陈列在不知道什么形状的博物馆里,或者实验室里。射线一层层横剖他们早已碳化的身躯,亿万年之后的世界依然对他们的每一寸骨骼了如指掌,但不可能知道她与他此时、此地的所见、所感。

这一粒珍珠般奇妙的、渺小的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还有三米就要回到水面,回到外部世界了。李吉突然极为不舍,她埋头往下面看——无边无际的深蓝,在脚蹼下轻轻**漾着,仿佛地球忧郁的心跳,某种泣诉,某种召唤。她突然十分不想回到水面,甚至不想再作为人而存在。她渴望一场变形记的发生,变成一粒浮游生物,一只寄居蟹,一颗星。

在完全察觉不到的上升中,他们回到了现实。远处,奥德赛号仿佛一座巨大的光之浮岛。

月光将整个星空都漂白了,而猎户座依然耀眼。浮出水面的一刻,他们感觉自己好像是沉眠了一万年,突然被解冻了的生物,和身边这个同类一起醒来,面对一个完全不可想象的时空,什么都是新奇的、诡异的、陌生的。

借着充气背心的浮力,李吉躺在浪尖,用手臂划水,慢慢朝着小船游去。她还想拖延回去的路程,仰面躺在海上,指着星空,说:“看到了吗,那一颗就是猎户座星宿七,叫Rigel。我的名字就是来自它。”

胡骄望了望夜空,繁星浩瀚,他其实有点分不清哪一颗才是Rigel。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循着李吉高举的指尖,滑下手臂,抵达她的肩膀,又凭借惯性溜到了下巴的弧线那儿。最终,他的目光停泊在李吉的脸庞上。

在李吉的瞳孔中,他亲眼看见一颗流星,飞速地滑过,一闪而逝;在惊异中,他迅速扭头看夜空,流星已然不见了。

好多好多年之后,他还记得这一幕,清澈的夜晚,在一个姑娘的眼睛中,看到了流星。她也记得,他嘴角的微笑,那笑容令她忍不住想要以吻收藏。

小船剖开海面,锐利而平稳。他们谁也没说话。船速并不很快,但俩人全身湿透着,被海风吹得极冷。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目光纠缠了三秒钟,又迅速分开,越过对方的肩膀,飞向星空。

“发光的沙漠。”胡骄说,他曾经读到一本关于三体世界的传世经典,把星空描述为“发光的沙漠”,直到他登上联合号,才发现,这样的比喻有多么精确。

他们谁也没有问对方,“你冷吗?”只是沉默着,同一艘小船上,默契地守护这一寸珍贵的感同身受。同一种寒冷,同一种渺小,同一种孤独在共振。

在这个宇宙中,每个人都是一颗孤星。内核沸腾,但路过的人只看到冰冷的外壳。那些独一无二的颜色,光度,明度,色温,气息……需要多大的偶然,多小的几率,才能刚好契合在彼此的可见区间。

所以交会时刻,两颗孤星都憋足了劲儿,歪斜身体,调整轨迹,对准,对准,靠近,靠近,对了,就这样。

撞见。

7

回去之后,李吉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放了音乐。等她躺在**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失眠的预感袭来,她起身冲了一杯水果茶,又戴上眼机,联络苏铁。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喜欢他了。”她说。

苏铁正在象牙塔的运动场打壁球,他擦汗的时候不小心碰歪了眼机,调整了一下,问:“你们去夜潜了?”

李吉点头,勾选了星历中夜潜那一段,发送给苏铁看。深海,星空……在眼机虚拟屏幕上看去,夜潜的那一段一片暗淡,没有什么特别。

“实在无法描述,除非身临其境……”

“可以想象。”苏铁兴味索然,他重新挥起球拍,球撞击墙壁发出突突声,传到李吉这边显得刺耳。

“你还好吗?”李吉察觉到苏铁似乎有心事,问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打会儿球?我这就去拿动捕传感衣——”

“——不用了,我不喜欢穿着那套衣服打球,麻烦。……我想自己打会儿球,下回聊吧。”苏铁犹豫了一下,还是挂断了电话。

8

寒假,象牙塔空****的。苏铁感觉走到哪儿都是回音。壁球的回音,脚步的回音,关门声的回音。食堂只开放了两个窗口,供应的食品都是全自动机器厨房加热的盒装套餐,非常难吃。熬到第三天,早晨起床第一个念头,是突然特别想亲自去超市补给食物,做一顿好吃的;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

好像很久没有走出象牙塔了,塔基外墙的常春藤早已枯萎,覆盖着白雪。巨塔之巅闪着避航灯,在阴沉的云间,隐约可见。举目皆是高架层叠,空轨交错,川流不息的车辆穿针引线,将天空撕碎了。

又一家基因超市开了张,大肆喷出烟花,朝天空投射出巨大的广告影像,广告商一张又一张笑脸堆砌成灾。不知道母亲买到了她定制的理想基因了吗?他好像很久没和她联系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身边,阻断了他的目光。挡风玻璃上出现一张卡通笑脸,以及“很高兴为您服务”字样。苏铁扫了一下车牌,点击确认上车,坐了进去。

本想选个音乐,但手指冻僵了,不好使,他用眼球追踪功能在屏幕上勾选了一首肖邦。音乐响起,他搓了搓耳朵,将暖气开到最大,喝了一口热水,感觉好受了些。

没开出多远,前面拐来一辆机器铲雪车,缓缓前行,嗡嗡作响;自动驾驶系统丝毫不着急,也不变道,按部就班地被压后面慢慢走,真叫人着急。几分钟之后,苏铁实在受不了了,他按下暂停,下了车,沿着街道步行。

9

街道上有很多车,但是完全没有行人。超市也没有人,一排排仓储式货架之间,奇形怪状的机器工人来回穿梭,为源源不断的订单分拣物品。他环视了一下,这儿真是大得惊人。货架码得整整齐齐,一盒盒商品如砖块似的垒成一堵堵城墙,直抵天顶,唯一不同的是这一面面消费品之墙,鲜艳,壮阔,令人眼花缭乱,却比砖块更加生冷。

他像个在哭墙脚下朝圣的信徒一样,站在货架底端,仰着头,寻找着什么。终于看见了,他想拿的那一种麦片。天,怎么会放这么高。他够不着,左顾右盼,梯子遍寻不着。一台伸缩机器人滑了过来,嗖地一下从货架上摘取了麦片,又滑走了。他喊了它两声,无应答,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巨大的仓库间游**。

苏铁徒劳地蹦跶了几下,还是够不着,屈膝的时候,髌骨撞到了柜架,一阵剧痛袭来,叫人丧气。

等了好久,服务机器人终于赶过来了,“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帮我拿那盒麦片。”

“哪一盒?”

“就那一盒——上边那个,对对,不不,不对,左边,左边,右边,右边第二……不,不是……”苏铁脖子都仰疼了,“算了,随便拿一盒吧。”

“请问您要什么品牌什么口味的?”

苏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平时吃的那个叫什么,用语音指令眼机查找以前的订单,“喏,就这个。”

机器人眼睛扫描了他,核对库存,“真抱歉,您选的那款断货了,请您另外选择一款吧。”

苏铁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仰着脖子,查看货架上的麦片。太多了。太多了。那简直就像是要在图书馆书架第十八层第三百二十列选出某一版《圣经·旧约》出来。他连看都看不清。

“随便帮我拿一盒吧!”苏铁几乎不耐烦了。

“请问什么价位之间?”

“随便!随便拿一盒!”

机器人微笑着,“好的,没问题。”它有些为难似的,眼睛里闪了一下,过了几秒,手臂弹出伸缩架,摘了一盒婴儿麦片下来,“请问这一盒可以吗?”

“……行吧。”苏铁叹了一口气。条码上显示很快就要过期了,滞销货。还挺聪明的,苏特心想。

“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机器人问。苏铁抬起头,面对高大货架望洋兴叹,“算了吧,没了。就拿这个。”

“好的,结账请跟我来。”

苏铁跟在服务员身后,感觉几乎走了一公里才走到了收银台。服务员不时停下来等他。他走得膝盖都疼了。结完账,苏铁赶紧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休息。他摇着手里的那一盒麦片,感到自作自受,折腾这么一趟就像个笑话。

“你在吗?”苏铁又在星历上找到宁蒙。

“我在家呢。”

回复他的,并非是真的宁蒙;真正的宁蒙正紧张地坐在X旁边,盯着她如何用眼机做出回复——这是X替自己回复的第一条外界讯息。

“在家真好,我在超市,折腾死了。”苏铁的头像说。

“怎么了呢?你怎么想到跑到超市去了,在线下单不就得了?”X的回复流畅、自然,与自己回复的毫无差别。就在宁蒙茫然无措的时候,X已经和苏铁聊起来了。眼机虚拟屏幕上,一条又一条对话框冒出来又沉下去,间或跳出一两个应景的表情符号,好像聊得很开心,提示音不停闪烁。

是辐射吗?宁蒙感到一阵头晕,心悸,鼻血不知不觉流了出来,痒痒的,滑到了唇上,她舔到了异样的味道,低头一看,血滴在了裤腿上,她这才腾地站起来,仰头,到卫生间去擦拭。

等她弄干净,又回到房间门口的时候,X还坐定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和苏铁聊着天。又过了一会儿,X才转过身,问宁蒙:“你什么时候回象牙塔?他说他无聊了。”

宁蒙有一种控制权被剥夺的不安,走过去,摘下X的眼机,关掉。“以后一切聊天都要经过我的同意。”

X点头。

“你不能擅自做决定——”

X再次点头。

“你不能违背我的想法——”

X照样点头。

“你不能冒用我的名字,不能背着我——”她自己也卡住了,背着自己干吗呢?能干吗呢?在外部世界她就像个隐身人。她调整了声音,继续道,“你必须好好表现,讨人喜欢。你不能做让我丢脸的事情。”

“你放心,主人,这些基本条款早都已经植入预设了。我只是一个替身,复刻你的意识,你的行动,只负责在你不愿意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出现。”X顺从地回答。

10

林中生活寂静,平淡。既然能够在线上和所有人保持联络,所有人也都只存在于线上,到底还有没有回去的必要呢?宁蒙犹豫着这个问题,无所事事地在电脑端刷新苏铁的星历,看他早上如何起床,如何叠好被子。看他总是先煮咖啡,同时烧水,利用这段时间,再去刷牙,洗脸,一秒都不浪费;称一下净重,检测体脂率,记录变化;如果体脂率增加一个百分点,他就会增加有氧锻炼时间。

他洗漱完毕,咖啡和热水都好了,吃一点早餐,然后开始拉伸,跑步。接着就是去教室自习,用完电极头之后每次都会自觉消毒,归还原位。

不知道他母亲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欣慰呢?苏铁长大后的生活,真的整齐得像一盒排列整齐,形状精确,没有气泡的冰块。母亲的规训已经彻底内化了,以至于即使没有任何人的监督,他也自觉选择这样的作息。如果不把每一寸时间利用充分,他就会内疚得烦躁不安。

整个寒假,他重复着同一套生活秩序,只是偶尔的,提前做完了一天的事,洗了澡,躺在**,会感到孤独像一座巨大的城堡,飘过来,悬浮在他头顶。

他望着书架上的那只原本要送给母亲的智宠企鹅,以同样空洞的眼神,也望着他。他想,等宁蒙回来,就把企鹅还回去吧。

11

“你是不是喜欢苏铁?我发现你天天看他。”X在背后发问,吓了宁蒙一跳。她警觉地合上了电脑屏幕:“你站我后边多久了?”

“主人,我随时都站在你后面。”

“站我后边儿干什么?上学期的功课你都补上了?”

“等我们一回象牙塔,我就抽空都去补上。这里没有灌输机……”X有些委屈地回答。

宁蒙无言以对。她看了看日程表。“真是的……反正都是贴上该死的电极头,为什么不干脆发到每个人家里,自己灌输不就好了?”

“主人,您要理解,从古至今教材的编撰都是被严格控制的,更何况是灌输这样高效的手段。如果象牙塔设计成一个开放系统,投放到每个人家里的话,一旦灌输的内容被篡改,侵入了不良信息……后果是不堪设想的。”X认真地回答,“还有就是,线上学校一直无法推行,就是因为人类的习得本能受‘观众效应’等心理因素影响,一个人单独对着电脑学习是枯燥无味的,也无法坚持。只有把同龄人聚集在一起,不仅得到知识本身,也培养群居动物的本能,互相竞争,参与感,人际沟通等等。”

“群居?我们在象牙塔不也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寝室里,只在线上联系吗?”

“在线的群居,也是一种群居。”

宁蒙很意外X了解得那么多。她按捺住这种吃惊,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我们提前回去吧。趁大家都还没有返校。”

“这样你也可以早点看到苏铁了。要不要我告诉他你提前回去?”X这么一问,宁蒙板起了脸,用老板交代秘书的口吻,说,“最后说一次——我没有喜欢谁。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喜欢我。”

“可是……我分明能体验到,当你看到苏铁的时候,多巴胺,肾上腺素,都有波动,心跳加快……”

宁蒙拉下脸来,提高嗓音又强调了一次,“是你了解我还是我自己了解我?!你就只管完成你的事儿就行了!让我受欢迎,让大家喜欢我。就这么简单!”

这不是X头一次对人类的行为感到困惑。他们心里想的是一套,做出来的又是另一套。是一直都这样吗?

X沉默了。它很抱歉地退了出去。

12

出发前夜,一家人吃了一顿最后的晚饭。

餐桌上的两道前菜是抹茶冰芦笋,洒着百里香和罗勒碎叶;芒果南瓜汤,加了姜汁,还有一丝椰奶咖喱的味道,宁蒙一尝,胃口大开。

母亲的副业是厨师,她的星历主要内容都是厨艺直播,有三百万观众。这也是家里的一大经济来源。很快,母亲又端来了透明的晶皮饺子,馅儿是芦荟与扇贝肉;宁蒙正心想有没有辣的,母亲又端来了一份野椒香茅鱼肉碎。

主菜是咖啡炖煮牛尾,丁香的味道很浓。X把鼻子凑上去,右手拨了拨空气,闭着眼闻了起来。“我最喜欢香料的味道了。”它说。宁蒙惊讶于它的味觉这么灵敏,又不好表露,低头喝了一口茶。

她捧着茶杯,望着外面:窗外有山,门外有河,夜院燃灯,火树星桥。她真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回到象牙塔,就再也不会有这一切了。

吃完了最后的甜点,父母在餐桌上郑重地递来一个礼物盒子:“这下你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了。”

在他们慈爱的注视下,宁蒙拆开盒子:是最新款的眼机,也是带无人机现场功能,薄薄的,设计感很酷。她看了一下,火炬传递一般,郑重其事地将那副眼机交给了X。

母亲对X交代道:“照顾好你的主人。好好表现。我们,信任你。”

X能感觉到“信任”两个字的重音,和非同凡响的意义。它点点头:“您放心吧,主人。”

父母执意要亲自送她俩回象牙塔。这辆人工驾驶的皮卡已然是古董了,车内没有Wi-Fi,父女俩都不会感到难受,好不容易才订购到的。上路之后,宁蒙一再跟X对口径:“遇到同学怎么说?”

“就说寒假做了治疗,不再过敏了。细节不多说。”

“人名,老师,同学,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

“最坏的那几个?”

“少跟他们计较。”

她们对口径对了一路,自觉已经准备充分了。到达象牙塔广场之后,父亲靠边停了车;出于好奇,父亲把脸贴近挡风玻璃,向外望去。塔身太高了,从他的角度看,视野还不到塔身的十分之一。

“我就不上去了,”父亲说,“你好好的,身体受不了,就回来。”他下车来,给了宁蒙几秒很有安全感的注视。

宁蒙没说话,和父亲抱了抱。目送父亲离开之后,宁蒙转身面对X,再次拉低它的帽衫,又给它加了一副太阳镜,把围巾拉高一些,差不多遮住了它的整张脸。应该没问题了,宁蒙心想,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趁无人进出,便拉着X,赶紧朝着塔基走去。

扫了一样的指纹,刷开了门,穿过大厅,电梯直达309层,宁蒙匆匆拉着X钻进寝室,关上门,才松了一口气。宁蒙背靠着门,看着站在房间中央的X。她亲自摘下它的帽子、墨镜、围巾。“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随便跑出去。被人看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我,就麻烦了。”

X点点头:“我知道。不过你别担心,替身并不罕见,只是法律还未——”一阵门铃声突然响起,俩人都收了声。

门外,好像是苏铁在问:“在吗?我从星历上看到你回来了。”

宁蒙一听,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X就已经笑盈盈地前去开门了,宁蒙一慌,吓得赶紧躲进了衣柜。

关上柜门,四周一黑,在织物的气味中,她这才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我躲?为什么不是它躲?”当然一切已经迟了,她只好屏住呼吸,按捺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怎么样?寒假过得?”衣柜外面的声音听上去瓮声瓮气的,苏铁好像是笑着问的。

“挺好的!这不就是盼着早点回来见你。”X大大方方地回答,而躲在衣柜里的宁蒙一听,眼睛都直了,“这家伙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心急火燎,想出去而又不敢,攥紧了拳头,手心出汗,打算等苏铁走了好好教育它一番。

“就是这个……企鹅,上次妈妈突然来查岗,我拜托你帮我买来应付的……结果她也没带走,看来用不上。喏,还给你,这么贵,真是不好意思……”苏铁说。

“你就留着呗!别客气了!智宠可以替你打杂啦,查资料啦,订票啦,我觉得你挺有必要弄一只的,训练它帮你做事儿。反正你说不出口的,你不想干的,丢给智宠帮你搞定就行了,随便编些肉麻话跟教授套磁啦,以后工作了,拿它跟难缠的老板讨价还价啦,超有用,超简单!只需要设置几下,比如语气模式:甜、微甜、不甜;目的:调情、冷战、绝交……哦对了,文化语境设置很重要;我有个朋友,代购了个进口的智宠,忘了修改默认文化语境,直接拿来应付父母聊天,没大没小的,一开口就直接叫老妈老爸的名字……聊到后来,老爸差点没削了他。”

俩人一阵大笑,苏铁问:“这真的假的啊,它能替我跟老妈打电话吗?”

“当然了,这是基本功能啊。你现在就可以训练企鹅替你和老妈聊天,按时给老妈的星历点赞、刷礼物什么的,喂,你活在哪个星球的?大家都这么用了现在。在线和你聊天的说不定还是只豚鼠呢。今年刚刚推出了豚鼠限量版的智宠,打扫卫生什么的,可厉害了。”

“太贵了,不行,我自己买一只,这个还给你。”

“买都买啦,退不了。我自己已经有了,这个你就拿去用吧。”

苏铁犹豫着,一时没说话。

X热情地笑着,一把握着苏铁的手,把企鹅往他怀里塞,“真的,拿去吧,超级好用的。”

双手相碰的一瞬间,苏铁暗暗有些吃惊,“……我怎么觉得,半个寒假不见,你有点变了?”

“怎么?”

“变得……怎么说呢,好热情,挺开朗的……以前你话好少。”

“那你喜欢吗?”

“……喜欢……啊……”苏铁脸红了。

“我也喜欢你。”X说得毫不犹豫。苏铁有点被吓住了似的,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那,那企鹅先借给我用一用,回头我会把钱转给你的。”

“真不用,你就安心用吧,特别有趣。”

“嗯,谢谢啊。我先走了。你慢慢收拾。”苏铁告辞。

“拜拜。”X笑得没心没肺,送走苏铁,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衣柜门缓缓推开了,宁蒙黑着脸,劈头就问:“什么叫‘我喜欢你’?!你怎么不经我允许就乱讲?!你让我怎么收场?”

“我没有乱讲啊,你明明就喜欢他啊?”

“哪有这么直白就说了的?!”

“为什么不能直白地说……?”X问。

宁蒙气得语塞。要怎么跟它解释呢?她提起一口气,“人与人之间并不是以逻辑来运作的,OK?也不是喜欢就会表现出喜欢,讨厌就表现出讨厌,我们人与人之间——”宁蒙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我们没有这么简单!你慢慢学吧,以后就明白了。”

“好……”

“我带着你来,只是让你替我去补课、考试,别的你不要插手,知道了吗?”

“知道了。”

“行吧,你先收拾行李,收拾完了就去教室补课。”

“好的。”

宁蒙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的颐指气使,心生矛盾,羞愧;自己是不是该感谢X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说不出口的话?不……还是该早点关闭它,以防事态失控?

宁蒙矛盾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便背过身去关上衣柜的门,又为了佯装真的是关门,顺手拿出了两条干净的毛巾,躲进去卫生间洗澡。

水阀打开了,在哗哗的水声中,她冲刷着自己,一闭眼,总觉得有些不可预感的东西,正十面埋伏。她还从来没有当过任何人的主人,从未对别人发号施令,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一个替身与自己的关系。X是一款更高级的智能宠物,还是一个将完全取代自己的潜在敌人?

她思绪混乱如淤泥污积,站在花洒下拼命冲洗自己,想要干净,想要放松。

13

第二天一早,宁蒙还在睡梦中,X已经悄声起床,从地铺上爬起来,叠好了自己的床垫、被子,起身洗漱,前去教室补课。电梯无声地滑动,一个人都没有。

去往教室的地图它已经熟记了,穿过复杂的走廊,它刷了虹膜,进了教室。它一切按照宁蒙交代好的,座位,内容,预热传输机系统,贴上电极头,开始灌输学习。

闭上了眼睛,X把身体向后躺着,尽量放松。嘶嘶地,随着脉冲灯频闪,它仿佛听见电流声,但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周围安静极了,窗外的云层阴沉欲雨。

一节课的内容灌输完毕,系统指示灯显示暂停,课间休息。就在它有些困惑,正在不知道是该接着学习,还是该去走一走的时候,苏铁路过教室门口,意外看见里面有人,走过来一看,竟然是“宁蒙”。

“你怎么到教室里来了?”他问。

“对呀,来补课。”X回答。

“你的身体受得了了?”

“对,寒假去做了治疗,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这么快?效果好吗?很昂贵吧……?”

“……还行……吧……”X回答。

苏铁心想,既然可以治,那早干吗去了?但他嘴上没说。“太厉害了……我还正说去地下室图书馆看看书呢,以后你还去那儿吗?”

“应该不会了,我以后都跟其他人一样在这儿学习。”

“也好,这样快些。那我们以后经常出来玩儿吧,反正你对眼机什么的没问题了。”

“当然!”

等宁蒙睡到中午醒来,发现床边的地铺已经没人了。她一个激灵,爬起来,打开电脑,从星历中监视X。它正闭目养神,规规矩矩坐在教室接受电信号灌输,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时间,这已经是X的上午第四节课了。

“怎么样?”她用电脑打出一行字,问X。

“挺好的,放心,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遇到苏铁了,他来给你问了个好。”X第一时间用眼机秒回,“再过两周,苏铁的一个朋友在奥德赛号举办生日聚会,请你去。”

“怎么去?无人机现场吗?”

“是的。”

“那岂不是只有你替我去?”

“没问题,”X爽朗地答应下来;见宁蒙立刻眉头一紧,它又赶紧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主人您允许的话。”

14

刚好是个周末,李吉的生日派对可以从周五下午一直延续到星期六,从甲板一直延续到沙滩。这也是奥德赛号停留在红海的最后一个周末,下周一,他们即将启航,离开红海,穿过曼德海峡、亚丁湾,经过阿拉伯海,前往南亚次大陆。

这也意味着,她必须和胡骄告别了。未来,如果奥德赛号再次环游回到这里,他们也许还会见面,也许不会。谁也没有提起过离别这件事,在最后一次夜潜归来的小船上,他们沉默地坐着,彼此靠得很近。头顶上是漫天银华,海风伴随着引擎声,把脸庞吹得冰凉。

她只是说:“周五晚上的派对你一定要来。我叫上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让他们都认识你。”而他只是轻微地点点头。

他的目光一直投向星空,望着猎户座星宿七,“Rigel,你看。那一颗星是Rigel。我认得了。”

15

李吉特意跟教授求情,申请到了比他们年级允许的酒精级别更高一点的起泡酒,因此生日派对吸引了几乎全年级的孩子来参加,淡啤已经喝腻了。

最后一节课刚结束,大家便一哄而散,飞回宿舍,换了衣服,跑向甲板,循着音乐奔向派对区。李吉早就为了这次派对改良了水手服,上衣斜系到齐腰,裙子剪短,挑染了一缕墨绿的头发。几乎一整天,她什么都没吃,怕肚子鼓起来不好看。尽管饿得头晕眼花,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平坦的小腹,流畅的侧身曲线,心甘情愿。

走到甲板的左舷,她和H教授撞了个照面。李吉想要和H教授套磁很久了,她的人类学课太受欢迎,每一次都满额,李吉从来都没能抢到。H教授大赞李吉的打扮不错,当即摘下自己的贝壳项链送给李吉,说这跟李吉的手环很搭,“生日快乐啊!”H教授笑着祝贺道。她会的语言太多了,口音杂糅出一种别致的性感,谁也模仿不来。

李吉拿过项链,缠在手腕上,小有激动地蹦着,“谢谢!下一次能让我旁听您的课吗?拜托了!”李吉双手合十,乞求道。

“随时欢迎。”H教授与李吉击了个掌,曼妙地错身而过。

“您每次都这么说!每次我都挤不进去!”李吉懊丧着。

一阵笑声,H教授早已经侧身而过了,随着一阵倏忽而来的爵士乐,她仿佛被萨克斯风牵引了似的,左右手打着响指,哼唱着,配合着节奏,腰身轻轻扭动了起来;从背影看,她的头巾轻舞飞扬,轻薄宽松的阿拉丁裤被海风吹成薄片,贴在她的长腿上。

“长大了要成为她这样酷的大人。”李吉想。

热带的空气,暖而潮,由于空腹,李吉才两杯下肚就微醺。她摇摇晃晃地扶着栏杆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眼前晚霞与海面的颜色彻底混合,不分天地。她跟无数人打了招呼,却没看到胡骄。“今晚他肯定会来,肯定。”她相信着。

苏铁运动完毕,准时离开象牙塔第229层的健身房,回到自己房间。他迅速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了书桌前,擦了擦头发。眼机显示李吉有来电。苏铁放下毛巾,戴上VR头盔,与李吉的无人机连线,几秒钟过后,他在视野中,无限逼真地抵达了派对现场,耳机中顿时传来巨大的喧闹声,吓得他赶紧关小一些。

很久没有来奥德赛号了。甲板周围,四下是海,无边无际的浪涛,喧哗又寂静。天地之间横贯着一道霞,五颜六色的同学们正在甲板上跳舞,像鲜艳的浪花。在他们的头顶上,许多无人机悬停着,像晚霞中的蜻蜓那样,游**在低空,线上线下都是狂欢。

李吉已经醉了,她竟然爬上了桅杆,猴子似的挂在上面亢奋地哇啦啦闹着;苏铁一上线,她就朝他喊:“你怎么一个人来?你的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

“宁蒙?是叫宁蒙吗?你不是要带她来吗?”

“你的胡骄呢?我还没看着他呢。”

现场太吵了,他们好像彼此都没听见对方说什么。无人机悬停在高高的瞭望台附近,它传给苏铁的视野,是一片浩瀚的大海。海面平静、荒凉,如同深蓝色的戈壁。黑暗中,乌云聚集而人们毫不自知,直到闪电如斧子劈开天际,大家才察觉,暴雨将至了。

雷电阵阵,在一串突如其来的信号不良,啸叫声中,苏铁将VR头盔摘下来,感到头晕。

一瞬间他又回到现实,回到房间。四下寂静,沸腾的派对场面如幻景瞬逝。他感觉某种不可言喻的失落,像电影中惯用的反**手笔——乐极生悲的那一秒——无声慢镜头。

他想了想,拨电话给宁蒙,“你过来吗?我想带你参加李吉的生日派对,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好朋友。”

挂下电话听筒,宁蒙关掉了CD唱机的音乐,从**坐起身来。她已经懒懒躺了一晚上了,竟然躺得越来越疲累。X在替她做家务,一声不响地忙碌着。宁蒙看着它,又看看屏幕,犹豫了一下,命令道:“喂,苏铁那个派对开始了,你替我去吧。他在寝室等着。……衣服,穿我的衣服,对,就那套。说话小心点儿啊,别犯傻。”

“您放心吧,主人。”

16

等X下楼,穿越走廊,去到苏铁的房间,奥德赛号那边已经风雨大作了。苏铁请它进门,坐下,俩人迫不及待戴上头盔,顷刻间身临其境——

海面正被万千条雨鞭猛力抽打着,皮开肉绽,又被烈风推搡来去,卷浪翻滚。树状的闪电,像发光的血管一样,在乌云的肌理中搏动着。连平稳如地的奥德赛号都微微摇**起来,仿佛地震。

暴雨中断了甲板上的派对,同学们醉笑着纷纷逃回室内,一片狼藉,胡骄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在旁人一片慌乱奔逃中,他镇定而兴奋地走来,紧紧抓住李吉的手,把她拉到甲板围栏边。大雨把他们浇透了,一阵大风迎面扑来,力道之大,把呼吸都刮走了,面前是真空般的窒息。他们在大风中亢奋而又恐惧。李吉生出想逃的冲动,右手却被胡骄用力压在了围栏上;胡骄的另一只手指向天空,大喊着:“闪电,你看!我等了一年才等到这样壮观的闪电!”

“你简直疯了!为什么这么喜欢闪电?”她凑近胡骄的耳边高喊着,像在电音夜店聊天那样。她想起第一次在梦中相遇,胡骄的心屿上,那一片闪电弥漫的草原。

“看!又一道!”胡骄根本没回答她,他已经完全沉浸在雷暴现场,像追逐飓风的狂热爱好者终于钻入了风眼似的,肾上腺素喷涌,带来过电一般的亢奋、战栗。

一想到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晚,李吉不依不饶又对着他的耳朵大喊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从哪儿来?你家庭是什么类型的?”

“这很重要吗?”

“重要!”

“我们还会再见吗?”胡骄喊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李吉使出全力,想在雷声中喊出这一句,却被烈风暴雨给生生灌了回去。雨点像石子儿一样打在脸上,风的力量太大了,像没有氧气的面罩一样扣下来,她无法呼吸。

17

作为一个后喻型双亲亚型样本,胡骄的整个成长中,从未被长辈教导约束;不仅如此,他还必须肩负起教育父母的责任。

母亲决定要孩子的时候,已经五十七岁,父亲则是六十六岁。为事业奋斗了一生之后,他们不可避免地坠入晚年的寂寞。生活优越,但余下的日子如何打发却变成问题。

老两口闲得难受,于是结婚纪念日,将自己保存了二十年的冻卵提取出来,挑选了一枚品质最优的**授之,制造了他。

胡骄的童年结束得很早。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是“老人”了。父母买了一只智宠哈士奇犬,陪他打球,陪他奔跑。不仅如此,他很小的时候就照顾起父母的生活,逗他们开心,帮着解决各种问题,因为他们对于新事物很抗拒,什么都不会,也“不想”学会。

年纪越大,父母对这个世界感到越来越糊涂,越来越多的东西不会用,越来越多的观念无法懂。离开了胡骄,他们接近于寸步难行。他们会回忆起伟人的话,深感认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时代日新月异,你们必须保持学习,不断适应新事物,才不被淘汰。”胡骄从小就是这么教育父母的,但父母好像从来拿这话当耳边风。他们只喜欢坐在躺椅里,看落日,叙旧,无边无际地回忆往事。

棱镜仪式中,胡骄的光芒是紫色的。阿尔法没有告诉他紫色代表什么,但他自认为是运动天才。短跑,游泳,橄榄球,网球……他无不擅长,最热爱的还是网球。挥拍的瞬间,球亲吻了甜区,以两百公里的时速杀入对手盲区,那感觉就像是一把攥住了在暴雨夜的闪电。

从很小的时候起,只要他不开心,就会特意在下午两点的烈日里,去打一场网球,晒到皮肤发烫,跑得挥汗如雨,接着,就什么都可以忘记了。

胡骄人生中的第一次一见钟情,是献给大海的。

他对大海的热恋持续至今,认定自己一定要与大海相伴一生。

但命运有时候喜欢玩游戏,总是给平凡的人赋予超凡的梦想,却又给那些生而不凡的人,赋予自甘平凡的心愿。

在猎游训当中,胡骄就是那一小拨轻轻松松地登上了星峰的天才之一,被选入了联合号。他和他的同学们一样,健美的体格,英俊的外表,超群的智商,横溢的才华,勇敢的气魄……他们是人类最后一代自然繁殖出的优秀基因载体,肩负着人类的希望,火种,就像古代的遣唐使一样,被公派到宇宙深处留学。不仅如此,他们更像是一批拓荒者,像地球上探寻新大陆,或者西部开发的祖先那样,去建立家园。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留学完成,他们将在那儿移民,留下来。这是一趟单程票。

目标越光明,旅程越黑暗。整个少年时代,胡骄都在联合号上度过,在茫茫星际中航行。

极少有人能够忍受联合号上那种面壁者一般的清苦生活。阳光有时候仅仅意味着脚下蓝色星球边缘的一缕亮线,有时候又是长久的灼热、白炽,所有的舷窗都会关闭,以防孩子们好奇窥探,一不小心就眼盲。

在旁人看来,这几乎就是至高荣耀,但胡骄却痛恨联合号,痛恨它如同一艘巨型的金属棺材,痛恨星际空间就是比曾经的西伯利亚更荒凉的流刑地。他也痛恨那些装腔作势的天才们在课堂上夸夸其谈政治学、社会学,而事实上他们为了谁能先洗澡也会明争暗斗一番;他们研究理论物理、生物前沿,事实上连一片树叶都没见过。

胡骄对陆地,对大海的思念已经抑郁成疾,厌学症越来越重,到了十八岁生日,有权自由选择人生的时刻,他决定退学。

一家人围绕这个决定的辩论进行了十五分钟。那是个晴朗的夜晚,就在他们家的阳台上:一轮月,两壶茶,数粒星。辩论过程并不激烈,因为主要不是讨论这个的。

谈话的重点,是父母婚姻的续约问题。

胡骄抓到了父亲出轨——就在父母婚约即将期满,面临第三十次续约的关头。一切都是偶然的:父亲抱怨眼机又坏了,又找胡骄修理。胡骄在联合号下课的间隙,远程连线诊断,又一次发现,不是眼机坏了,而是更新的系统让老头子又糊涂了。于是胡骄取得远程操作权限,手把手教父亲怎么弄。

就这样他发现,父亲出轨了。对象是个很年轻的服务员。这样的套路,令胡骄面对内存中的肉麻聊天、大量裸照的那一刻,几乎是感到恶心的。

这也更加促成了他退学的决定。回到家,他把眼机推到父亲鼻子跟前,逼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父亲在这种事情上倒也不傻,短短一瞬间的尴尬之后,他就恢复镇定,回答:“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你和我妈的婚约是一年一签的!你竟然告诉我你搞外遇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父亲耸耸肩,向后一躺,眼睛扫视桌面,找打火机,准备抽烟。

胡骄一把抢过烟盒,往墙角狠狠一砸,大喊:“你现在立刻就去跟那人一刀两断!断干净!你要胆敢伤害我母亲,我就——”

“你就怎样?你就去告诉你母亲?!”父亲不急不躁,喝了一口茶。

胡骄愣了。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打开抽屉,拿出婚约,掂量在手里,晃着,说:“这份合约,我已经续签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对你,对你母亲。我问心无愧。”

胡骄正在为他大言不惭说出“问心无愧”四个字而震惊,父亲又把眼色往桌上一丢,指了指星历上一份体检报告,说:“体检出来了,BRAF基因分子结构缺陷,产生了突变,甲胎蛋白,癌胚抗原都是阳性,未来一年内癌变概率98.7%。就算现在去卖掉余生,都不够救我自己了,你懂吗!我的寿限只有八十八岁!我已经活了八十四岁!我就算卖掉余生也救不了自己了,算术你会做吗?!”父亲理直气壮,声音震得胡骄头皮发麻。

仅仅几秒之后,父亲的目光突然溃泄,整个人像坍塌的水坝那样,陷进灾难里。他黯然地说:“你根本不会懂的:一个人知道自己口袋里还剩多少钱,跟一个人还不知道自己口袋里剩多少钱——的花法,完全不同。”

说完,父亲起身,从墙角一根一根把香烟捡了起来,点燃;他蹒跚着,一步步走向窗台,推开,好像渴望呼吸最后一口空气似的,认认真真抽了起来,时不时把烟蒂抖落在窗外。

胡骄看着他,突然联想起联合号课堂上学过的心理学史,艺术史……他突然有点领悟了,关于生本能、死本能的课题为何会重复呈现在历史中——毕加索为什么在垂老的暮年不停地画年轻美丽的**,约翰·厄普代克为什么在癌症晚期垂死之前不停地沉迷**,出轨成习……那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的口袋里不剩几分钱了。

本质上他们和父亲一样,成了荒原上垂死的狮子,望着尽头的那一轮落日像挂累了似的,突然滚下地平线。

这可能就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起,就再也见不到朝阳,见不到群雄涿鹿了,再也不能**,奔跑,撕咬,再也不能猎杀哪怕一只兔子……它将动弹不得,化为白骨,变成尘土……那是何等的哀愁。

你一生的饮食,排泄,**,弃与斗,怒与柔,不过是为了这么虚无的哀愁。想到此,胡骄意识到人类的自大,源于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动物。他好像头一次,有点体会到了老师们常常说起的那种“悲悯”。也许某些存在是合理的——长久置身于联合号,在宇宙中俯瞰脚底下那颗乒乓大小的蓝色星球,渐行渐远,“你会拥有上帝视角,你会渐渐获得生物所能具备的最高情感:慈悲。”

他开始可怜父亲了,可怜他努力实践一次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的风流韵事,并自以为是爱。

胡骄挣扎了一个晚上,还是将父亲出轨的事都告诉了母亲。他开口那么艰难,可没想到母亲接受起来竟然如此轻松。母亲没有流泪,也没有愤怒,仿佛一切都在预料当中,她慈祥,安然,只是喝了一口热茶,说:“没关系。这一次婚约,我本来也没想续签的。”

从母亲如释重负的眼神,胡骄读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感觉脚底发凉。有一丝恐惧攫住了他,像有毒的触须伸了过来,慢慢缠住了他。

他想追问:“你是不是早就想解约了?你是不是也出轨?你不想捐赠时间去拯救你的爱人了?!你要跟他撇清关系?!这算什么家?!你们这是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但他什么也没问出口。而父母也就什么也没再多说。

到了晚上,一家人像往常那样吃了饭,散步,洗碗;接着,他们坐下来喝茶,赏月,看着银河流过阳台。

父亲母亲,当着胡骄的面,和平分手,决定不再续签婚约,财产分割按照解约条例进行,胡骄年满十八岁,独立自主,照顾父母的责任就此结束。一家人为这个共识的达成,友好握手,签字,扫描指纹,上传协议,虹膜确认。

一整套程序做完不过十五分钟。胡骄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对父母的期待全都幻灭了。他低头,盯着茶几表面。不知何处而来的灯光,透过杯中水,在桌面上投射出晃**不定的游影。他宣布,“我不打算上学了。无论是象牙塔、奥德赛号、联合号,我都不去了。我只想游泳、冲浪,跟大海在一起。以后,我可以找一份需要潜水技能的工作,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负责的。”

父母点头,异口同声:“你已经是成年个体,你为你的决定负责就好。”

那个夜晚,胡骄在梦中哭了。他张开四肢,躺成一个大字,睡在心屿的草地上,望着天空,闪电密布如血管,却搏动无力,也无声。他艰难地向阿尔法承认,作为一个后喻型个体,他对父母的教育和培养,是尽责的,也是失败的。

失败居多——在他自己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