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之境

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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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随着期末考试成绩单一同发下来的,还有知识储备记录。学期总结大会在大厅举行,塔长将自己的全息影像放大到四层楼那么高,对着扩音器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而台下所有人都戴着眼机,眼神疏离,在各自刷着各自的虚拟屏幕。出于自我安慰,塔长宁愿相信他们都是在看推送到眼前的自动翻译演讲稿。

这比过去好多了,塔长心想,起码现在每个人都站直了直视前方;在许多年以前的手机时代,塔长曾经俯瞰过一整个大厅的低垂的头颅。所有人都在低头玩手机,低得那么认真,看上去像是在集体认罪。而且一旦从背后某个角度看,前面的人简直就是像遭遇了斩首似的,头已经被自己的衣领遮住了。

只有苏铁一个人站在“知你所应知”的字迹光影里,他的眼神是真实的,在左顾右盼。

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又蹦出脑海,是谁规定的那个“应”呢?还有,既然演讲稿可以发到眼机上,甚至直接灌输给我们,那为什么还要举行仪式,站在这儿听塔长说?

苏铁仰着头发愣,被塔长注意到了。“那位同学,你到处看什么看?”

苏铁意识到被点了名,只好也把目光收回,点开眼机,打发时间。成绩单上,宁蒙倒数第一,刚好给自己垫了底。这多少让他感到安慰。

“你父母会揍你吗?”他忍不住问宁蒙。

“揍??为什么??”

“也不骂?”

“为什么要骂?他们爱我还来不及呢。”从宁蒙回复的表情,他感觉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大会结束后,大家一哄而散,急着放假回家。法律系的Z教授正在匆匆离开,苏铁见了,赶紧跟上去:“请问,我能借用您的知识库传输机吗?”

“为什么?你是谁?”Z教授没有停步,径直走向电梯,苏铁不得不小跑跟上去,“我转系的申请一直都没有批下来,我想利用寒假时间补法律系的课。”

Z教授回了个头,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苏铁。想起来了,这个每次都从时尚系跑来旁听的孩子,黑皮鞋,白衬衣。好像就没换过。

电梯厢静得出奇,只有他们两个人。Z教授问:“你为什么要来象牙塔呢?”

“是我主动放弃奥德赛号的。”

“你好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兴趣啊。知识比什么都性感。”苏铁耸耸肩,装得很轻描淡写。

“你可以跟我说实话的。”Z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叫苏铁沉默了。Z教授面对金属门,自言自语似的说:“在这里,你虽然只花五年就学了这么多,比同龄人快了好几倍,但你被灌输的只不过是‘信息’,这样的学习,只不过是把你的大脑变成了一个小小的U盘而已。我看过你的资料,凭你的天资,选择象牙塔,一定有别的原因。”

苏铁的脸扭向一边。

“也许你停下来,思考一下,就会发现‘知识就是力量’,不如说‘知识就是权力’。多和你的阿尔法聊聊吧。如果你还能看得见他的话。”说完,叮的一声,电梯门洞开,Z教授先一步离开了,“借用机器当然没问题,你自己去跟系长说一声,我授权了。”

13

寒假的象牙塔,人去楼空,寂静得可怕。大部分区域开始关闭,只给留校生开放了一部分必要设施。苏铁毫不介意这种冷清,这恰好是他享受的。某些时刻,站在走廊尽头望向塔外——晓来风,夜来雨,层云叠移,感到模糊的自由。

不知什么时候起,母亲对他的规训,已经内化为一种自然,变成某种习惯。克己,自律,孤独,使得他跟同龄人格格不入。苏铁没有对母亲开放星历,而事实上即使开放也没问题,因为他的每一天都是循环重复——寝室、教室、健身房、壁球场、游泳池、图书馆。苏铁的生活范围一般不超过塔内第188—230层的区域——低年级学生所需的一切设施,都在那儿。

苏铁最喜欢第193层的那间公用小厨房。位置偏狭,极少有人来用,很安静,窗外恰好是一片海湾,晴天的时候犹如一面银毯,海岸的弧线拦截了倾泻而下的人工草坪,层次分明。

每天学习完毕,他会偷偷将公用厨房的门反锁起来,放上轻音乐,排箫,或者萨克斯风什么的,再烤上一点儿牛前排,或者仅仅是煮一壶茶,站在微波炉面前等候“叮”的那一声。他可以在这儿待上一整天,抱着电脑,贴上电极头,自行灌输《量子物理》《西方法哲学史》,或者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由于自然环境彻底破坏,天气恶劣无常,有时候猛降温,有时候又暴热。厄尔尼诺与拉尼娜现象交替出现是常有的事。人们早已习惯了生活在有中央空调保护的室内,而农业则是工厂化的转基因无土栽培,所以天气好像并未影响什么。

已然是冬天了,昨天刚刚飘过雪,而今天又升温得厉害,到了夜里,窗外满是迷路的闪电,豪雨如烟,滚滚黑云仿佛要把巨塔的玻璃之墙彻底压碎。晚饭时间到了,他打完壁球,洗了澡,就去到小厨房做晚饭。

四下安静,安全,弥漫着让人无法抵御的香气。苏铁啃着鸡翅,发呆,看着厚厚的玻璃墙外,无声的雨帘斜斜地挂着,闪电暴躁地刺穿苍穹,雷声却被隔音玻璃削弱,显得很远。

敲门声响起。苏铁非常扫兴,会是谁呢?他很想独占这块空间,但又不得不开门。

宁蒙捧着一盒便当站在门外,犹豫地问:“可以……帮我加热一下吗?”

“你还没回家?”苏铁见到她很是惊讶。虽然同住在一座巨塔内,但彼此之间很少串门。要是不去对方的星历上check,也不知道对方就在百米之外。

“我还要留下来补考……”宁蒙的声音很小。

“噢……进来吧。”苏铁侧身让开,宁蒙却不敢动,“请你帮我加热一下好么?”

“你不会用微波炉吗?”苏铁问。

“我有过敏啊……”

“不好意思,老是记不住。”苏铁赶紧接过了饭盒,帮宁蒙加热了。宁蒙站在门外,根本不敢进来,仿佛室内有核辐射。三分钟加热时间显得很长。苏铁说:“我还以为你回家了。”

“补考完就回去,你呢?”

“我不知道……”苏铁转身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打开便当盒子,沉默地吃了起来。

“难道你的父母要打你吗?你可以上报系统,他们会被吊销监护人执照的。”

“没有,他们也不打我。”苏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他不打算弥补了。他的眼机提示有来电,宁蒙见了,赶紧回避,端着饭盒离开了。

苏铁接听,是母亲。她噼里啪啦地问了起来:“我听说你们都放假了?考完了?放假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大概问了十多个问题之后,母亲才安静下来。苏铁不急不慢地说:“我在学校补法律系的课。”

“给我回来。马上。哪有放假不回家的道理?”

14

空轨列车坐满了回家的学生,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刷着眼机,而有人干脆戴着VR头盔玩游戏。

苏铁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看着有人不经意间露出一抹很突然的窃笑,大概是来自眼机虚拟屏幕上的什么好笑的东西。从外人看,那样子诡异极了。苏铁把脸转向一边。

城市景观被列车裁成了两半,穿过一块又一块全息投影广告,快得什么都看不清。能看清的只有玻璃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他扭开了目光,真想早日告别这副脸,这一套“受之父母”的肉身。需要忍耐,他劝告自己,等到了十八岁就可以了。

空轨列车平稳,安静,行如滑缎。短短打了个盹,两千公里就消失了。列车进站,苏铁一眼就看见了母亲,当然母亲没看见他。

母亲神色茫然,眯着眼睛,徒劳地搜寻着;好像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抱着双肘,来回踱步。

他从背后走近母亲,冷不丁地,“嘿。”转脸的瞬间,苏铁看见母亲老了。颧骨上竟然生出了老年斑。几块浅黄色的斑点,触目惊心。

“昨天自动化妆仪坏了……还没来记得去买新的,我急着来接你,没收拾。”母亲解释道。

15

真不知道母亲做了多大一桌菜。

苏铁一边看电屏一边等着,母亲一直在厨房忙碌,喊了三遍“开饭啦,快来吃”,还在不断上菜。

苏铁关掉电屏,乖乖坐到了餐桌边。

桌面上已经有六个菜了,母亲还在厨房忙碌着;苏铁开始动筷子,又觉得似乎不该一个人先动筷子,于是叫母亲:“别忙乎了,快来吃吧。”

等母亲终于端上第七道菜,解下围裙,到餐桌边坐下的时候,苏铁几乎已经吃饱了。他感觉其后的每一筷子都是在死撑。

母亲完全没怎么吃,从头到尾一直看着苏铁,沉迷于参观他进食。母亲一边盯着他,一边不停地说:“来,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吃这么少,又瘦了。”

大概是太久没人说话了,母亲一顿饭几乎没有吃两口,一直在说话。母亲不停往苏铁的碗里夹菜,布置他吃了这一口下一口该吃什么。苏铁整个脑子嗡嗡的,什么都没听进去,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洗碗的时候,苏铁想帮忙,母亲说:“我来我来,你不会弄”;苏铁只好坐回沙发,戴上头盔看VR电影打发时间。母亲把厨房收拾完毕,便来到客厅,一边倒茶,一边说:“这么大了,也不会做点事儿,帮帮手。”

苏铁只好取下头盔,起身去拿吸尘器。母亲喝止了他,说已经扫过了,别折腾。茶泡好了,来喝一口。

苏铁不想喝;母亲就悬着手腕,也不放下水杯,端着,端到他面前,不说话。

僵持了三秒,苏铁只好喝。

喝完,苏铁放下水杯,母亲立刻抓了杯垫:“哎呀,别放这儿啊,留水印子呀……一碰就洒了。”

就知道会这样。一回家,他连把水杯放哪儿的自由都没有,没有任何事是对的——没有任何事有可能做对。

如果把水杯放左边,母亲就会要他放右边,顺手;

如果放右边,母亲就会要他放中间,方便;

如果放中间,母亲就会要他放左边,不碍事儿。

太久没见了,母亲忍不住一直盯着儿子看,一寸一寸地观察他,目光像剥一颗滚烫的、壳与肉粘连得太紧的鸡蛋那样,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剥着他,仿佛想要剥开他的心扉,剥开他的话匣。但一无所获。苏铁沉默如同俄罗斯套娃,抽掉外壳还是外壳。

洗碗的时候,她毫无章法地试图与苏铁交谈,却被他的沉默反射了回去,变成独白:“你看你穿的,头发,蓬呲呲的,啧,真是的,你小时候那样,多乖。你看你现在。欸,你在象牙塔都接触些什么人呐,欸,李吉假期回来了吗?上次我去看她星历,直播唱歌,哟喂,那嗓子,跟小时候一样亮堂。多好听,你看你,回来也不吭声,就知道吃,吃了就坐着;欸,话说你真的别去什么法律系旁听了,没出路,我都替你查过了,没有哪家律所会要刚毕业的学生,你就听我的啊,搞艺术才是正经事……”

母亲没完没了地继续着,苏铁感觉五脏六腑都要井喷,想掀翻茶几,掀翻整个家,掀翻所有过去,把它们从窗子统统扔出去。这个冲动如同活塞一样生猛,不断冲压。

“假期你做点正事儿吧,把钢琴捡起来?欸,你听见没?还有你这头发,收拾收拾……”母亲说到这儿,仿佛最后一锤,砰的一下,苏铁情绪爆发了起来,“你就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母亲被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连苏铁自己也被吓着了。他还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对母亲用过这么大的嗓门。

但母亲很快就回过神了。快得苏铁来不及闪躲,霰弹枪似的,就被母亲回以更高的嗓门,更猛的火气,一阵扫射。

苏铁赶紧钻进自己的房间,摔上门。他感觉房门被字字句句打成了蜂窝眼。

房间里没有厕所,他不敢出去,只能憋着。无聊中,他买了回象牙塔的车票,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了。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做,时间显得多余,冗长,他徒劳地刷着几个朋友的星历。

李吉正穿着VR装具,在跟孢子们连线,共同酣战一款枪击游戏,十分投入。

宁蒙正在厨房和父母一起洗碗,聊天,其乐融融。还从未见过这么新奇的厨房,灶台里是燃烧的是……难道是……木头?苏铁点击焦点放大,仔细端详。

真的是柴。天啊……这也太奢侈了!这样的厨房他只在电影里看过。“瓦尔登纪念公园美吗?”他没话找话。

“当然了,你要不要来看看?下周我的生日呢。”

“无人机live可以吗,我在这边连线?”

“……对不起,我的身体恐怕受不起辐射……你要来的话只能亲自来。”

一想到自己要置身于他们一家人中间,苏铁就退却了。“那你们还是一家人好好聚吧,下次再来。”

“好吧……”

“嘿,提前说,生日快乐。”

16

宁蒙生日那天,父母带上一张印着墨绿格子的野餐毯子,做了一只烤鸡,洗好樱桃,榨了一瓶新鲜酸梅汁,一家人一起去野餐。

山路无人,四野都是清雾,幽林中飘来阵阵鸟鸣。停等红灯的时刻,他们就打开车窗,呼吸新鲜空气,看天空中的鹰。一路音乐,刚好放到了那首《You belong to me》。坐在前座的父母忽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又回过头看看宁蒙,她睡熟了。

这首歌把他们突然带回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时刻。一个经过一段隧道的时刻,正好也放着这首歌。他们的车堵在隧道里,随着一段不长不短的队伍,缓缓挪动,安安静静,在黑暗里,一点点接近尽头的微光。

音光**漾,弥漫了整个狭小的车内空间。他侧过头,看见她的长发也像旋律一样柔和。隧道里的暖色灯光,溶解在吉他声中,他感到他一生都不会再有这么黄金般的时刻了。那是种哀伤而急迫的心情,一生中后悔的事已经漫山遍野,他只有这一次机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抓住她,抓住手中这一把沙。

他等不及了,从口袋里掏出早已焐热了的戒指盒。就着曲子里第二十七小节的行板和弦,说:“我们结婚吧——哪怕生活有时候就像一条黑暗隧道,我也想和你一起,渐渐接近尽头的光芒。”

她很惊讶,整个人背靠座椅,不敢侧头。

轻微的一下声响,他打开了戒指盒,把它放在仪表台上,正前方。

车开出隧道的那一刻,周围全都亮了起来,戒指也被照亮了,闪着光。他说:“……我真想每一天都与你签订一次婚约,告诉你:余生每个今天,我都是爱你的。”

“……直到所有的今天的尽头,”她忍不住啪的一下解开安全带,在滴滴滴的提示音中,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我们结婚。我们要生一群孩子,和我,和你一起,我们就在瓦尔登湖,永不分开。”

他把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她笑了,那样子真像瓦尔登湖早春的晨光。那个瞬间仿佛被光芒渗透的水底,两人并肩默坐,模糊,寂静。那是一枚温存、柔软的瞬间,薄薄的,吹弹可破。

这一幕一直在她的星历记忆中被置顶。

她知道在这颗星球上,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生活在瓦尔登湖的男人了。自从第一次见到瓦尔登湖,这里就成了她朝思暮想的心屿。她一再于梦里,于川流不息的空轨上,于令人窒息的地铁中,刻骨铭心地思念着瓦尔登湖。她渴望回到这里,和森林,和爱的人一起生活。

结婚当夜,他们相拥而眠,坠入一片稀薄的梦境。她看到他的心屿就和瓦尔登湖一模一样,青绿色的,温柔如水波一样的世界,寂静得只有云雀的蹄声打破雾色。也就是在那个夜晚,他们有了宁蒙。

没有婚前检查,没有基因超市,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爱与欲的本能中,创造了(也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自然分娩的人类婴儿。

一梦过去,醒来是一片寻常生活;琐事一点一滴,在婚约的堤坝之围,春蓄秋积。他们整修了房子,刷了清漆。整栋房子散发着木质的香气。推开窗,森林竟是彩色的,黄桐红枫,青松绿竹,放眼一片烟络横林,山沉斜照。所有云摇雨散、露晨月夕的日子,一房,二人,三餐,四季,某种意义上,他们二人活成了一对标本。一对人类古老生活方式的标本。

直到他们发现,这个自然分娩的孩子,遗传了父亲的缺陷,EHS综合征。

17

生日那天的野餐很开心,但下午风雨大作,他们不得不提前回家。晚上,一家人在小木屋里吃了晚饭。父亲洗完了最后一只盘子,把它放上沥水架,擦干手,看了看妻子,得到了某种鼓励之后,才郑重地对宁蒙说:“孩子,把星历切换到私领域。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

“先切换到私领域,”母亲附和道,“我们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

宁蒙感觉父母的语气神秘极了,她忐忑而雀跃着,跟着他们穿过小院子,来到父亲的车库工具间。

随着卷帘门缓缓打开,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就站在自己面前。

宁蒙几乎是恐惧的,一动不敢动。面对一个比蜡像还真实一万倍,一模一样的自己——还未激活,立正,双眼直视前方——她感觉毛骨悚然。一阵诡异的晚风吹进车库,她警觉地瞟了一眼外面——除了树林,什么也没有。父亲的脸,被外面晃动的树冠涂抹上一层阴影,显得犹豫不决,“来看看你的……义身X。”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总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都不能保护你了的时候,X还会在。你越小和她一起成长,她越能更快地习得你的性格、习惯……”

“可是我不想要X……我早就说过了,我可以的!这学期我在象牙塔已经坚持下来了!我有单独的寝室,我自己在图书馆自习——”她提高嗓音反对。

“你就当它是个更高级的智能宠物,别这么抵触好吗?”父亲劝说着。

“你不能一直像我们这样躲在这林子里……”母亲走过来,蹲下,捧着宁蒙窄小的肩膀,“你要去象牙塔,你要毕业,你拿到正常的学位,工作,你要回到真正的社会中去,你不能一直这么待在家里。”

“我这不是已经去了象牙塔了吗?”

“可是你的补考通过了吗?你这样的学习速度,怎么能跟那些贴着电极头的同学相比?”

“……我已经尽力了,我每天在图书馆学到半夜……”

“所以啊!所以!!我们必须弥补我们带给你的缺陷……对不起……”母亲眼睛发红,“对不起,我们当初多么自私,没有给你最好的基因,就生下了你……让你受苦……”

“相信我,孩子,”父亲说,“你的一生还很长。而我们……不能陪你那么久。”

“爸爸你是不是去捐寿了?!”宁蒙突然警觉起来。冥冥中她知道这个义身昂贵至极,这是肯定的,因为就连她送给苏铁的那只智宠企鹅都贵得离谱。

“爸爸你还能活多久……?你们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就……?!”宁蒙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没有,没有,你父亲没有去捐寿,”母亲抱着她,“这个机会之所以千载难逢,就是因为它还是个原型机,免费的。这项试验也是机密的,我们都签署协议了。”

“你们凭什么就签署协议了?”

“我们是你的监护人,我们有资格这么做。你也必须保密。”

“……”

宁蒙一时无言以对,这事儿太突然了,她从小就担心这一天的到来,终究还是发生了。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义身依然面无表情,立正,直视前方。宁蒙看得发怵,她擦干眼泪,徒劳地哀求:“我不要替身……”

“孩子,真的很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父亲很沉痛,“我不想你和我过一样的人生,做个守林人,孤独一生……你要出去,你要有正常的生活……”

“可是你们俩就一起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啊?”

“这只是运气!我能找到你妈妈这是一百亿分之一的幸运!等你长大,找不到愿意和你来这儿过这种生活的伴侣,怎么办?我们怎么能让你孤独终老?”父亲说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站在对面的X,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蜡像一样的自己,也沉默着。

18

自记事起,父亲就和母亲离群索居,一直在这片自然保护区工作。小木屋保留着近乎原始的生活样貌,家里没有微波炉、电磁炉,这些都让父亲过敏。一根十公里长的网线从户外基站一直牵到家里,插在笔记本的端口上,连接网络,速度很慢。一旦网线被松鼠咬断,被浸水什么的,就会断网,一家人仿佛也习惯了。

母亲有一副眼机,但几乎从来不敢开机,尤其是在家里,毕竟丈夫和女儿都受不了电磁辐射。

这是世界上最后一片森林,被几家大型财团设立的环保慈善基金保护起来,立为“瓦尔登湖纪念公园”。真是个可笑的名字,纪念什么?文明的后果?对于外部世界来说,这儿就只是个袖珍动植物园,远远比不上VR模拟的侏罗纪公园那么壮观、刺激。

这里保留着最后一片真实的、天然的绿色环境,每年,他们一家人都要接待奥德赛号的学生们来此地科考访问停留两个周;除此之外,仅仅对外开放七八月份的夏季,每日限额三十人次。

宁蒙自有记忆以来,这儿就是她全部世界。从童年起,她就认识了林中每一棵树,每一块形状特别的苔藓,每一缕丁达尔光。盛夏时节,冰雹砸在木屋上的声音像击鼓,冰块落在滚烫的地面上,会立刻融化并且大量冒白烟。

“清晨的湖面也会冒白烟,但那是比热容的反差产生的效应”,每次迎接奥德赛号的学生来访问的时候,她都会非常得意地向所有人介绍这一幕特殊景观,人们会赞叹,但……很少有人真的会在早上早起,去亲眼看一看这一幕有多美。

准确说,没有。

他们哪怕在这片森林里扎营,晚上进了帐篷,也还是戴上头盔玩游戏。

没有人会去月光下散步,也没有人去河边看日出。

森林的雨后,空气是香的,如果伸出舌尖尝一滴雨水,会有甘甜、冰凉的爽快,这些气息、味道,全世界大概只有他们一家人品尝过。她曾经试图让奥德赛号的访客们都尝尝,但他们认定雨水有毒,不肯尝试,坚信除了瓶装水之外的饮品都不可信。那为什么要在瓶子上印刷“天然饮用水”呢?宁蒙不明白。

他们一家人好像已经成了“原始生活”的活样本,起到的作用只是供人参观、了解。没有人真的像他们一家人这样生活。

每一次站在岸边,挥别奥德赛号,看着所有人离去,看着身后的森林立刻恢复寂静,她都感到巨大的落寞。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经常背着父母,用那根不靠谱的网线与外界连接。那儿有她没见过的高楼大厦,从屏幕上完全看不出高度,而匪夷所思的交通工具,匆忙的、奇形怪状的人们,都叫她好奇,又害怕。

作为一名罕见病患者,电磁辐射超敏综合征彻底改写了父亲的人生。因为无法忍受无处不在的Wi-Fi,守林人的工作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他感激环保基金会没有采用机器作业,给了他这个生存机会。为了反反复复巡林,父亲每天步行扫山约四十公里,清除火灾隐患,将死亡了的树木喷上白漆X标记,作为可以砍伐的辨识;观察虫蛀、杂草、火情隐患。长久的步行虽然伤害了他的膝盖,但也使他的身体大都很健康。

许多游客不远万里来这儿,却仅仅是瞻仰一下,赞叹一下,然后很快离开——就像参观完博物馆,玩了一番虚拟侏罗纪世界一样,毫不留情地离开了,留下垃圾,自拍,或者关于无聊的抱怨什么的。没有人留下来。一想到自己大概还要活很长时间,他不是没有孤独感。有那么一个幽暗的傍晚,看着湖水里的野鸭成对漂游,扎入水中求食,他突然哭了起来。风把脸上的眼泪吹得冰凉。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人的劣根性:无论森林多么抚慰人心,无论人多么让人失望,他还是需要后者。

宁蒙的母亲是唯一一个来到这儿,并且真的爱上他,爱上森林,甘愿抛弃全部现代文明,与他一起生活的人。他们签订了永久性婚约,这令他们成为全世界六对罕见伴侣之一。宁蒙的出生将这一切几乎神话化了,完美化了,幸福到他不停地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厄运埋伏在背后。

直到发现宁蒙遗传了自己的先天缺陷,也是一名EHS患者,父亲终于低头捂住脸,想,是啊,天底下,万事如意的祝愿从上古流传至今,就是因为从来不可能实现。

19

突降暴雪。一夜醒来,整座森林变成了白色蛋糕。宁蒙被时不时噼里啪啦的,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吵醒,听上去像遥远的枪响。一睁眼,洁白的阳光堆积在窗口。黑色的树梢被飞鸟擦过,抖落一些白色粉末。天空湛蓝,像某种涂料一般均匀。这是在象牙塔那密闭空间里永远也见不到的。这一幕让她想去更新星历,放些照片什么的,告诉苏铁“这儿下雪了”,于是赶紧爬起来去开电脑。

一直连不上。试了好几次,慢得叫人抓狂。“爸爸!网线是不是又被弄坏了?”她朝着厨房喊。

“好的,我这就去看看。”父亲回答。

“先吃早饭,都别急。”母亲说着,开始上菜。

宁蒙很不爽地走进餐厅,赫然撞见X也在那儿,吓得她本能地一退。X正在摆放刀叉。“你看,学得可快了。真像你小时候。”母亲笑着说。

宁蒙抿着嘴唇,看着“自己”一脸乖巧、伶俐,在帮着父母把早餐端到桌上去。

整个早餐,宁蒙别扭得如坐针毡,把脸埋低低的,却一直在偷瞄旁边的“自己”。

这是她头一次用别人的目光来看待自己,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好像镜子里的虚像不再忠实于反射,而是从镜子中走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原来我吃饭的姿势是这样的……原来我说话的声音是这样的……”X坐在对面,一举一动都牵动宁蒙的注意。宁蒙伸手拿鸡蛋吃,撞上X也伸手拿鸡蛋吃,她的手猛缩回来。

“你看,没有人会看出破绽的。你俩喜欢吃的都一样。”母亲说。她看上去特别开心,好像拥有了十几年的独生女变成了双胞胎,幸福也被乘以双倍。

“以后啊,你要受不了象牙塔的辐射环境,就让她替你去;你就在妈妈身边儿,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们陪爸爸去扫林,回到家里吃妈妈做的饭。我们只想看你开开心心的。”

父亲也赶紧接过话头来,“你不是经常跟我们说,同学们都在线上交流,你感觉被排斥吗?现在你也可以用X大胆加入他们了。”

宁蒙低头不语。是的,在象牙塔,为了和同学们保持合群,保持连线,她不得不守在那根带着网线的电脑前,用它回消息、上网、娱乐、做作业、上传作业——老派得像个史前生物。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移动设备的人比没有脸的人还要稀少,还要不可思议。

也许……有了X……她真的可以变成一个——也不说要变成万人迷吧,至少像别的同学一样,一起去教室贴上电极头接受灌输,一起聚会,随时随地都可以在线,回复他们的消息……至少她可以拥有一种“正常”。

再也不用把自己关在地下室图书馆里苦读了,还不及格。

雪太亮了,有些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在盘子里切着煎蛋,因为心事而走神,一刀下去呲了,鸡蛋滑到了餐垫上。X赶紧伸手来帮忙。她把自己盘子里的煎蛋分给宁蒙,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我就回去。”X的声音略显委屈,神态、举止,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宁蒙犹豫不决,低声说:“让我想想。”

20

“我明天要提前回象牙塔了噢。”苏铁洗完澡,搭着毛巾,一边挤牙膏,一边尽量把这个决定说得轻描淡写,不值一提。母亲正在客厅里吸尘,流畅的动作突然暂停了一下,表示听到了。

过了三秒,她继续吸尘,动作粗暴了些。吸尘器嗡嗡作响,填满了沉默。苏铁有些意外,他准备了好几套辩驳,只要母亲一反对,就可以随时信手拈来,但伏击扑空了。苏铁心猿意马地刷着牙,盯着镜子,镜子里,母亲显得很平静,正在收起吸尘器。

“明天,陪我去一趟银行吧。”

“银行?为什么?”

“没事,你不去也行。”母亲的回答叫他摸不着头脑。

那个晚上没有争执,照例喝了一杯牛奶,给母亲点了一个满分,他就准备睡了。把自己摔在**,他对着天花板轻轻叹了一口气:白白准备了那么多套辩驳,一个都没用上。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一丝失落。

第二天的车票是下午,而行李寥寥无几,都还原原本本地装在行李包里,没打开过。上午的时间空了出来,苏铁一边吃吐司面包一边琢磨这一上午怎么挨过去,结果面包粉末掉得一桌都是;母亲默不作声,抓了一张湿纸巾把粉末擦掉,也没有责怪他。苏铁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吃完。这时,母亲毫无表情地,又说了一次,“陪我去一趟银行吧。”

“好吧。”出于某种愧疚,苏铁站起来收拾盘子,洗碗,母亲则去换了衣服,对着镜子拢头发,目光渐渐渗透到了镜子里面去——那儿有一张憔悴的脸,憔悴得叫她自愧。她别开脸,翻出一套化妆品来。太久没用了,缺东少西,母亲挑出一支眉笔来,右手举着,小心地勾勒起来,那姿势让肩膀酸疼,不得不用左手扶住胳膊肘。

她想,改天还是该去买个新的化妆仪。

21

今天的队伍不长。

她领了号,选择了机器人接待,拒绝了唯一一个真人前台,坐下开始等待。她觉得,这么大的事,跟机器人对话比较自在,真人多少会流露微表情,而她不想被道德审判。

她选了一个看上去友好,形状胖胖的白色机器人。67号,数字也很吉利。67号向她点头问好,请她坐下,查阅了她的身份资料。接着,经过机器人、后台系统、本人三方同时授权,星历上存放了30年的记忆档案被解锁;个人账户激活。

“您的全部生活历史中,均无犯罪记录,关注与被关注量正常,”67号说,“下面根据弹幕、留言、赞赏记录,为您分析具体情况:

职业角色评价:也就是作为员工,来自上司们的赞赏,小计152.57万莱克。来自下属、同事们的,积累了364.4万莱克。

血缘家庭角色评价:直系亲属成员1,小计8.6万莱克,旁系亲属为0。

亲密关系角色评价:前任累计赞赏5.6万莱克,法定伴侣成员0,朋友24.6万莱克。

公民角色评价:大部分来自服务生、快递员等陌生人的赞赏,小计——”

“——不好意思,”她打断道,“真的不用给我念细节了,给我个总数就行。”

“好的,您的星历个人账户累计610.34万莱克;根据人际关系远近的不同权重,乘以相应系数,总计597.34万莱克。”

她停了一秒,问:“这算多还是少?”

“大体上,超越54%同龄同类个体,单项而计,只有家庭角色评价略低于均值。但后台系统基于您的个体情况,对您的家庭角色评价进行了补偿性加权。”

她点点头,“好,那就全部提取吧。”

“请问用途是?”

“必须勾选吗?”她接过一张电屏,上面的选项长长一列,购置不动产、投资、旅游……她迅速略过,勾选了“生育”。

“您是第一次生育还是二次生育?”

“二次。”

苏铁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他依稀听见机器人回答:“……请稍等,我将三次核对以上数据,确认无误后,提取时需要您再次授权。”

22

回去的车上,母亲看着左边的窗外,苏铁看着右边的。车辆平滑地行驶着,雨水斜斜地在玻璃上洒下线条,细小的雨滴挂不住了,纷纷滚向后方。

“你为什么还想再要一个孩子?”苏铁终于忍不住问。

“别的孩子都很希望自己有个兄弟姐妹,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开心?”母亲反问道,“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你知道有多冷清吗?钢琴放在那儿接灰。”

母亲的声音平静如细雨,却像钢丝一道道勒进了他肉里似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旁听法律系,正经的主修全都不及格。你去吧。我不会干涉你了,我累了。我不求你回报什么。只请你在系统回访的时候,给我一个满分。监护人执照到期了,我想要重新考取,我想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理想的孩子。”

苏铁被深深地刺痛了。却又如释重负。对于下午的提前离开,甚至永不归来,他再也没有愧意了。他用拳头胡乱抹了一下脸,视野却更模糊了。苏铁努力朝着车窗外的更远处看,想把五脏六腑都打包寄存到那儿去,腾出些位置来,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内爆。

永不归来。他想。至少,永不以这副模样归来——玻璃上,他看着一张被雨痕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模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