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之境

第三章1

字体:16+-

1

入学的第一天,苏铁将狩衣穿戴整齐,和所有的新生一起,站在象牙塔塔基底座前聆听训导。

每个人都抬头仰望:塔身高得超出了视野,建筑曲线像长颈龙的脖子一样,朝天空收缩。常春藤缠绕在低处的塔身外墙上,油亮亮的,仿佛绿漆。入口大厅的天花板上,也布满了文字的光影。同一句话以全世界所有的语言显现着:

知你所应知

训导广播的最后一个尾音结束的时候,大厅四个角落已经出现了四位系长,在他们的指挥下,方阵裂变为四个小方块,每个小方块又自觉排成队,从四个角落散去。

每个角落分别有四扇半环形的门;每个门上都有几双机械臂。

苏铁看见:排在他前面的孩子经过了第一扇弧形的门,一双机械臂对他的左右耳后部位进行了消毒;他依次跨入第二扇门,接受了局部麻醉;他跨入第三扇门,停留得久一些,机械臂先固定了他的头部,短暂的扫描过后,在耳后部位钻了小孔,植入了磁性液化制剂;接着是最后一扇门,机械臂对钻孔处再次消毒,止血,出来的时候,已经敷上了一块小指甲盖那么大,约0.5厘米厚度的白色贴片。

就像古代电影里孩子们打预防针那样,一切都是流水线操作的。

大厅里安静极了,排在苏铁前面的孩子不声不响,乖乖依次经过那四扇门。轮到苏铁的时候,他感觉恐慌,不知道这是干吗;他举起手,大声地:“请问——”

除了钻头发出的细微噪音,整个大厅里就只有苏铁一人的声音;系长用竖起的食指放在嘴上,阻止他发问,朝他走来。

苏铁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请问,这是做什么的?”

系长摸了摸他的头,慈爱地说:“别怕,这都是标准程序,向你前面的孩子学习,他们都很勇敢,你也是,对不对?”

就这样,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或反对,苏铁也就依次经过了那四扇门,耳后被钻了小孔。的确不疼,只是他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担心。经过四扇门之后,耳后贴着白色小片的孩子们纷纷四散,各自去不同的系报到。

苏铁追上前面的一个陌生同学,问:“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他摇头。

“那你为什么接受?”

“因为前面的同学也这样做了啊,”那同学白了他一眼,“你问我干吗,你不也跟着做了吗?”

苏铁不甘心,他继续往前跑,盯上了之前第一个接受这手术的同学,“请稍等,同学,同学?请等一下——”他把手搭在那个女孩子的肩上,“请问,你知道这个手术是做什么的吗?”

她摇头。

“那你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就接受了?你不害怕吗?”

“系长昨天就跟我谈过了,说我明天散场的时候排第一,给大家做表率,一定要勇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苏铁心想,“牧羊人只需要管住了头羊,就管住了整个羊群。”

2

苏铁心事重重地去190层报到。耳后的麻醉部位不疼,但有些发胀,感觉有异物植入,而且耳朵好像没有了似的。他老是忍不住想去摸,但又怕感染什么的,努力控制自己别碰。

188—230层是象牙塔的最低年级。在L区法律系,系长扫描了他的指纹、虹膜,说:“你走错了,这儿没有你。”

“不可能,这是我从小的志愿。西方法哲学方向,你再看看?”

“你已经选了时尚系,造型专业。左拐,直走,然后跟着指引,到F区报到。”

苏铁感觉被闷了一棍子。什么时候选的?母亲吗?他竟然不知道?他呆在原地,僵持着,不肯走。“你是前喻……型……个体?”系长一边问苏铁,一边再次核对了身份信息,抬起头确凿地说,“那就没错了。前喻型个体的专业经常都是被监护人选定的,谁让你是前喻型个体。”他语气略带嘲讽。

苏铁彻底呆住了。排他后面的新生不耐烦地“啧”了一下。系长的目光越过苏铁的肩膀,“下一位。请上前。”

后面同学伸出手臂,把苏铁拨到了一边。他被迫让开了。先让了一步,然后就让得更远。他像个透明人,站在队伍一边。

好在法律系是冷门,队伍很短。一会儿,报到新生的身份信息就录完了。系长正要走,苏铁再次上前,问:“我可以更正一下志愿,转入这个系吗?”

“走程序吧,表格在网上有,自己去查。申请,审批,结果不保证;但程序的第一步是,你要有学籍,才能申请转系。”

“那我可以旁听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拿不到学位。”系长又看了看苏铁的资料,“我就不明白,别人挤破头都进不了时尚系,你为什么不去?”

“你的意思,仅仅就因为别人挤破头要去时尚系,我就该去?”

系长不做声,只是耸耸肩。

3

走到F区报到的时候,苏铁再次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眼前几乎变成一座迷幻森林,一天一地都是人:高高矮矮、形形色色的新生,五彩斑斓,奇形怪状。狩衣已经脱下了,一个个穿得很潮很酷,气场强大,至少装作如此。

每个人看到苏铁,都像看外星人一样,仿佛从未见过穿得规规矩矩,周周正正,黑发,衬衣,筒裤,皮鞋的家伙。

窃笑声四起。

时尚系的系长倒没说什么,录入了苏铁的星号,身份信息,然后便有一份表格发送到了他的作业平板上。

系长交代:“这是隐私,自己回去填写,页末点击提交即可。”

苏铁拿来一看:

新生个性化调查表

填表要求:如实根据棱镜仪式、成长演变来填写,可匿名。

[img alt="picture" src="images/105240497157.jpg"/]

回到寝室,苏铁在表格的第一页就卡住了,好多项根本就填不出来。他滑向第二页,关于性格、心理、信仰……表格越来越长,苏铁看得直冒汗,心想:如果我对自己都是一无所知的,那……我到底……能知道什么?其他人怎么填表的?只有我一个人对自己一无所知吗?

苏铁本想回到梦境,查阅一下棱镜仪式的记忆,或者问一问阿尔法——但根本就无法入睡。

开学第一天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了,他失眠的时候想起该给李吉打个电话什么的,拨出去,无人接听。从星历的公领域事件直播中,苏铁看见李吉正在上课。奥德赛号已经航行到很远的时区去了。

4

第二天一早有课。苏铁因为失眠而晚起,差点迟到,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其他同学都在自己的机位上坐好了。苏铁缩着身子,朝最后一排角落挤进去。

导师一身西装,正在说:“……昨天的调查表,除了少数几份未提交,其他都收到了。我们系的色彩非常多元,而且是最鲜艳的一届。”

苏铁暗想:难道……其他人都填完了?他们都这么了解自己?!

导师将电极头分发给每个同学。一边发放,一边说:“在象牙塔,教育的任务就是技能、知识的‘学习’。当然,看书听课这种方式太低效了,我们采用的学习方式是将知识数据进行再编码,变成大脑神经元可接受的电信号,再配合一定频率的反遗忘机制刺激,加以实战训练不断重复,最终将知识的神经元连接在大脑中固化,形成记忆。经过考试、测验,成绩合格后,一门课程就算过了。

“在第一年,机器将对你们每个人的大脑进行基模测试,每个人的波长、长短记忆的激活部位都不同,基模建立后,才能‘因材施教’地进行正式的灌输。

“通识课包括基础自然科学,基础人文科学。当然啦,知识的灌输速度、吸收效率因人而异……到了二年级开始,强度大小可以自行调整。……注意爱护仪器,每次使用完毕后请交上来,值日生负责消毒,整理。”

电极头一排一排发放下来,到苏铁的时候,刚好是最后一副。看上去它长得有点像一副耳机,只是看上去更精密,也不塞在耳朵里而已。他小心地,照着导师播放的视频指引,将“耳机”戴上,一股微小的磁力使得电极头自动与白色贴片吻合了,他感觉耳蜗产生了一层细微的痒感,放射到整个头部。

上课铃响,导师按照一年级教学大纲勾选了知识库,输入管理密码确认,本节课内容显示在每个人的作业平板上。大家读、看、听,并行。白色贴片后面被植入的生物芯片不断捕捉脑电磁波,摸索着他大脑的记忆基模。

不一会儿,苏铁发现,同桌不停流鼻血,看上去很虚弱,她摘下电极头,双手捧着头,蜷缩着,看上去很痛苦。苏铁注意到,全班只有她一人没戴眼机。

导师赶过来看了看,说:“苏铁,你扶这位同学去医务室检查一下吧。”

5

一辆微型救护车出现在教室门口,接他们去医务室。穿过几层复杂的走廊,苏铁已经被转晕了。同桌一路都嘀咕着:“早知道这么难受就不来这儿了。”

“来,请你脱下鞋子,躺到检测器台面上。”塔医问起她的健康史,饮食,作息,都没发现什么异常。过了一会儿,检测显示在屏幕上。塔医读完一系列数据分析,说:“看来是EHS,真罕见,我是头一次遇到实例。”

苏铁问:“什么EHS?”

“电磁辐射超敏综合征。21世纪最早被发现,当时十分罕见。患者对Wi-Fi信号啦、微波炉啦什么的会过敏,一到电磁辐射的环境,就头痛、耳鸣、流鼻血,浑身不适,严重的时候还会晕厥。你产生过敏症状有多久了?”塔医问。

“来这儿的时候就开始了。”

“小时候没有过?”

“小时候我生活的地方没有这些东西。”

塔医的表情很吃惊,但他没多问,只是点点头:“这里的电磁辐射环境对你很不利。好好休息吧,今天我给你开一张病假证明,上传给纪管部。等你好些了,去跟导师商量一下,最好能安排特殊的教室、寝室。”

同桌躺在医务室里休息,苏铁正要回去,却被她强行拉住。“陪陪我。”她的语气里带着某种哀求。

苏铁只好坐下来,还给她倒了一杯水:“你小时候生活在什么地方?”

“瓦尔登。”

“别逗了,认真问你呢。”

“你不知道?瓦尔登湖纪念公园,世界上最后一片自然绿地。噢对,你不是奥德赛号的。你可能没去过……”

“你的星号多少?我们加好友吧。”苏铁靠近了一点儿,没想到她指着苏铁的眼机,说,“这东西让我难受,你能拿远点儿吗?”

苏铁有点抱歉又有点怀疑,“……你真有这么严重么?你不用眼机吗?”

“不用。我们一家人从来不用。”她说得理直气壮,听上去比宣布“我不用吃饭,不用睡觉”更加不可思议。

苏铁惊讶得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尴尬地点点头:“厉……害。”

6

这个“不用眼机”的同桌叫宁蒙,被苏铁列入了“水果”梯队,昵称备注为“柠檬”,成为那个苏铁一般不会点开,实在无人可以点开的时候就甩出一句“你在吗?”的头像。

苏铁总觉得,俩人有点惺惺相惜的缘分:一个因为体质、一个因为兴趣,都与周围格格不入——从开学第一天起,苏铁就对功课吸收非常吃力,审美能力永远都“上不了道”,教授一看他的绘画作业就头疼,实在是“太直了”“太土了”。教授甚至将苏铁纳入典型案例证据,写了论文《审美直觉的习得性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三维以内的知识、技术都可以用灌输法迅速形成长期记忆,但审美属于创造性范畴,天生受神经元连接的基线模式决定,短期电信号灌输法几乎不起作用。

一个学期下来,基模摸索的过程已经完成了,其后每一堂课,再也不经过亲自读、写、听;教授勾选好大纲内容,系统会根据每个人的脑电特征进行灌输,每个人安安静静,闭目养神,教室中仿佛只剩下电流声。

苏铁不仅对专业课越来越反感,在课后实践中,一切关于时尚流派、服装设计、造型搭配、上妆训练的内容,都让他恶心。

作为全系唯一一个人种纯黄、性别纯蓝、性取向纯白的个体,苏铁像个异类似的,好像注定不管穿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总能引发窃笑。同学们纷纷叫他“老司机”,“老”本来就是个暗含老土、落后之意的蔑称,而“司机”是Seeky,“Spaz笨蛋”与“Geeky怪人”的混合构词,损人话之一。

班级的大部分集体活动都在线上进行,所谓的聚会,只是在各自的寝室戴上VR装具连线打游戏,看电影,聊天……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很少真的肩并肩坐在一起。就算是大家约在一起看比赛,也只是派出自己的无人机到现场去,自己则窝寝室里戴上头盔,一边吃薯片,一边连接“第一人称视角”,一边手里都在做自己的事儿,时不时对比赛品头论足一下。对于他们来说,一心多用是常态。

但不管什么活动,苏铁的发言永远淹没在弹幕里,没人接话。来他星历上造访的同学也很少。渐渐地,他连发言的欲望都没有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会去24小时图书馆找宁蒙。

7

整座象牙塔有五十多个极为现代化的信息馆,唯一一间纸质图书馆在负十楼角落。虽然藏书量很有限,但那是宁蒙最常去的地方了:因为患电磁辐射超敏综合征,机房肯定是待不了的,高效灌输也不适用,纸质图书馆成为宁蒙唯一的资料来源。自从被象牙塔批准自学,她就天天来这里“看书”,用这种十分古老、效率低下的方式进行学习。

这里有几套书桌,台灯是绿色的,方形,垂着头,暖光照射着木纹。为了节约空间,滑轨书架一层层密集紧挨着,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找书依然要在隔壁的电脑系统上完成,但不花太多时间,而且藏书阁的电磁辐射相对很弱,所以还好。

最棒的是,这儿24小时开放,一个人也没有。

这里太安静了,脚步声显得格外引人注意。苏铁双手空空很尴尬,便随意从哲学类书架上抽出一本《判断力批判》作为掩饰。课堂上,这本书的内容已经被全文灌输过了,中文译本的每个字他都背得,但翻开纸页,他仍旧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

苏铁隔着宁蒙两个位子,坐了下来,佯装翻阅那本大部头,问:“你也睡不着吗?”

“我寝室的电磁辐射隔离墙还没安装完,待在那儿头疼,这里好些。你呢,为什么睡不着?”

“心烦。”苏铁索然无味地合上《判断力批判》,趴下来,伏在桌面,盯着眼前那一小块被台灯照亮的白橡木纹。

宁蒙信手翻了一页小说,等他自己开口。

苏铁突然问道:“你在瓦尔登长大……到了这儿,习惯吗?觉得孤独吗?”

“当然很孤独啊。但是……人本来就孤独的嘛。”宁蒙显得很坦然,目光没有离开画册,又说,“你别太在意别人眼光了。”

“说得倒容易……”苏铁把头埋进胳膊里,随口问道,“你的心屿是什么样子?”苏铁问。

“我?我不需要心屿。”

“为什么?!”苏铁很吃惊。

“你不知道心屿的来历吗?”宁蒙干脆起身,熟练地从第四层抽出一本非常陈旧的《少儿世界简史》插图本,翻开,摊在苏铁面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布满了山河湖海,每一平方英寸的存在都是自然的。

随着文明发展,城市迅速扩张,蚕食着自然界的领地,世界上每天消失三个巴黎那么大的森林,接着是三十个,三百个……到了巴黎本身也消失,如同古巴比伦一样,变成传说的时候,世界历经数轮文明,数轮战争,沧海桑田,面目全非。

国界改变,人种融合,可控核聚变技术解决了能源问题,也解决了环境问题,但环境本身,真正的,原始的自然,却消失了,被各种人造痕迹所取代。

随着熵增不断加剧,文明的处境一步一步面临热寂。简单来说,就是在一个孤立系统中,你能砍伐树林建一个木屋,却不可能把木屋拆了就建回树林。

人不可想象未曾经历的事物。由于现在的新生儿从未见过,也从未接触过真正的自然,所以在他们的头脑中,大自然遥远得几乎不可想象,连做梦都梦不到,连幻想,都不可能。

他们像看待科幻片一样看待“自然博物馆”,那儿连动物的标本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虚拟动物形象。从热带雨林,到冰川,VR技术可以轻松模拟出任何环境,却都不是“真的”。

原以为虚拟自然环境足以满足人们的需要,事实却不是如此。文明的发展快得与进化速度不成正比,但人类到底还是作为一种动物,在集体潜意识深处,有着与大自然之母相连接的本能需求。人们还是本能地喜欢天然的制品,喜欢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呼吸洁净的空气,眺望湛蓝的天空,绿色森林中富含负离子空气的确让人更平静,更舒适。这种对自然亲近的本能,就像食欲、性欲一样,长久地存在着。只要人还存在,这些本能就存在。

只是人们意识不到。

而与自然的剥离,导致各种焦虑、孤独、抑郁、冲突和暴力……在城市中越发普遍,也严重阻滞了人类的整体进步。这正是许多世纪以前,弗洛伊德《文明与缺憾》中预言的冲突与矛盾。

基因技术使得遗传疾病都得到了很好地控制,除了极少数罕见病,人们大都身体健康,而心理疾病却泛滥。为此,泛议会道德委员会许可,在每个个体出生的时刻,将被植入关于自然的梦境,即心屿。

心屿,是一种梦境治愈环境,类似一种精神疫苗,而阿尔法在本质上是人工智能陪聊机器,是每个人的心理治疗师。阿尔法常常被每人投射成不同的对象。人们还可以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动物作为梦伴,它起到精神宠物的作用,同样用以疗愈心灵,维护人类精神健康。

在心屿中,无论是甘甜的溪水,瀑布的湿雾,森林的芳香,还是翠蓝的海滩,奇妙的动物,都能给人们带来抚慰。他们与心理治疗师交谈,和动物玩耍。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他们就像古人已经去自驾度假归来,去国家公园徒步、露营了一样,感到被充电,感到又有能量回到城市,回到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背后,去面对无比孤独、无比繁华与冷漠的现代社会。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自然产生这样的眷恋,有人就是喜欢城市、博物馆……洞穴,甚至监狱,而这部分人的心屿也就是他们喜欢的那种环境。总之,能够起到治愈作用即可。

因为只有身心健康的人类比例保持在大多数,人类社会的运作才能得以继续。

“你是例外?”苏铁问。

“是啊。我不需要虚拟梦境,我就在自然环境里生活。”

“像梭罗?”

“谁?”

“写《瓦尔登湖》的梭罗。”

“差不多吧,”宁蒙自卑于又一本书她没听过,却又不想显露出来,“好了你别跟我聊天了,我可不像你们……再不背书我就要挂科了。”说完,宁蒙双手托腮,塞住了耳朵,继续用功。

8

寒假就要到了。走廊里、体育馆里、食堂里,到处都有人吹嘘着自己要如何度过假期。好像除了宁蒙,没人担心期末考试,因为只要没有大脑器质性损伤,考试再也不是问题。电信号灌输的结果是每人都可以轻轻松松通过考试,成绩只有A和A+的区别而已。

苏铁一个人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一声不吭地吃盘子里的炒蛋,听见旁边两个同学在聊天。其中一个佯装失望地炫耀着:“今年又是跟爸妈去星际旅行,好无聊啊。你呢?”

“去环球。”

“环球啊,嗨,我早就玩儿腻了。”

“吹吧你。”

苏铁默默听着,感觉好笑。“环球”其实就是一座虚拟主题公园,只要任选一部你喜欢的电影/游戏设定,躺进那台机器,就可以产生无比真实的幻觉,从气味到感官,都进入了电影里那个世界,你还可以任意设计剧情,让自己赢得魁地奇冠军,或者进入金字塔大战木乃伊……不仅剧情,时间感也是可以任意压缩,拉长的,你可以感觉你在电影里活完了一生。

但不管你的脑中旅行多么真实、刺激,最终,你还是在一台冰冷的机器里醒来。

苏铁不想听旁边俩人吹嘘下去,迅速吃完早餐,赶去教学区。今天该苏铁值日,也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

他用指纹打开班级的机房,预热传输机。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戴上电极头,苏铁则上传了考勤记录。监考教授确认人数都到齐了,便临时勾选了知识题库,系统生成不同的大量试卷,随机发放。

每人拿到的题目都不一样,所以交头接耳或者作弊都不可能。大家默默在各自的电屏上作答,随着不断地下滑,点击,很轻松的,大部分人都提前做完了。到了考试时间结束,电屏倒数三秒,系统闪退,自动交卷。

苏铁收拾桌椅,整理电极贴片,消毒,放回原位。走到最后一排,他看见宁蒙虚弱地,趴在桌子上,擦着鼻血,很难受的样子。“题目好难啊,我根本记不住。我可能及不了格了。”

“没关系的……考都考完了,别想了。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

9

鉴于特殊情况,舍监允许他前往女生寝室楼层。

站在宁蒙的寝室门口,苏铁朝里面一望,发现小房间经过了仔细的改造,特制的墙壁隔绝了电磁辐射,所有的布置、物品,仿佛都来自另一个时空,有很多东西苏铁都没有见过。

“进来看看?”宁蒙邀请,“但是请摘下眼机放外面好吗?”

“噢,对不起。”苏铁将眼机关闭,锁入门口的那个小牛奶箱,才进了屋。

桌上有很多书,一叠圆形的碟片,中间有孔,像圆镜子一样,一面印着文字图案,另一面光滑,泛着棱镜才能透出七彩光泽。苏铁端详的时候不小心照见自己的脸,赶紧放下。

“那是CD唱片。”宁蒙介绍。

苏铁又发现了一根从来没见过的塑料线,插在电脑一个奇怪的接口上,“这根线是干吗的?”

“网线,用来上网的。”

宁蒙用那张“镜子碟片”播放了一张唱片,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玻璃罐子。打开来,有一股带着酒精的甜香味。宁蒙拿了一把勺子舀出一碗,点燃乙醇炉子,煮了热牛奶,放了一些小小的白白的汤圆,还打了一只鸡蛋。熟了之后,端给苏铁,说:“尝尝吧。”

苏铁困惑地,小心地闻了闻,“这是什么?”

“甜米酒。很古老的食物。”宁蒙解释道,“我妈妈给我装的。”

“你跟你妈妈很亲近吗?”

“难道你跟妈妈不亲近吗?”宁蒙仿佛对此很意外。“……好吧,反正我们一家人都很亲近。我最大愿望就是父母永远不老,永远陪我一起生活。”

苏铁的确吃惊,但又对此道德正确感到无可反驳。他低头喝了一口甜米酒,发现味道出乎意料的好,接着就一碗一碗地止不住了。很快,他感到丝绒一般的微醺。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雪。镭射碟片再次播放完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你从小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到处都是绿色的。阳光把几片青山的颜色一层层漂白。到了雨季,常常一阵阵暴雨,夜里,雷电像毛细血管那样密集,躲在屋子里,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天空被划伤。”

“听上去像一座心屿。”

“你呢?你从小生活的地方什么样子?”

他想起红窗帘。想起钢琴。他不想回忆下去了。很久没有和人这么面对面、肩并肩聊天了,原来真实的交流这么……不同。不像是在眼机的虚拟屏幕上,或者星历直播现场的那种线上对话。他们置身此时此刻,一起吃着同一份食物,感受到同样的味道、香气,看见同样的窗外的雪。他们用舌头和嘴唇发音,说出真实的有声音的对话,感受语气停顿,对方的面部表情。那是一种真正的,零距离感。

到了晚饭的铃声响起,苏铁才想起该回寝室了。走到门口,宁蒙说:“别忘了拿你的眼机。”

苏铁打开牛奶盒,取出眼机戴上。刚开机,母亲二十三条讯息蜂拥而至,涌到眼前,苏铁还没来得及看清,母亲的电话就来了。

“啊?!大晚上的你要跑来干什么?”苏铁吓了一跳。

“……”

“我没事儿啊什么事儿都没有啊?我就是跟同学说话去了,关闭了眼机……”

“……”

“哎呀喂……哎呀……真的没事!”

苏铁挂掉电话,神色颓丧。宁蒙问:“怎么了?”

“我妈……已经到了塔下了。”

“为什么突然来?”

“我忘了开机,她以为我出事了——先不说这个了,我,我先……我先回去刷个牙,你闻……闻下我身上酒味儿浓么?”

宁蒙凑过去闻了一下,摇头,又像点头。

苏铁恳求:“你……能不能帮我打扫一下房间?”他胡乱找出一件大号的帽衫,“套上这个,压低帽檐,跟我来。”

等去到苏铁的寝室门口,一开门,宁蒙呆住了:“这不是干干净净,好好的吗?还要打扫?”

“唉……”苏铁苦着脸,“你就再弄干净点儿,死角、窗台、门背后什么的,再擦一下。床单别有皱纹。”苏铁手忙脚乱地换衣服,胡乱刷牙,哈着气,不断检查自己的口中有没有酒精味儿,又扯着领口闻了闻,确认没有了异味儿,这才叮嘱说:“一会儿我让我妈在餐厅坐会儿,拖延时间,你打扫好了,告诉我。”

苏铁一连说了很多个“拜托了”,然后匆匆跑向了电梯口。

10

电梯缓缓下沉,苏铁盯着金属门上自己的脸。母亲跑来要干吗?至于吗?不就是关机一小会儿?苏铁心烦意乱,神经质地整理仪容,时不时手捂住嘴,闻一下还有没有甜米酒的味儿。

叮的一声,门开了;苏铁第一个冲出电梯厢,摁开几道关口,快步走过去。

母亲站在塔基大厅,肩上都是雪花,有些融化了,弄湿了大衣双肩,发丝也滴着水。远远地,苏铁先一步看见母亲湿透的样子,一阵强烈的内疚袭来,出口变成责备:“这么大晚上的,又下雪,折腾什么呀?”

“你竟然关机了,星历上也是一片黑屏,不晓得你在干吗,要吓死我么你?”

“我没干吗啊,就是跟同学聊天!”

“聊天关什么机?”母亲的语气充满责备,而又如释重负,“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好了好了,没事儿就好,一学期没见着你了,就来看看你……”她说着,伸手就要抱他。

苏铁强迫自己把身体迎上去,犹豫着,双手却死死贴在裤缝两侧。

就在这时,越过母亲的后脑勺,苏铁赫然看见大厅的电子钟,鲜红的日期提醒了他——糟了。

“你看你都忘了——”

“——妈妈生日快乐。”苏铁抢先一步说。他瞥见有的同学从他身边路过,投来奇怪的目光。苏铁赶紧把双手伸到背后,解开母亲的手,挣脱了拥抱,问:“吃饭没?走吧,去食堂吃点东西?”

母亲点点头。

寂静的电梯厢里,每个人都漠然地站着,貌似直视前方,其实都在刷着自己眼机上的虚拟屏幕。有人的眼机款式甚至是个大墨镜,看上去有点可怖。

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说话,她絮絮叨叨一路上车速太快,晕车,难受,吃了一块面包,水都是冷的……内容琐碎,声音还不小;苏铁十分尴尬,又不敢制止,只好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做出示范,暗示母亲:“小声点,一会儿坐下来说。”

在食堂坐下后,母亲只看了一眼菜单,就放下了:“看你喜欢的,随便点就是了。”

苏铁硬着头皮点了几道;母亲说贵,显得不太高兴——苏铁清楚,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点的话,母亲会有另一种不高兴——所以还是点吧。

“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母亲有点抱怨。她指的是苏铁很久没去自己的星历上点赞、留言了。母亲永远都在打扫卫生,谁会去看一个中年人直播打扫卫生呢?苏铁实在受够了天天设闹钟,提醒自己去母亲的星历下面签到。

不知道母亲是真的不领情,还是装作不领情——苏铁出现在母亲的星历上的时候,母亲会说:“又来看我干吗啦,你去忙功课啦。”而等自己不去看的时候,母亲又抱怨:“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最近忙。”苏铁头也不抬,敷衍道。

“忙什么呐?”

“……还好,也没什么……”

“以前,你都是提前一个星期就给妈妈刷生日礼物的……长大了你就变了。”母亲这么一说,苏铁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用喝水来掩饰尴尬,却感觉从头到脚都在被母亲的眼光扫描,浑身都不自在。他有些恼火,说:“你不是不喜欢那些虚拟礼物么,每次都说,‘买这些没用的干吗?!’”

“妈妈没说不喜欢啊!你给妈妈刷的游艇啊花儿啊啥的我全都保存着的。”

苏铁咬着腮帮子,借口上厕所,想离开一会儿。他冲进隔间,把门反锁,火躁地狠狠踹了一脚马桶。脚趾钻心地疼了起来,他更窝火了。苏铁搓了搓头发,使劲儿摁了冲水键,盯着马桶的**,漩涡正在卷入。怎么办呢,他是不是该送个什么礼物?

宁蒙回到自己的房间,登录电脑,告诉苏铁说:“你的房间打扫完了。”

“谢谢谢谢谢谢……”苏铁回了一大串。

“别客气。”

“等下,”苏铁厚着脸皮又说,“……能不能麻烦你,赶紧帮我买个礼物,我妈今儿生日,我给忘了,你买了就帮我放在寝室,适合中老年的就行。”

“现在吗?”

“对,现在。”

“好。”

苏铁感动得几乎快要给马桶下跪了,又厚着脸皮补了一句:“记得买了就放到我寝室啊,门的密码是XY98754。”

“放心。”

宁蒙的回答除了“好”就是“放心”,这让苏铁感激而又自愧。他心乱如麻,按了冲水键,想把这些乌七八糟的心情全都一股脑冲掉。

苏铁一边洗手一边深呼吸,换了一副脸色,佯装镇定地回到餐厅,继续和母亲吃饭。

母亲好像吃不惯,又舍不得浪费,一口一口慢慢吞。

苏铁心想,慢点也好,不知道宁蒙什么时候才能把礼物送来。就在他偷偷看短讯的时候,母亲喝着汤,小声嗔怪:“看什么呢。”

苏铁只好掐掉屏幕,反扣;佯装专心吃饭。他的双腿在桌子下面一张一合,神经质地抖着。拖延了一个小时,饭吃完了,茶也喝了。时间已经很晚了。趁着买单的机会,苏铁才又偷看了眼机,宁蒙已经留下了一句:“礼物放在你书柜上了。”

11

母亲喜欢不请自来,突击抽查苏铁的生活状况。苏铁每次都说:“下次你别这样了。我这么大了,没事儿的。”

“下次?难道你会请我来吗?我这不是好心,免得耽误你上课?”母亲说着就要生气了。

苏铁叹一口气,只好沉默着带她去寝室。上电梯,穿过回廊,母亲喋喋不休一直在说话,令苏铁感觉走廊无比漫长,简直走不到头似的。打开门,苏铁第一时间瞄到了书柜上的礼物,一个箭步跨上去摘下来,“生日快乐,你看,我给你准备了的。”他把礼物塞给母亲,尽量挤出笑容。

母亲疑惑,捧着看,“是什么?”

苏铁赔笑:“拆开就知道了啊。”

他也好奇宁蒙买了什么;趁母亲拆开,也凑上去看——是一只智能宠物,外形是企鹅。这可太贵了,他心里一紧。本来只想让宁蒙买个普通礼物就好的。苏铁扫描了一下包装盒上的条码,说明书显示在了眼机的虚拟屏幕上,看上去很复杂。

“早听说这个了,不是说很贵吗,你哪儿来的钱?”母亲把玩着那只企鹅,问。

“这你就别管了。”

“别管?你不准乱来啊,别去搞些杂七杂八的。”

“怎么可能?奖学金换的!”苏铁不耐烦了。

因为还未激活,企鹅的眼神显得缺乏神采。身形倒是逼真,也没有臭味,永远不会随地大小便。针对服务老年人,只要将足够的数据输入给它,经过短时间学习,智宠就能模仿孙儿辈说话,陪老年人聊天忆当年——无论交谈多么啰嗦,无聊,语速多么缓慢,智宠永远不会失去耐心。它还能设置游戏、麻将、桥牌,锻炼记忆力,预防阿尔茨海默症。它能按摩老人的脚,监控老人的体征信息,万一心脏病犯了还能第一时间报警……当然,还能打扫卫生(虽然那效果,母亲不见得会满意)。

母亲显得很受用,但又不免哀伤。“看来我是老啦……”她显然对机器兴味索然,很快就放下了。她转身扫视房间,苏铁低头设置企鹅的各种功能,余光却瞟着母亲,攥紧了心,生怕房间还留下什么把柄。

“还挺干净的,就是窗户外边儿,擦不到是不是?”母亲检查着,缓缓走到床沿,捻了捻苏铁的床单,感受厚薄,问:“盖这么少,冷不冷?”

“我都快热死啦。”

“别一天到晚待在暖气里,多出去走走。”母亲一边说,一边装作不经意似的,继续捻着被子,掀起来,用余光检查苏铁的床单——眼看就要撩到床单中央的那团痕迹了,强烈的羞辱感令苏铁彻底火了,他顺手把书包扔过去,压住被子,吓了母亲一跳。

“干吗啊?没轻没重的!”母亲生气了,“书包这么脏,怎么往**丢!”

苏铁冷冷说:“我一会儿有课。我得收拾东西了。”

“不都期末考试了吗,晚上还有课?”

“就是去复习。”

母亲悻悻地,“那你去吧……”

“那你呢?”

“我……这就走。”母亲说。

“你这么大老远来,又是为了抽查一下我的房间?!”

“什么叫抽查?我就来看看你,还不行了?!”

“你看我星历还不够吗?”

“你星历对我开放了多少?”母亲眼里包着泪花儿,嘴唇颤抖着。

一股内疚涌上心头,他一下子就泄气了。他的确是屏蔽了母亲的,只开放了一些上课啦打球啦什么的公领域内容。母亲其实什么都清楚。

“下次不要这么大老远折腾了。要来,提前说一声。”苏铁开始穿外套,想借此示意该散了。

送母亲到了塔外的那一刻,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滑动,他犹豫了一下,“要么你别回去了,就在我房间住吧,明天再回去。”

“就那么窄一张床,算了,我打呼噜,你也睡不好。”母亲一步跨前,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挥挥手。

“回来,危险。我帮你叫车。”苏铁选了最贵最好的车型。等待的间隙,母亲像个乖孩子一样站在路边,安安静静地,规规矩矩地,望着路边那些匆匆忙忙低头走路的年轻人。这个世界真叫人糊涂,变化太快了。人年轻的时候真不一样啊,走路都带着风,母亲心想,算了,这些孩子……孩子就是孩子。知道他们平安就好。母亲心里这么想,嘴上说出来的是:“都要走了,还不跟妈妈抱一抱。”

“我在给你叫车。”苏铁冷着脸回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明明也想靠过去,挽着母亲抱一抱,可就是动不了,而且语气一出口就带火。

接下来是空白的几分钟,母子俩像两座雕像一样硬生生并肩立着。谁也没说话。苦苦祈祷中,出租车终于来了,打开了车门。驾驶系统朝他们问好。

车门关上的瞬间,母亲隔着玻璃看着自己:悻悻地,矮矮地,那眼神无助地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就在苏铁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按下车窗,问:“寒假,你什么时候回家?”

“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吧?”

“我要补课。”

车开出一阵,母亲回头隔着玻璃后窗跟苏铁挥手。苏铁也挥手。他不知为什么,心仿佛被车门夹扁了似的疼。车一转角,一切如同凭空消失一样。突然苏铁强烈地懊悔,没有留母亲多坐一下,或者第二天陪她吃一顿合胃口的早饭,再走。

虽然再来第二次,他还是不会留母亲多待一会儿的。

晚上苏铁没有自习。害怕一个人回寝室会难受,于是决定随便找一间教室走进去。随便什么课,都行;头一次,他觉得只要跟人坐在一起,周围有一点人声,他的心里就会好受些。

苏铁碰了一下太阳穴,切换语音指令,用眼机查了一下即时动态课表,高年级的哲学系还有一堂开放课,教室是165层201B。苏铁木然走回去,上楼,推开冰冷的灰色大门,坐到了最后一排的空位。

他自己贴上电极头,闭上眼,向后躺,深呼吸。一个信号片段向大脑灌输进来: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写,从伏尔泰,到康德,都认同一个观点:即如果一个人除了法律,不需要服从任何人,那他就是自由的……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上不上课,工不工作,甚至来不来到这个世界都由不得你选择,所谓的自由真的存在吗?

这时候苏铁才突然想起,母亲其实根本没有带走那只企鹅——忘记了;或者,本来就不是为了它而来的。

就这样,苏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感觉泪意堆积如山,巍峨将倾。他什么也做不进去,来回神经质地刷着眼机,给宁蒙发去一条信息:“谢谢你……今天你真的帮了大忙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礼物的钱,我会分期还给你的。”

电脑上,一声声消息提示跳出来,宁蒙却根本不想理会。她正躺在**,对着天花板,为不及格的成绩单发愁。没有人能理解这种烦恼,那些贴着电极头的同学不可能体会得了每天起早贪黑背书的辛苦。一阵委屈涌向心头,她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边儿,不知道是不是大哭一场就会好些。

枕头上有着她喷洒过的一款香水,是临走前母亲送给她的,叫“森之晨”,每天晚上她都喷一点在枕头上,闻着,就好像置身在下着雨的,辛香的,幽暗的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