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之境

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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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下来,苏铁的星历中几乎全都是流利的钢琴演奏、素描绘画、击剑、国际象棋……就连散步的时候,每遇到一个自动贩售机,话题转换也愈发自然;每次跳下断崖,还可以一分钟内跑步绕上来再跳一次;就连捏冰的时间都比去年多了三十秒。但这些花样儿都太重复了,星历上的围观者越来越少,评论中无外乎留下一些零零星星的点赞。

也有人留言“这孩子挺可怜的”,但都被母亲屏蔽了,苏铁看不到。

母亲越来越坚信这样是对的了——苏铁正在结晶一般成长,质地紧致、纯净,越来越完美,越来越“更”完美。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些孩子则“更”独一无二一些,比如,自己的孩子。

到了快满七岁那一年,苏铁终于确认,他一直在让母亲失望。他已经尽力了,但无论怎么都满足不了母亲的目标,因为那目标是浮动的,永远在升高。他弹音阶的速度刚刚达到了每分钟一百二十八拍,母亲就把节拍器调到了一百三十二拍;他刚刚搞定了肖邦,母亲马上要他弹李斯特。

但这都不算什么,最后让苏铁彻底灰心的,恰好是李吉。在母亲的参照系中,李吉代表一个浮动着的最高水准。无论什么事,母亲总喜欢说:“你看看人家李吉!从来没人管,都这么优秀,你再看看你自己!”

苏铁压着下巴,在心里默数,这是第八百三十二次。

他发誓,听到第一千次的时候,就去找阿尔法,不管用什么方式,捐赠寿命也好还是怎么也好,他都要和李吉交换命运。如果不行,那就提前退出这个世界。

这可是阿尔法许诺过的。

16

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李吉的选择。命运安排她降临的那一天,下午四点,日月正在金牛星座齐辉,窗外阳光灿烂。命运也顺便注定了,她是作为并喻型、泛亲亚型个体来到这个世界的。四对监护人,分别贡献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一段基因序列,创造了四个后代,其中一个便是李吉。

按照“并喻型”家庭协议,四对监护人的作用仅仅是在孩子们成年之前,提供必要的生活支持,比如衣食住行。长辈们不得越权,不得将自己的道德、经验或意志,强加在后代身上。而晚辈们则在同龄人的陪伴中成长,包括并不限于兄弟姊妹、同学、朋友。

并喻型成长个体意味着,他们的生活经验、人生智慧、价值观,都是在同辈人之间习得的,而不是仰仗长辈的灌输和教导。对于这样的命运安排,李吉一直很满意。如果跟其中一对父母吵架了,不开心了,或者仅仅是住腻了,她可以随时换一个家庭去住。气消了,再回去,也可以不回去——视她的心情而定,其他孩子也是。反正他们有四对父母,八个监护人,ABCD四个家庭,随意选择。

李吉发现,如果其中一个监护人更受孩子们欢迎,其他监护人莫名其妙会有一种或嫉妒或艳羡的心理,会不自觉地学习那位监护人的处事方式,以求跟孩子们愉快共处;当然,做不到也就算了,反正孩子们可以去别家待着。

哦对了,四个孩子都不喜欢被称作“孩子”,他们之间互称“孢子”,毕竟听上去酷一些,起码像个乐队。

苏铁经常问李吉“最”喜欢哪个家,而她说不上来。在李吉的世界里永远没有“最”。没有最喜欢的乐队,说不上最喜欢的食物,也不存在最喜欢的颜色——她都喜欢。太多了。

非要说的话,她更“习惯”C家一些。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晚上,李吉便就近入住C家的。当时她那么小,搬家不方便,所以其他ABD三对监护人轮流来照顾。

“为什么?说到底为什么你习惯C家?”苏铁问。

“因为我最好的朋友都在C家附近啊。包括你。”李吉把玩着屏幕上的一套虚拟积木玩具,嘴上说得很自然,令苏铁心里温软了一寸,“妈妈C可喜欢你了!你记得她吧?棱镜仪式上你们还见过的。”

苏铁点头。不仅见过,甚至在星历上,苏铁和妈妈C还是“好友”。妈妈C的职场角色是老师,为人热络,细心,她的直播课堂人满为患,线上线下的学生都很喜欢她,打赏点赞无数,经常看见她的主页上,莱克币像下雨似的落。妈妈C的收入也很不错。爸爸C也是教师,但似乎没有妈妈C那么受欢迎,收入少一些。总的来说俩人一起分担家务,感情很不错,当然也吵架。

好在李吉无需忍受他们吵架。

他们一吵,李吉就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看书。有时候把头埋进水池里,不让自己听见;如果一口气闷尽,大人们还没吵完,李吉就换一家去居住。这没什么好难的,难处在于,搬家的话,她时不时要跟苏铁暂别。

17

难得一个早早练完了琴,可以出来玩耍的傍晚,天空远处是一片紫色,散发着雨的气息。苏铁和李吉无所事事地吃着薯片,蹲在草地上看蚂蚁搬运一块硬糖。一想到晚上回去还要学英语,苏铁心里就烦,他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学会四种语言的?!”

“没学过啊。我们家里就说四种语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会了,一开始挺糊涂的,其实。”李吉用小棍挑逗着蚁群,扰乱它们的路线,轻轻松松地说。此刻苏铁心里浮起一种伤感的、无力的感觉,他黯然地看着李吉的眼睛。在棱镜仪式上,李吉的种族光谱极为丰富,颜色如虹,美妙极了。混血基因令她生来就格外漂亮,整个人带有一种明朗的、快乐的气场,自我感觉良好,相形之下,苏铁觉得自己就像她身后的一小块阴影。

会讲这么多语言当然跟成长经历有关。假期一到,李吉就会跑到A家去住,待上整个夏天。妈妈A从来不干涉孩子们干什么,每天,李吉都可以尽情地睡懒觉,一直睡到自然醒,直到夏日中午的炎阳把屁股晒烫。

A家有专门的营养厨师,在厨师的星历中,与做菜相关的直播极受欢迎,五百六十万观众的好评带来了他的大部分收入。李吉在A家吃过的每一餐都是新花样,每个盘子端出来都是艺术品,弄得李吉一度根本舍不得下嘴。

至于爸爸A,他是大公司CEO,事业成功,但回到家里,无论是丈夫的角色还是爸爸的角色,他都极为敷衍,冷漠,话少,连吵架都无法进行,因为他不关心。李吉对他了解很少,通常地,她习惯性给爸爸A打零分,这意味着不好,不坏;反正爸爸A也不在意家人的评价,光靠来自员工的评价,他就足够过得很优越了。

在A家的日子闲散到极点,每天吃完早午餐,把盘子交给管家,李吉就戴上VR装具,尽情玩游戏。

苏铁想到那个画面,羡慕地说:“那你应该最喜欢A家才对啊。”

“怎么说呢,有时候妈妈A太……‘好’了,好过头。你打游戏,她会亲自不停地端来甜点、水果,我真的快被喂成猪了。”

一到悠长假期,李吉在美食的环绕下,每天打游戏打得天昏地暗,真正是天昏地暗。直到有一次,她正在跟孢子们连线酣战,直播画面上,一个孢子突然发了条弹幕:“你的脸是……肿了么?”

其他两个孢子也跟着起哄嘲笑,弹幕中一片“哈哈哈哈”铺天盖地,嘲笑她胖了。李吉感觉奇耻大辱,当即摘下VR头盔,晕得几乎站不稳,头重脚轻地跑去卫生间上称,体重飙升了七公斤。她后悔得嚎啕大哭,决心再也不在A家待着自我放纵了。

当然李吉不能长期待在A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儿离C家很远,她很想念朋友们,包括苏铁;二来,猎游训就快到了,李吉很想要好好表现,被选入奥德赛号。

“你以后想去奥德赛号上学?!”苏铁有些吃惊。

“难道你不想吗?!”

苏铁低头,说:“……不知道。妈妈总说,我再不好好努力,别说奥德赛号,就连象牙塔都不见得录取我。”

“啊?你妈妈怎么能跟你说这种话?!”李吉大吃一惊。

苏铁心想,这算什么……但他站起来踢了一脚石子儿,没回答。

“你很棒,你相信你自己,肯定能被选上的。猎游训的时候,我们一起,肯定能被选上。”

“不说这个了。我还没问完呢,你第二喜欢的是谁家?”

“D家。D家监护人是两个妈妈,她们的职业角色都是冒险家,住在一艘船屋里,签订了无期限婚姻契约。”

“全世界不也就只有六对伴侣有无期限婚约吗?”苏铁问。

李吉耸耸肩,“对啊,她们就是其中一对啊!她们的星历观众有三千二百万!直播一场跟鲸鲨游泳啥的,就赚够一个月的了;不过她俩生活很简单,最大的开销是卫星通信的租金,用来联网。”

“那你为什么没有一直跟她们住?”苏铁问。

“别提了。前年夏天,我们把船屋开到了西三区海域,妈妈D1上岸去超市采购补给品了,妈妈D2想潜水。那天我有点感冒,鼻塞,耳膜无法平衡水压,没法潜水,于是就把船开到了近海。妈妈D2就自己去潜水啦,我在甲板上晒日光浴,插了鱼竿,海钓。结果鱼呢,半天都没钓上来,无聊嘛,感冒药上来又犯困,我就睡着了,醒来后,全身都被严重晒伤。严重发红,奇痒,起泡,脱皮,真是难受疯了。”

“然后呢。”

“然后妈妈D1从超市回来,一见我,红得跟剥了皮的三文鱼似的,气得跟妈妈D2大吵一架,互相指责,说没有照顾好我,吵得当即就要撕毁婚姻契约;我可郁闷了,一边忍着痛,一边劝她俩消停。但你知道吗,”李吉贼贼地笑着,“她俩吵架的时候忘了设置私领域,结果在星历上,全都直播出去了……好多人看热闹!丢脸死了,我红扑扑的一团肉,跟条三文鱼似的瘫在甲板上。”

“她们受到什么影响了么?观众减少之类的?”

“恰恰相反!我也想不明白,大概观众觉得这样更真实吧,无期限婚约,听上去太不现实了,像是作秀。她俩挺会危机公关的,吵完还给做了一个婚姻危机示范课,变成搞笑直播。”

“之后你还回过船屋吗?”

“没有了……超惨啊,从那次晒伤起,我就得了紫外线过敏症,只要稍微一晒,就发红,脱皮;我再也不能游泳,潜水啦,冲浪啦之类的。”

苏铁舔了一口冰淇淋,“那你为什么不去更换皮肤?爸爸A那么富裕,资助手术费肯定是小菜一碟啊。”

李吉说:“问题不在于更换皮肤;紫外线过敏是免疫系统触发的,更换皮肤是没用的,只要有紫外线,我无论换多少次皮肤,都会过敏。”

“好吧,那B家呢?”

“……我不喜欢他们,好像就没人喜欢他们。基本上没人关注他们的星历,更没有赞赏。所以他们……挺穷的。但爸爸B1真的,很博学,很博学。他是乐团的提琴手,若不是为了混饭吃,他只想研究哲学。他一直提醒我,保持提问,保持提问,尤其要问那些,你习以为常的问题,一件事情越被视作平常,本质就越不平常。”

李吉说到这里,声音暗淡了些,低头道,“他跟爸爸B2两人常年分居,开放婚约关系。我很小的时候,爸爸B2就决定退出这个世界了。他说他早就尝尽了人之所活的全部可能性,再没什么事能让他提起兴趣了。他将余生寿命三十七年全都变卖了,换了一大笔财富,分三份,一份捐赠给艺术基金会;一份留作我的教育信托;一份留给爸爸B1,资助他从乐团辞职,全身心研究哲学。”

“接着呢?”

“接着他就退出这个世界了啊!”

“退出这个世界是去了哪儿?”

“我怎么知道?宇宙那么大,可能去别的世界了吧。他走后,我的生日礼物就只有七份了。”

“‘只有’七份?”苏铁酸酸地,“我连一份都没有。”

“怎么可能?你妈妈不是还送你钢琴吗?”

“……钢琴?那是她想要的。去年生日,我说我想要一只智能宠物,我妈说太贵,不允许,没买。但今年我已经不想要了。今年生日,我就想要一天不用练琴,妈妈已经允许了。”

18

第二天是大扫除日。下午,苏铁正跟在擦地机器人后边儿,把它没擦干净的角落补上,突然听到母亲在客厅大叫一声:“苏——铁——”

他吓得一哆嗦,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猛地站起来,撞到了桌子角,疼得眼前一黑。他扶住桌角,稳住身体,定定神,才走到客厅去。

母亲拿着一只刚刚拆开的快递盒子,里面是一只小天竺鼠,它还未被激活,像标本那样静止不动,眼睛也没有神采。智宠?!苏铁曾经在星历上转发过它的照片儿,但它太贵了,苏铁连想都不敢想。

“哪儿来的?!”母亲问。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账户前几天才被盗刷了几千莱克,我还纳闷儿,赶紧去挂失冻结;搞半天是你?”母亲盛怒,把望远镜往苏铁身上一砸,苏铁一躲,天竺鼠被砸到地上,四脚朝天。

“我没盗刷你的账户。”苏铁咬着嘴唇。

“没盗刷?那这是哪儿来的?”

“可能是李吉送我的。”

“可能?!李吉怎么可能送你这个?!”

“我生日想要一只智宠,我说过的。可是你不许。李吉就想送我一个。”说完,苏铁心虚得慌。会是李吉吗?她真的对自己这么好吗?他不知道。

“你当我傻吗?这么小就联合起来撒谎!……你给我等着。”母亲把盒子一扔,然后转身找东西。

棍子没找到,因为都被打断了。替代品被找到了,一只衣架。一端在母亲的手里,另一端在苏铁的眼前,中间的像个问号,苏铁心里也有很多问号。“我真的没有盗刷你的账户。”苏铁看着母亲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

“我密码就只跟你说过,你还想赖谁?”母亲扬起衣架,转身就抽了苏铁的胳膊,然后是背、腿。她抽得根本停不下来,直到体力透支,一阵锐利的腰疼袭来,击垮了她。她撑着腰部,倒下去,陷在沙发上,根本爬不起来。疼痛搅拌着无助,怒与辱的激流,每天上班都要忍受的蜘蛛爬满大腿的恶心感,齐齐冲刷心脏。她忍不住想哭,被打断了的衣架从手里滑落,掉落在地上。

苏铁心想:“挨揍的是我,你哭个什么?”他像一根木桩那样立着,一动不动,咬牙切齿,咬到腮帮子发酸,肿胀。

不知站了多久,脸上的泪水干涸了,留下一层盐分,皮肤变得很绷很干,仿佛一块块皴裂正在像鱼鳞似的翻起。

“你还好么?”他像个大人一样,问母亲。

母亲没说话,只是费力地深呼吸着,不时发出叹息。他站在母亲的叹息里,感到荒凉的海浪一阵一阵拍打着他。

关房间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还躺在沙发上,撑着腰,闭着眼,仿佛……不打算再醒来,不打算再面对明天了似的,他听见她自言自语着:“我真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要了你。”

19

不知道睡了多久,苏铁被一阵动静惊醒,但又没法立刻彻底清醒,模糊中感觉有一个人影坐到了床边来。

是母亲。

苏铁死死闭着眼睛装睡。母亲侧身坐到床边,伸手一遍遍抚摸他的头,掖了掖他的被子。

“虽然妈妈是一念之差,要了你……但妈妈依然爱你,你是妈妈唯一的盼头……妈妈全部希望就在你身上……”独白持续到天亮,母亲终于起身走了,而苏铁满怀希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没能交换——

自己还是自己,没变成李吉。苏铁一头扎回被窝,坠回梦的边境线,追上了阿尔法。阿尔法正在消失,身影越来越淡,马上就要抓不住了。苏铁几乎是扑上去,扯着阿尔法的袍子,问:“为什么我不能像李吉那样,为什么?!”

“原生家庭,成长类型,这些都由不得你选择。”阿尔法说。

“我再也不想做她的孩子了。我要退出这个世界。”

“你还太小,申请退出,要等你成年才行。”

“全是骗子!!”苏铁在梦的边境上大吼,但四下一片荒芜,阿尔法消失了。天色破晓。苏铁大叫着醒来,枕头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透过红窗帘,清晨看上去像一片被稀释的血泊。窗外,扫地车嗡嗡地正在路过。母亲已经去工作了,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20

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戴上眼机。

“礼物喜不喜欢?”李吉发来一大串笑脸,从虚拟屏幕上跳出来。苏铁还赖在被窝里,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复。智宠已经摔坏了。一想到它在地板上四脚朝天的样子,苏铁索性摘下眼机,起身去洗脸。

餐桌上的早餐还是牛奶、鸡蛋,但比平时多了一份水果沙拉。苏铁感觉头疼,没睡好,想起昨晚一些事,很是不开心。他磨磨蹭蹭地去洗脸、刷牙、上厕所,坐在餐桌前,为了拖延时间不去练琴,他一勺一勺搅动牛奶,却不喝,仿佛想把早餐吃成永远。

母亲正在酒店打扫房间。腰疼比昨晚好些了,只要她时不时就直起腰休息一下,还能坚持。房间的电屏上放着一场音乐会。窗外是晴空下的海面。每次直起腰,她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跃动着的银色海面,便忍不住想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她当初没选择要苏铁……弹奏这首小夜曲的或许就是她自己了。

眼机发出蜂鸣声,来电打断了她的畅想。她碰了一下太阳穴,接通,对方说:“尊敬的牧秋女士,个体账户安全管理局回复您之前提交的可疑支出查询。那一笔3400莱克是保险公司自动扣除年费,具体信息发到了您的邮箱。您的账户依然安全,如需解冻请按提示进行指纹操作。”她听完这段自动回复,有些出神。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错。但某种脸面上的东西,叫她挂不住。她不想失去这份权威。母亲第一时间打开苏铁的星历,指纹通过“监护人特许渠道”,调取了家里的摄像头。钢琴上的,客厅的,床头的。切换了好几个摄像头,才找到苏铁。

画面上,母亲看见苏铁还在磨蹭早饭,一粒一粒玩麦片。没有练琴。出于刚才的愧疚,这次她没有立刻火冒三丈。她给苏铁打去一个视频电话,就通过客厅里的电屏。

“在吃饭吗?”

“嗯。”

“乖噢,吃完好好练琴。妈妈爱你。”

“嗯。”

“还有,妈妈,向你道歉。妈妈昨天,心情不好。妈妈相信你,你是好孩子。”

苏铁嗯了一下,关掉了电屏。他瞪着一盘狼藉的早餐,又狠狠地瞪着钢琴,决心打死也不练了。出于无聊,他开始翻箱倒柜。从柜子最顶层,到抽屉,到厨房。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他想查阅关于母亲的一切。母亲的星历对他完全关闭,除了一些亲子画面,他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苏铁一无所获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只郑重其事的盒子。里面有一枚小小的芯片,苏铁将它与眼机接口靠近,眼前的虚拟屏幕赫然读取出了“监护人执照(前喻型/单亲亚型)”字样。

第一页上是母亲的照片,年轻得叫他吃惊。

第二页写着“目录”。苏铁一行一行浏览下去,分别是:

*监护人个人档案

*监护人资格笔试

*监护人资格面试

*监护人资格年审

他触控操作,点开档案那一行目录,出现一系列文件夹资料:身份信息啦,文化背景啦,基因报告啦,等等。他没什么兴趣,继续往下看,笔试文件夹。打开,七项考试科目,点开都是不同科目的试题,从心理学到营养学,看上去复杂而枯燥,苏铁飞快地略过题目,在结论部分发现母亲的笔试分数很高。

苏铁点击面试文件夹。

画面上,母亲——年轻得差点没认出来——正坐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面对一面电屏,进行访谈。苏铁点击播放,并且调大了音量。

您目前的职业是?

酒店清洁工。

您现在处于婚姻契约有效期吗?

正在协议解除契约。

请问为什么解除?

这个必须说吗?

我们希望您尽可能提供详尽信息,否则这将影响您的面试成果,进而影响监护人资格执照的获取。

视频上,母亲艰难地沉默着。电屏则一声不响,仿佛丝毫不被她的为难打败。

两个月前,我照例去酒店上班。推开一间客房,很乱。床单……很皱,气味很糟。星星点点的污渍。脏的安全套黏在垃圾桶口。我看见几件非常熟悉的夹克、裤子、袜子;连旁边的箱子、手表、领带,都是丈夫的,我都认得。

不认得的是,另外的**、胸衣、丝袜。

屏幕上,母亲眼睛发红。她在激烈地克制自己。电屏安安静静,似乎在鼓励她继续。母亲低头,擦了眼睛,继续道:

三天后,他回家,我问他,那样的情况有多少次了。他就跟我吵了起来。我很累,不想吵,只想弹琴。他不让。他砸下琴盖,就这样:梆地一下,把我的手指……全压断了。疼得我几乎休克。他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呼救。我的手……伤了,没法反抗。他像野兽一样吼叫。说绝对不允许世界上有比他更天才的人出现。

您能简单叙述您与该伴侣的关系过程吗?

你们不是都能在星历上查阅个体的生活史吗?为什么还要我浪费时间重复?

请您冷静。第一,查询是终极系统的行为,我们只负责监护人资格执照考核。第二,从您的主观叙事中,我们更能采集性格细节,便于全面考核个体。

又是一长段沉默,沉默到苏铁一度认为眼机的数据读取出了问题。他摘下,轻轻晃了晃,又戴上,好在又过了一会儿,虚拟屏幕上,母亲重新抬起了头,继续道:

……从小,我一直非常热爱音乐,但家庭条件不允许。我一直都在打工,自学作曲,还想要买一台钢琴。

第一次去那人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很简单,床,桌子,很新,全是灰,一看就几乎没人住。有一台钢琴。他是个钢琴演奏家。常年四处旅行演出。每次回来之前,家里积灰很严重,需要打扫。我打扫的时候,他就弹琴。我很爱听。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他对我放心,给了我钥匙,说以后每次演出结束回家之前,让我提前去打扫干净。

有次我在擦拭琴身,忍不住很想碰一碰琴键。接着我就控制不住了,弹了起来,我不识谱,全是凭听他弹的记忆来模仿的。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口听了很久了。我被抓了现行;但他没责怪我,他说,你真是个天才。

接着我被允许弹琴。我在钢琴上作曲,他惊呼那些作品很棒。就这样持续了几年,他将所有的电影配乐作曲都交给我,自己则出去社交,表演,名气越来越大。

我要求署名……但他不允许。那些作品全都变成他的,而我只是一个保姆。他的清洁工。我决定离开他。这让他慌了。但他很狡猾,一方面说他爱我,另一方面想和我签订婚约。他用他的名气,我用我的作品,一起合作。我们稀里糊涂签订了两年婚姻契约。

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我一心盼着我们齐心协力,一起培养孩子长大成为音乐家……但……他并不这么想。后来就发生了,我在酒店撞见的事——我们打了起来,我的手指被他压断,再也不能弹琴,我控告他人身伤害。请律师也需要钱,耗时耗力。我实在……我想,还不如把这一切花在孩子身上。

您和丈夫的那个孩子呢?

打起来的时候……流产了,宫壁撕裂,不能再……生育。可以不用再说了吗……这一段。

您清楚前喻型、单亲亚型监护人的责任与义务?包括难度?

清楚。

我们很好奇,您为什么不选择泛亲家庭,或者并喻文化家庭?显然那样您的负担更轻。

我就是很想有个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全心全意培养他成为音乐家,有错吗?!

突然传来指纹开门锁的声音。

苏铁一惊,不小心把电纸摔碎了。是母亲吗?还好他已经反锁了房门,多得几秒时间。他飞快地把电纸一藏,然后去开门。

你为什么突然把门反锁?母亲放下超市购物袋,迎面就问。我……害怕……

害怕什么?!

怕小偷……

你练琴了吗?母亲漫不经心地,换拖鞋。

练了。苏铁回答。

母亲一手放下拖鞋,一手盖了他一个耳光。苏铁顿时眼冒金星,感觉脸颊是被一柄烙铁给刮了。

再问你一遍,练琴了吗?

……

练了吗?!

练了。

又一个耳光刮了下来:“你以为我没在家,就不能看见你吗?!我一直都在看着你!你还敢撒谎?!”

苏铁瞥见钢琴上方的摄像头、书柜上方的摄像头。眼机、笔记本上也有。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呢。光想到锁门,忘了摄像头。苏铁头皮发麻——不是自责于撒谎,而自责于谎没撒好。

客厅的桌上还摆着一堆早餐,盘子里的东西被玩儿得不成样子,却没吃。这孩子根本连饭都没吃,就只顾着玩儿。这怎么行呢。他有那么长的一生在等着他,多凶险的一生在等着他,可他还在玩儿。母亲两脚就把苏铁踹进了房间,她抬起手想打,但镜子里,她自己也被自己的愤怒样子吓了一跳。她举着的手定格了,接着像没电了似的垂落下来。苏铁趁机抱着头躲到了墙角,蜷缩在床头柜角落,哭泣着。

母亲摔上了门,跌坐在沙发上喘气。盛怒让她疲惫。过了很久,很久,母亲平静了下来,打算走进房间去看看苏铁。她刚刚触到门把手,撞见苏铁推门而出,神神叨叨地走向客厅,坐在了琴凳上。

苏铁坐正,挺着脊背,好像要准备开始练琴似的,缓缓掀开琴盖。在母亲的注视下,他突然发力,左手狠狠扣上琴盖,扣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母亲尖叫着扑上去。琴盖的清漆上,镜子一般,照见苏铁扭曲的脸。

21

抢救室的灯光一片惨白。苏铁静静躺在那儿,母亲则在隔壁与医生交谈。医生仅仅是对着屏幕,冷静地将系统提供的方案复述了一遍:“以干细胞培育自体再生肌腱,神经纤维,手术,全程采用Da Vinci操作。费用约四百三十万莱克。这是最佳方案;还有稍微便宜一些的……您要自己看么?”

医生将报价详单投影出来,连同相应的风险分析报告,母亲焦虑地咬着嘴唇,茫然,无助地,胡乱浏览着。很快她看不下去了。太长了,太复杂了。她移开了目光,起身,走到窗边,盯着医院楼下的岗亭。

“就选最贵的,风险最低的方案。”母亲的背影说。

“好的,那付款手段,您是……?”

“一次性支付。”

22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来这儿。下城区的街道,逼仄得像刀刃,将高楼切成一栋一栋。各种高架路和广告牌密密匝匝,混乱地交织,几乎把天空堵塞了。第15街22号,母亲走到一扇没有任何标记的门前,凑上了眼睛。一道光扫描了她的面部,尤其是虹膜。

一个声音回应了她:“懂规矩么?”

母亲凑上前,“懂。”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儿。过去在她被腰背疼痛折磨得受不了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徘徊在黑市门口,幻想着卖掉一小部分寿命去做个手术,把该死的腰肌腰椎统统换掉,换来更有质量,更健康的生活。但她还是没舍得。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她必须未雨绸缪。

无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绝对,绝对不会让苏铁受一点委屈。没有什么是她不能给的。如果有,她就来这里排队。

眼前的金属门打开了,母亲侧身进去,没有犹豫。一个没有面孔的机器人接待了她。她被带到一个黑暗的房间。一些指示灯在流动一般闪烁着。四周好像都是服务器。强大的冷气正在提供循环降温,空间内弥漫着一种机房特有的气味。

“请坐。”那机器人显得颇有礼貌。母亲脑海里想象的,被绑在椅上、被麻醉、被无影灯照射等等痛苦过程,全都没有发生。

机器人说“请坐”之后,便盯着她。有那么几秒钟,谁也没动作,她迷惑了一阵。

机器人又问:“您不是懂规矩吗?”

母亲这才反应过来。她赶紧摘下眼机,接受扫描,然后走了进去。系统开始一次次要求她交出各种数字密码、生物密码,她乖乖照做了。

最后一次输入之前,机器人那边操作了一些什么,问道:“十年?”

母亲点头,“对,十年。”

“可以了,谢谢。”机器人将眼机还给她,接着,走到她背后。没有命令,但母亲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机器人挪开了椅子。某种奇怪的默契中,母亲已经被送到了出口。“再见。”机器人说完,门便关上了。

母亲有种上当的恐慌,怎么没有当面核对一下?她本能地拍门,但显然是徒劳的。金属门冰冷得可怕。某种惊慌之中,她迅速戴上眼机——点开星历,寿命跨度从八十五周年已经缩短为七十五周年。而当天的星历记录中,她来这里的这些场景,全都不见了。无法回放。

她又点开了个人账户。的确多了五百万莱克。她长吁一口气。

才……五百万莱克。某种哀伤袭上心头。命真贱呐。她深呼吸,抬起头,发现墙面上连门都没有留下,什么都看不出来。这只不过是下城区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陋巷,一个虚拟的镜像入口。

母亲依然担心着上当,她立刻赶回医院,预约手术。缴费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一切顺利。窗口内机器人带着礼貌而僵硬的人造笑容,流畅地操作着。那五百万莱克是真的。她没有被骗。某个瞬间母亲甚至冒出一种赚到了的快感。原来倒卖寿命如此轻易……难怪这么多人……

“现在,我也是卖过命的人了呢。”她这么想着,手续已经办完了。

23

培育移植肌体花了几个月。每天,医院都发来进展报告,安抚他们少安勿躁,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当中。

随着手术临近,母亲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睡好觉了。手术前一晚,母亲一宿未眠,早上脑子很木,全身像被灌了蜡似的发僵。苏铁已经被消毒,麻醉,躺平了。

她焦虑地等候在外面,眼看着主刀医生,赤脚,哼着小曲儿,轻快地走向手术室。那样子随意得就像下楼拿一盒外卖。母亲忍不住拦上他,问:“您……您……赤着脚就这么进去了?袜子都不穿?您……消毒了么?”

医生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说:“穿袜子影响传感器。我的脚皮都嫌厚呢还袜子……”医生用失业危机的口气,自嘲道,“放心,Da Vinci绝无颤抖。过不了多久,你连我这样的‘赤脚医生’都看不到了。”

手术室内,一座机器庞然伫立,机身印着“Da Vinci”字样,十几条机械臂连同无数监控、感应器,占据了整个房间。

护士们七手八脚,一边进行最后的调试,一边闲谈,仿佛是在瑜伽健身房聊天。赤脚的医生进了手术室,钻进离Da Vinci五米远的控制舱内,握住手柄,踩着踏板,全神贯注地开始了。母亲注意到,他每个脚趾的动作的确都极为细腻。

传感器的指令抵达Da Vinci,机械臂像大蜘蛛一样动起来:手术台面像巨兽的舌头一样缓缓收缩,苏铁被吞入了机器的腔道。在古代的火葬仪式中,尸体也是这么被送进炉腔的。这个场景叫母亲一阵阵发冷,牙齿打颤。

接受了麻醉,苏铁感觉自己像坐隧道滑梯一般,随着丙泊酚流入导管的曲度滑入了沉眠,其后便一无所知了。

母亲站在外面,环抱双肘,紧紧盯着手术室内的一切,目光锐利得几乎凿穿了玻璃,毕竟她已经把心肝交到了上帝的砧板上。

她闭上眼,祈祷着。

24

苏铁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四周是白色的,洁净的,大概是康复病房。是的,没错。他看见母亲守在床边。好像从手术很久之前起,母亲就一直守着她,一直穿着同一套衣服,再没换过了。医生每隔半天来检查一次情况,渐渐变成两天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然后是一个星期一次。

“你想听音乐吗?”母亲一边削水果,一边问。

苏铁不说话,别开脸。他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出院那天,母亲牵着他崭新的右手。那是自己卖掉十年寿命换来的。母亲摸着那只小小的右手:百感交集的滋味原来不是滋味,而是一种生理上的绞痛感,随之而来的是鼻腔猛然发酸。母亲忍了回去,说:“以后……要是,我再控制不住,打你骂你,你就喊出来,妈妈别这样,我是你的孩子。好吗?你提醒妈妈。你帮帮妈妈。妈妈不是故意打你的。妈妈爱你,才打你。”

苏铁的眼神硬得像金属。虹膜上的幽蓝越发变深,也许是性格的变化吧,母亲想。“回家了,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25

那个夜晚之前,苏铁还从来没有坐过船。

夜色中的大海,月高浪白。远远地有一些群岛,像潜伏在水下的巨兽,只露出一线脊背。

小船突然变快,失去控制,航线被扭转成螺旋状不断加速。海面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漏斗……苏铁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惯性吸附在漏斗的斜壁上,整个身体贴着甲板。

就在他们被卷入漩涡的过程中,苏铁赫然看见,母亲正在迅速地变年轻——越来越年轻——他被这一幕吓呆了,他紧闭双眼。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置身于另一个……奇境。空气仿佛是水做的,一切在水般的空气中微微**漾着,既仿佛幻象,却又真实得毫发毕现。而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少女,是苏铁只在影集中见过的,陌生的、少女时代的母亲“牧秋”。

苏铁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好像一生下来就是三四十岁。永永远远地三四十岁着,从未年轻过,也不会老去;她不曾年少,不曾贪玩,生来就像大人一样勤勉,刻苦地生活着。

无法想象母亲竟然也是从小孩成长起来的。眼前这个小姐姐,分明只比他大不了多少,她叫他:“跟我来。”

上岸后,少女牧秋在那渡口边,望了一眼樱花树,哼着小曲儿,继续往前。她背着一筐不带露水的鲜嫩兔子草,轻车熟路,哼着歌,匆匆爬上了半山,来到了一座宅子跟前,门口的木匾上草书“霜堂”二字。

苏铁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偷偷窥望——院内回廊错落,钓殿翼然;竹摇翠雾,风碎池荷。当他靠近池边的时候,他在池水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赫然发现那不再是自己的脸和身体,而是一匹独角翼马。

他惊呆了,想要触摸自己的脸,而动起来的却只是前蹄与双翼。水中影子随着波纹的衍射,**漾起来,一座小亭子的倒影,也**漾着。

池中一轩,一个身着服的瘦长身影,歪躺懒坐,脸色被满园秀松修竹染成青绿,整个人隐没于草叶之色,若不是发出咳嗽声,几乎很难辨认那儿有一卧人影。

牧秋朝着那身影急切地奔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东方曾有一户人家,诞生了一个婴儿。一生下来,茸发金白,肤粉肌雪。婴儿的父亲见了,惊慌失措。逼问原委,才知道这是妻子与一位传教士有了私情的结果。

婴儿的父亲不接受这等奇耻大辱,杀掉了传教士,令妻子自剖谢罪。他还打算连婴儿一起杀死,但占卜师说这个婴儿命数奇诡,杀之大凶,于是父亲在婴儿的头顶上,用烙铁烫下“沢客”二字,弃于草野,让其自生自灭。

在传教士故乡的语言中,“沢客”代表一组缩写单词的发音,意思是“罪犯”或“被监禁的人”。人们看见这个弃婴的头顶,都叫他“沢客”。

弃婴没有死去,他长成了个野孩子,头顶的“沢客”二字被头发遮盖了。为了遮住自己的混血面貌,沢客从小戴着方形大斗笠,遮住脸庞。他制了一根尺八,配在身上。尺八本是虚无僧的武器,人们就都以为他是“虚无僧”,加上他比同龄人高大,也就没有人招惹他。

沢客尺八吹得极好,无师自通古今名曲;每日黄昏,在渡口吹奏,匆匆路人无不为之心折。回家之后,人们每每回想一日俗事庸碌,消流无痕,唯一印象是渡口的那曲尺八,慰藉幽深,于是暗地里给他很多赏银。

沢客就靠此谋活路。

一日暮春,沢客在渡口吹尺八,众人或止步,或围坐,恭听其声幽飞,漫天樱花飞扬,绕舞不落地。

奇景令人叫绝,传颂开来,吸引了一名武士也来凑热闹,点名要听一曲《虚铎》;沢客认出此人是家兄,便不肯吹奏。

当他的曲声骤停,空中的樱花粉瓣,突然直坠如豆,噼里啪啦。

口舌既出,沢客冒犯了武士;交锋之下,沢客暴露出他根本不会使用尺八作棍器,方斗笠也被武士刀挑破了。众人一看他的混血样貌,纷纷大惊;武士追杀,逼得沢客落荒而逃,漂洋过海,九死一生,流落到了南方。

然而,南方的人们不尚幽微之美,沢客吹尺八,根本无人聆听。他的吹奏被欢快活泼的塔布拉鼓和西塔琴声湮没。神牛来往街道,大象差点踩扁了他。他狼狈极了:没了赏银,饥寒交迫,几乎快要饿死了。

幸好,南方是文化交汇之地,不同世界的客人往来频繁。一位西方学者路过此地,听到尺八,琢磨新奇有意思,却又不太明白,于是问他:“这曲子叫什么?”

沢客想告诉他“此曲是《虚铎》”;但由于语言不通,他无法表达。

学者想要得到答案,于是收留了沢客,赏他一口饭,教他语言,以求沟通。原来这个学者也热爱音乐,喜欢弹奏巴赫,客厅中有一架Shudi& Broadwood大键琴。

沢客聪慧至极,很快学会了简单的西方语言,也学会了大键琴,当然,他还每天为学者吹奏尺八。

学者觉得非常高兴,等时机到了,又问:“当初那首曲子叫什么?”

沢客想了很久,终于,试着用西方语言做了回答。

学者一听:“什么?!《空的大铃铛》?!好吧,太差劲儿了。我们的儿歌都比这个名字好。你来听听我们的复调、歌剧……那种美,简直无可比拟。”

沢客不服,说曲名的意境没法用西方语言来表达,“你要想领会意境,你得学会东方的语言、文化;甚至连学会都不行,你得从小浸染东方传统才行。”

学者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勉强尝试开始学东方语言;由于太困难,第七天便放弃了。他打心里觉得,不仅连你们的音乐,就连你们的语言也是落后的。难怪东方只能沦为殖民地,被我们西方文化渗透。

沢客继续在学者家寄人篱下,他觉得每天吹尺八献艺,分文未取,对得起每天那顿饭;但学者并不领情。他越听越嫌尺八单调无趣,腻了,就想撵走沢客。

沢客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便提前告辞。临走前,他说:“谢谢您收留我,救我一命。这曲《虚铎》流传至今,演化成了名曲《虚铃》。我为您最后吹《虚铃》《虚空》《雾海篪》三曲绝音,就当是我无以为谢。”

学者说:“省了省了,我直接给你赏银,但求你别吹了。你们的音乐太单调。”

沢客觉得受到了侮辱,争辩道:“音无高下。那是幽玄之美。”

学者很不屑,“真的吗,我记得当时你在街头卖艺,没人听,饿坏了。”

“你若在南方街头弹巴赫,也没人听。”

“那是因为巴赫根本不用来卖艺。何况,连你的饭都是我赏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用尺八报答您的恩情,曲曲金贵,是您自己不懂其中奥义!”沢客怒颜上头,两人大打出手,学者的仆人见了,赶紧扑过来帮忙,混乱中,尺八戳伤沢客锁骨,刺到喉管。

学者冷静下来,赶紧叫医生急救。手术挽回了沢客的命,但他从此声哑气嘶,不能再吹尺八了。

学者觉得这个结局很难堪,愧疚地说:“你放心,虽然你不能吹尺八了,但我会给别人介绍这个东方乐器的。”

沢客急着起身反对,学者却赶紧安抚他躺下养伤,“噢不用谢了,不用谢了,都是应该的。”学者离去,沢客颓然,他明白,至此——他彻底不能亲自演奏,只能被西方学者演述了。

西方学者遵守诺言,在沙龙聚会中向客人介绍《空的大铃铛》。客人绷起蜡像般的假笑,抿一口香槟酒,“……嗯……有意思……”

沢客见此,痛心疾首。他莽撞地冲进沙龙会场,想要再吹尺八,但气不如从前,最糟糕的是,幽咽的尺八在管弦乐队的华尔兹乐声中显得怪异至极。

沢客万念俱灰,想要回到故乡。好不容易攒够了费用,踏上归途。在一个暴风雨夜,在离东方不远的海域,船触礁而沉;沢客获救。

幸存之后,沢客在与故乡一海之隔的地方,留了下来。

救命恩人是一位穿着麻衣的妇人,她带着女儿牧秋,在殖民地做西方富贾的家仆。沢客为了答谢救命之恩,他将自己的余生寿命卖掉,换来一座种植园,在此扎根下来。

这就是霜堂的由来。

那儿的日子很静,终年炎而无雪。夏日满院蝉鸣不歇;秋天雨打蕉叶声不息。沢客请麻衣与牧秋搬到霜堂居住,打理家事,自己则经常身着袨服,独坐处默,他已经是卖掉了寿命的人,只给自己留了最后一年时间,了却最后的心愿。

一个炎热的午后。窗外竹影浓密,映得杯中茶烟袅袅透绿。沢客自己与自己对弈打发时间;他的指尖触着玉石棋子,感到冰凉。“若没有音乐,人生是个错误。”他想起西方学者的那句话,等待着“心愿”的到来。他已经如此等待了大半年了。

“抱歉,今年雨水太盛,晒木多花了些时间。”琴师送来“心愿”的时候,十分抱歉地说。

木是当年渡口的那一树樱花木,漆是从故乡高山割来的月明漆。沢客将这张琴取名“冻樱”;纪念少年时代他在渡口吹尺八的场景——漫天樱花粉瓣不落,在空中凝冻,幻现出一首曲声的音形。

他欢喜地把冻樱抱在膝上,观赏了几番,起身,沐浴,更衣,焚香。直到热了双手,指尖残存的玉棋之凉褪去,他才抚起琴来。

音起,纸窗上,牧秋忙碌的身影,突然受惊一般凝固了,她悬着一壶水,差点浇到了脚上。

麻衣见了,高声指责起来。

牧秋却问:“听见了吗?”

麻衣眉心一皱,“听见什么?”

牧秋不做声。她其实不是听见,而是“看”见了高山流水,一目九岭,化为清波,从琴声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沢客一直弹到夜深。悱恻乐声中,牧秋心醉神迷,觉得从未度过这么美的一日。该寝了,牧秋到院中添灯油,锁宅门。

她关好门,正回屋,却在进屋之前的那一瞬间,停步,仰头,望月。

这一幕恰好被沢客看见了。若她只是锁门即回屋,则不过是无趣俗人,但这孩子于劳役之中,手执扫帚,却不忘眷赏窗月如霜……真是不凡。就是这一停,叫沢客恍然大悟,知音难觅,天生之材分明就在眼前。

沢客大喜过望,唤牧秋过来,他亲自掌灯,燃烛,教她弹琴。未想到,牧秋只不过在活碌中听了一日,竟然悉数记得全部曲调,根本无需**,上手就是绝音。

沢客喜极而泣,二人彻夜抚琴,痴醉音海,浑然忘我。他像一尊雕像那样端坐着,将冻樱置于膝上,十指翻飞蝶舞,琴声激越如焰,从火苗舞动的形状中,牧秋完全“看见了”这一曲绝响。

也就是在那一晚,沢客的寿命到了尽数,他心愿已了,毫无遗憾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木屐踏地有声,由远及近。苏铁回头,一个人影急速而来,把长廊中一栅一栅的光影全都扰乱了。那是一个身着麻衣的仆人,抱着一筐浆洗的衣服,急急喊着:“牧秋!赶紧地,去把衣物晾上!”

麻衣仆人竟然与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心深皱,犹如悬针破印,面相更劳苦些。她的额头上全是汗滴,胸襟上有水渍,袖子挽着,头上沾着葱花儿,好像有什么活儿正干到一半。

洗衣筐似乎很沉,牧秋接过来的时候,掂了好几下,前边刚端稳,后边背篓里的兔子草却掉下几缕来。麻衣立刻数落道:“……怎么搞的,今天就只割了这么点儿?”

“近的草都割完了,我走了好远……”她低声解释着,而麻衣置若罔闻,催促道:“快点儿,先去晾衣服。”

两人沿着游廊往回走。园子里,云光嬉游,池中有鹭鸶戏水。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游廊被切割出一道道光栅。一痕鹤影,掠过水面,牧秋忍不住止步观望,这一停,叫麻衣差点撞上去。麻衣对这景致毫无留恋,烦躁地催道:“哎呀别看了,快走快走,我去热灶,你到后厨来帮忙……”说着,麻衣就绕过前去,急匆匆走了。

此刻,一阵清脆的扬琴声从轩中传来,如彩琉璃珠子一般滚动着,坠入一池水光潋滟,被不规律的咳嗽声打断,却更引人注意。那琴声仿佛有黏性,拉扯着牧秋的步子,令她频频回头,恋恋不舍,朝着琴声的方向顾盼着,倾听着,越走越慢。

曲子她多么熟悉,每个音符都在轻颤,挠得她心痒痒,她太想去敲一会儿琴了,太想了。连抱着洗衣筐的手指,都不听使唤地敲打着竹筐,好像能敲出乐曲似的。

她早已拖拉在后面,前抱一筐,后背一篓,毫无底气地问道:“娘……我做完事儿能去敲敲琴吗?好久,好久没有碰过琴了。”

26

梦境在这里突然折断,苏铁醒来,感到有两滴水落在手背上。又一滴,再一滴——母亲擦了眼睛,侧坐在床沿,握着苏铁的手。

苏铁抽回手,但还没法完全从梦境中抽回身。

“你带我去看这些干吗?”

“……妈妈小时候,特别喜欢音乐,每天晚上做梦都想弹。可是你外婆没日没夜忙得腰酸背痛,根本不能理解。可你不同,你生在这个世界里,多好的条件,多好的机会……”

苏铁把脸别到一边,“可我讨厌练琴。我死也不想再练了。”

“我是为你好,你只有好好学音乐,学画画,将来才有机会找到工作。”

“可我想要学法律,或者学医。”

“你傻么你!到时候怎么养活自己?!也不看看现实是什么?你不好好学艺术,将来只能跟我一样。也行啊,我没意见,只要你吃得下那份儿苦!”

“我绝对不要变成跟你一样。”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你必须练琴画画,将来要搞艺术。你要想搞什么法律、医学,没用的,找不到工作的。”

“是你自己弹不了琴,就想让我替你弹。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把左手一起压断。”

母亲气得发抖。唇齿纠缠,令她的声音颤抖个不停:“随便吧。你去玩儿吧,想玩儿多久玩儿多久。等你长大了,没活路,别来找我。”

“我不会来找你的。还有,在猎游训之前,你不许把李吉他们赶走,我要跟他们一起去玩儿。如果你不肯,我会在年审的时候,报告你所有的行为,包括你强迫我打的那些满分,都会失效。等你丢了执照,你就……”

“就怎样?”母亲站起身,她好像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威胁打败,反而更凑近了他,几乎是用鼻息说道:“你能怎样?早知道……我当初真是,不该要你。”

望着母亲走开,苏铁感到被深深地刺痛了。好像有一把刀子,旋转着,朝心脏深处钻去。他不确定能不能拔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