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长大后,经常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这个——支付一笔钱,下载一个软件,打开一个程序,甚至是抽烟借个火儿这样的小事——都需要经过他允许才行的世界里,竟然有一件事,从来没有人经过他的允许——即“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这件事本身。真的没有。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请问,我可以把你带到这个世界里来吗?”
这么大的事,竟然从来没有人经过他的允许。
漫长的集体无意识浸润过程开始了,命运从一颗受精卵开始,有丝分裂成越来越具象的存在。有朝一日那一颗最初的受精卵会变得拥有呼吸,睡眠,悲,喜,人生。
几周过去,它一直蜷缩着,悬浮在灌满了羊水的孕育箱中,感受过每一种元素。感受过了江河湖海,山川,平原,看到大地就想起母亲,看见春天就想起少女。太阳像父亲,阳性,有力;月亮则是阴性的。红色令他温暖、激动;绿色则令他安全、亲近,类似草地的质感。
它变成了他。变成一个出厂设置就带有哭喊、吮吸、进食功能,听到声音就会把头转向声源的有机体。
凌晨四点半。暗蓝的天空如一片荒原,积云团聚,像正在缓缓迁徙的群兽。太阳与月亮正路过天秤星座,他正在睡梦中——突然四周的墙壁坍塌一般,向他挤压过来,越来越猛烈,越来越动**,整个世界地动山摇了很久,很久,他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搡着,被挤入一条狭窄的通道。从通道的尽头,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几乎要割伤他的耳膜。他感觉被人夹住了头,被拖动。
一场模拟的分娩环境犹如地震,惊恐中,他感觉眼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四周湿滑,黏腻。一把手术剪还吊在脐带的尽头,晃**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好像平息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又被抓到了另一个地方,被裹进了柔软的织物中。他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四周灯光刺亮。
接着他被托于掌心,被抓来抓去,被冲洗,黑暗令他完全处于弱势,他正在窒息,惊恐,嗓子被什么东西黏住了,呼吸不能。他突然被倒提起来,被打了一下,有人将一些黏稠的**从他嘴里清除出来,他想呼吸,却发出嚎哭。
等他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面。箱子顶上有一行标记:
前喻型(单亲亚型)个体编号4891/1005/0437
这串字体的阴影,投在了他的脸上。周围还有很多类似的箱子。周围的周围……只能说,很大。而且太亮了,太亮了。强光刺激了他的心肺系统扩张,带来第一口呼吸。
两三个大人,来到了箱子外面,一些声音好像是从他们那里发出的:“个体的体检结果已经发送给了监护人。染色体数目正常,关键基因片段的分子结构完好,健康指标都在正常范围,按目前状况预判,只有2%的重疾风险。关于成长类型——前喻型,单亲亚型,请您再次确认。”
某种怀疑攀上心头,眼前这团生命……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吗?这只是一团粉色的,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皱皱巴巴的肉。说实在的,太丑陋了,距离她幻想中的可爱的宝贝,以及十八年后大理石大卫的英俊样貌实在是相差太远。她后悔自己太急于工作挣钱了,以至于在人工孕育的十个月里连一次造访的空当都抽不出来,现在被这个孩子的样子吓到。
“你们确认……这就是我定制的那个孩子吗?怎么看着……不像啊……”
“千真万确。他只是还需要成长。”
2
等她再次去到育婴室,这个孩子竟然就比一个月之前大了好多,成长速度令人吃惊,他不再皱皱巴巴黏黏糊糊,他完全健康,可爱,他是个生命,娇嫩得像最里层的花蕊。某种本能仿佛给她打了一针激素似的,她终于相信这是命运的礼物了。她有点犹豫地,颤抖着,接受下来。
“请对着摄像头,照着承诺书这段,朗读。”监护人管理机构的调查员作为见证人,宣布了抚养的合法性。
“我自愿成为‘前喻型,单亲亚型’监护人,尽一切能力教导、抚养个体。”母亲庄严地,满含热泪地,宣誓道。
“别忘了从今天开始,您就要登录星历对他进行评价。每年您要在系统中更新监护人执照有效期。”调查员提醒道。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很像真人,到底是不是,她完全无心,也无法知道。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人们齐齐转身,对他说。
3
就这样,他被带走,回到另一个小房间。他的第一个记忆就是关于小木床,襁褓和窗帘的颜色对比强烈而奇突,令他焦躁,所以他经常哭,弄得母亲整整一周,一个月,半年,一年……从未睡过一个舒舒服服的整觉。
尿床了。哭了,闹了,饿了。又尿床了,又哭了,又闹了,这一次可能不是饿了……她忙乱到没有时间去细想,或后悔这一份每周七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养育工作。就在母亲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突然会叫mama了。
随着那一声叫唤,他立刻被一双怜悯、慈柔的目光完全笼罩了;他被深情地注视着,被一阵细雨一般的亲吻沐浴着,密密的,凉而软。他非常喜欢这个感觉,于是一连又叫了很多次mama,mama。
母亲几乎喜极而泣地,在他的星历上,点下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莱克。
一个悲哀的事实便是,每个个体,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活在了他人的期待当中。对前喻型个体来说,更是如此。你被期待早日说话,早日走路,早日变聪明变优秀……而期待是没有止境的,所以你永远要继续更符合期待。
这一切都在“星历”中精确地保留下来了。作为每个个体的生活史记录,“星历”以直播日志的方式永恒进行着,在巨大的虚拟社交舞台上,记录着个体与其他人的互动。系统从主观视角和旁观视角记录这个个体的一生。数据在云端保留,任何时候都可以在各种终端上回放。
在星历中,有着你一生的表演,你一生的故事。你每天都面临着被观看,被评价,被亲人、朋友、同事、陌生人打分;你也必须给别人打分。在将来某一天,这些分数,换算为“莱克”,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你的货币财富。
这是他学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第一条: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舞台上,你得好好表现。
4
在棱镜仪式之前,他的每一天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母亲用双手将他捞出梦境,帮他穿好衣服,给他吃早餐。为了节省时间,早餐都按营养比例灌装成喱状的膏体,他只要吮吸就可以。接着把他放进安全座椅里面,被安全带扣紧。
关门声,引擎声,这两个声音他熟悉了之后,就不再感到惊恐了;他知道,紧接着的是座椅移动起来,速度还会渐渐变快。
母亲坐上驾驶座,开启驾驶系统,放古典乐,接着便把一款自动化妆面罩扣在了脸上。没办法,母亲请不起保姆,只能带着他去上班。而工作的基本要求就包括制服、淡妆、不迟到;母亲丢不起这份工作,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在上午十一点打卡,兼顾照顾孩子的工作之一了。
通勤的道路太熟悉,熟悉到母亲清楚如何设置化妆面罩的程序:第九街到第十四街只适合打粉底,修轮廓;因为人多、弯急,行驶不稳;第十五街适合画眉;第十六、七街适合眼线、睫毛,因为没人、没有红绿灯,路很平。只有一次,一个踩滑板的家伙冲出来,车辆一急刹,面罩将眼线勾到了鬓角;那可真是最糟糕的一天呐。
他茫然看着母亲每次一取下面罩,样子就变化了些,令他糊涂。他糊涂地被抱起来,被带到一个有很多桌椅的房间,那儿灯光强烈;母亲停靠婴儿车,低头对他说一句什么,摸一摸他的头,就离开了。
这是他最讨厌的时刻。
他讨厌母亲离开,讨厌这个有很多桌子、灯光煞白的房间,来来往往都是不认识的大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纷纷过来参观他,挑逗他,七嘴八舌,各种气味、声响、触觉,叫他烦躁。一个浑身黑黑的,肩膀方方的大人靠近他,弯腰下来,朝他伸出了手。那块巴掌糙得像鞋底刮过来似的,嘴也很臭——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一嗓子哭嚎了起来。这哭声通常很管用;母亲不得不慌慌张张跑来,把他带到别处去哄哄。
5
母亲把他放在那只塞满了清洁工具的大推车上,推着,穿过长长的回廊,一扇扇相同的门,直至某一扇跟前停了下来。母亲敲门三下,无人应答,推门而入——
一个凌乱的房间迎面而来,母亲径直走到阳台,推开落地窗。
海风袭人,闻上去竟也是蓝色的。晴光在海面洒了一层碎金,几只海鸥,散漫地飘浮在空中,风筝一般,随风起伏。
房间门保持敞开,暖热溽湿的海边空气**,对流而过。他渐渐开始熟悉这气味在四季的微妙变化,以至于长大后,一到海边,他能像分辨一款香水的前香、尾香那样,分辨出这片海洋的春朗、夏溽、秋清、冬寒;而基调则是腥咸的。
母亲自言自语着什么,然后轻轻打开音响,有时候是威尔第,有时候是肖斯塔科维奇——音乐一起,风入窗,帘子便开始随风跳舞了。
作为资历最老的一名清洁女工,母亲在这座著名的海滨温泉酒店工作十几年了。时间形成巨大惯性,如命运的幕后推手,将打扫清洁这件事,从一份谋生工作,打造为一种习惯,最终研磨成一种冥想仪式。
每一次员工培训,母亲都会被那个浑身黑黑的、肩膀方方的主管请去,为新人做示范。主管是这么称赞的:“请你们认真欣赏组长的动作,仔细观察她的流利、娴熟。最具禅心的手工艺人也不过如此。清洁在组长手中变成一种艺术。”
像外科医生带领实习生参观手术那样,新人们聚集在房间门口,看着母亲示范——先观察门口是否有“禁止打扰”的牌子;若无,请敲门三声,注意轻重急缓;确认房间无人,或可以进入。用脚撑保持房门打开。
拉开窗帘,开窗,换气。
屋内打扫的原则,简要而言是从上至下,从里到外,先湿后干,环形作业。
“请按顺时针清理,这样才能避免遗漏,不放过每个细节。首先铺床,以免扬尘重新落在家具物品上。擦拭的时候,针对不同的平面,分别严格使用干、湿抹布。注意,并非湿透的抹布,而是将抹布淋一点水,揉匀,达到稍微润湿的程度,这样擦拭过后不会留下水痕。但是,清洁灯具、电器时只使用干布。从房间最里处开始吸尘,刷头一律向外,否则地毯上留下的扫痕参差,不规整。收纳同时进行,垃圾一并带出……”母亲一边介绍,一边示范,从她的表情上来看,与其说是在打扫清洁,不如说是在进行冥想,“在我工作的第一年,清洁要求是,房间不可留下一根掉发。一切净面,不可见到一星水痕。如今已经没有这么严格了,但切记,请你们把每一个房间都当成自己的家来打扫。想象着,你最爱的人马上就要来到,你希望给他一个整净的房间。不要将工作看成工作,那样你会觉得很累。你要享受这个过程。
“……对了,一个小小的技巧是,你们可以听自己最喜欢的音乐来进行清洁工作,这样就不难熬了:每换一个房间,就换一首;控制自己在某一乐章的时间内做完一个房间。
“……谢谢,祝各位工作愉快。”
结束示范后,母亲鞠躬。
6
主管一直都在考虑将整个酒店的清洁工作换成机器人作业,为此母亲日夜焦虑,她丢不起这份工作。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拼命地向主管暗示:“咱们酒店的客人都很挑剔,现在机器人作业的效果,根本不能与经验丰富的工人相比。何况,打扫房间的灵活性、复杂性极高,咱们要订制的机器人不仅昂贵,环境学习期还很长,不划算的……您看我从来没迟到过吧,也从来没有客人投诉过。我帮您算了一笔账,购置机器人的成本可以——”
“别担心,你在这儿很安全,机器人可没有你这么……”主管的声音温柔得极为诡异。一块巴掌随着那声音爬上了她的腰,接着渐渐滑向了她的臀部,蛇一般钻向她的裙子里。巴掌的力度很轻,摩挲着她的皮肤,令她感觉有十万只蜘蛛在双腿之间爬行。这种恶心第一次袭来的时候,她被吓得跳开。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请您,别……我要去工作了……”她闭上眼,真想撕碎了这巴掌,放一把火烧掉所有的蜘蛛。但她什么也没做。她一闭上眼,就想到旁边的婴儿车里还躺着一个生命,要她负责。
就因为肩负对那个生命的责任,她没有退路,只能忍受。何况,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咎由自取。细思极恐的是,何时她开始用“咎由自取”四个字来看待这份养育责任了?
她曾经那么热切,天真,执着地,选择成为前喻型、单亲亚型监护人。
7
四年过去,他和母亲工作环境里的每一样物品都变成了好朋友;所有的杯子、牙刷、床单、窗帘,都是他聊天的对象。
杯子最乖,因为身上有个黄色大笑脸;在学会说话之前,他已经在用自己的语言问杯子:你是被谁造出来的?造你的人征求过你的意见吗?你愿不愿意被做成一只杯子,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我一样?
杯子始终笑而不语。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阿尔法。阿尔法的回答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对此,我们真的很抱歉。作为补偿的是,你有自由随时申请退出。就好比你拿着免费的赠票,进了一家戏院,发现舞台上的剧情不喜欢,随时可以走。”
他赶紧问:“怎么退出?!”
“把你余生时间捐给其余继续想要留在这个世界中的其他个体即可。类似献血,或捐献器官。你还可以因此得到一笔经济补偿。”
“然后?”
“没有然后了,”阿尔法说,“这是不可逆的选择,所以你必须谨慎。”
“那我现在就退出可以吗?”
“不行。这是个严肃的选择,只有等你成年之后才能做出。人越年轻的时候越冲动,但是,往往活着活着就舍不得了,越老,越不想退出了。”
棱镜仪式以前的他还过于年幼,不足以理解这个世界的第二条游戏规则——虽然在法律上,延长寿命只能通过他人捐赠所得,但在黑市上,寿命交易从来都是公开的秘密。
一些穷人将毫无指望的余生一次性卖掉,换来一大笔莱克币,痛快一番,挥霍殆尽,然后净身出户,退下舞台——也就是离开这个世界。
有的人选择“卖命”,但他们是把换来的财富用于再投资,博一把生存机会;幸运的话,这些破釜沉舟的个体会改变命运,变得富有,他们可以再把寿命买回来,甚至抵达上升通道的另一头——富裕,且近似永生一般地活着。他们不断地从黑市购买时间,延续寿命。他们的衰老速度因为寿命加长而等比例变慢,加上iPS科技(一种利用自体干细胞培育替代器官的技术),他们中不乏120多岁的富人,看起来也只是30岁。
现代医疗改变了人们看待生命的方式,甚至定义生命的方式。但母亲始终对这两类人都抱有浓厚的敌意,她认为这些活法纯粹是作弊。母亲属于大多数——那些没有利用这套潜规则,只是老老实实工作,没有卖命也没有买命,该活多久就活多久的——普通人。
8
参加棱镜仪式的当晚,母亲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还加了一床毛毯。他说会热,母亲说会冷。喝完一杯牛奶,他闭上眼,很快,就进入了梦境——
一路上,月色溶溶,风摇碎桐。他踩着地上的枯叶,专挑那种枯透了的,像薯片一样鼓起来的踩;脚下发出一声声脆响。
进了车,他坐在后座的安全椅内,被母亲仔细地捆紧。
山路如银蛇,蜿蜒盘旋。锐利的车灯将黑夜剖为两半;车窗外,一个邻居小伙伴也坐在父亲的车里,两车刚好并列行驶。
十字路口,红灯前,他们的车都停了下来;小伙伴按下车窗,跟他打招呼:“你紧张吗?”
他摇摇头。
绿灯一亮,对方的车先一步启动,看起来自己像是在往后移。这时,他才突然被那句“你紧张吗?”搞得紧张了起来。
棱镜仪式是这个世界独有的一道入门仪式,殿堂悬浮于山顶上,穹顶发光。到了门口,母亲领着他匆匆进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脚步放轻,仪式正在连续不断地进行着,很快就要到他了。
他悄悄坐下,手里捏着一片塑料糖纸,紧张地揉着,在安静的座席区发出细微却又刺耳的噪音,母亲瞪了一眼,他就自觉停止了。
轮到他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穿过长长过道,向宣礼台走去。
七尊棱镜,呈环形浮动在空中,缓缓旋转着,把他包围了起来。大键琴齐奏,庄严之声,回音朗朗。他站在宣礼台的中央,看见一束月光,从殿堂穹顶中央镂空的圆孔投下,每穿过一尊棱镜,就显现一段绚丽的光谱。
这些棱镜分别代表个体的某个特质,分别折射出性别的光谱、种族的光谱、智力的光谱、人格的光谱、性情的光谱等等。
七尊棱镜围绕他,缓缓旋转了一轮,所有的色彩——多数是蓝绿色调,混杂了一丝赤、紫——纷纷从光谱上游离出来,如烟幻聚,深浅混合,聚焦到他的身上。
他的身体发出一种主调是幽蓝,隐约带绿的光,那颜色最终凝冻在他的虹膜上。
阿尔法宣读道:“祝贺你,孩子,你是这个宇宙中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你虹膜上的色彩,就是你的‘原色’,它包含了你的性别、种族、智力、人格、性情……融合为你。你的原色就像DNA序列一般,是段独一无二的光谱。”
回音在厅殿中震**,阿尔法把语速放慢,继续道:“随着你的成长,你会吸收别人的颜色;原色或增强,或褪淡,一切都会变化,潜力是无限的。永远记住:你要尊重其他原色的个体。”
阿尔法摸摸他的头:“好啦,自己给自己取名是每个个体的基本权利。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要给自己取名‘苏铁’。”
隐秘的笑声在背后发芽。他一紧张,就把接下来的词儿全忘了——他花了好几年精心挑选这个名字,当晚入睡前,又背了无数遍,生怕自己忘词——
大家好,我想给自己取名“苏铁”。灵感来自Wood’s Cycad,拉丁文Encephalatos Woodii。在侏罗纪,伍德苏铁是一种非常普遍的,雌雄异体的植物;树形有点像王冠,生长速度很慢,木质坚沉;经过好几次冰河时代,以及二叠末、三叠末、白垩末三次大灭绝,伍德苏铁依然幸存了下来,已成为极为珍稀的树种。到了十九世纪,人们在当时的南非发现了(也许是)宇宙中唯一的一棵雄性苏铁;到了二十世纪,人们克隆了一些它的后代,养在植物园里;但都是雄树。而雌树,一直没有出现。
他果然忘词了。满手冷汗,站在棱镜仪式的焦点,窘迫得不晓得该把自己的胳膊、腿放哪儿。笑声夹杂着掌声,还在他身后泛滥,并没有恶意,只因缺乏理解,所以也没有善意。
苏铁怯生生地回头看母亲——母亲“建议”的名字当然不是“苏铁”,那名字复杂多了,苏铁一直答应得好好的,到了此刻,终于还是变卦了。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眉心一皱,从座椅上起身,提前离去,那眼神写满了失望,苏铁再熟悉不过了。他担心母亲发怒,不由得咬着唇,右手撕着左手的指甲皮,拼命镇压双腿发颤。
阿尔法察觉到他的焦虑,低声安慰道:“别怕,掌声是每个孩子都有的。而且,你的原色非常稀有。我几乎不记得上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了。”阿尔法说完,直起身子,帽檐的阴影也移走了:“好了,苏铁,我们‘猎游训’再会。下一位——”阿尔法直起身子,朝后面望去。苏铁一转身,看见刚才路上碰到的那个邻居小伙伴正走上前来,俩人错肩而过。
邻居小伙伴大大方方地站到了宣礼台的焦点上,被七尊棱镜环绕着,棱镜升至半空,被月光一一透过,色彩混合,在她身上投射出红色的光芒,凝聚在她的虹膜上。
坐席区掌声如雷。
没等阿尔法提示,她便宣布:“我给自己取名‘李吉’,灵感来自英文Rigel。Rigel是猎户座星宿七的名字。猎户座星宿七,蓝超巨星,光度是太阳的上百万倍。古阿拉伯人最早发现了这颗星,并且命了名,意思是:巨人之足。”
听到这里,苏铁抬起了头。他很喜欢这个名字,决定等李吉回到座位,去问她的星历账号是什么,加个好友。
苏铁的星历中,目前只有20来个好友,都还停留在打照面阶段,并不是真的很熟悉。他按照喜欢的食物给好友重新分组,备注绰号,排名严格区分先后:
肉类梯队意味着,很喜欢——比如最好的朋友;
水果梯队意味着,比较喜欢——但之后也许会变到别的梯队;
蔬菜梯队意味着,不喜欢——亲戚(虽然还未见到过),某个混蛋邻居小孩;偶尔地,母亲也被他拉进这个梯队里。
苏铁给李吉备注了一个昵称“里脊”,放进了肉类梯队。等他兴冲冲地在棱镜仪式结束后去找她加好友的时候,李吉一看,便抗议道:“我的名字明明来自猎户座星宿七,到你这儿被叫成了肉?连肉都不是,就是一个部位!”
“……里脊定义了什么才是最好吃的‘肉’。就算有天我有了牛、羊、龙虾,我还是会最喜欢他们的里脊。”
“你傻吗?龙虾是尾巴好吃。”李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蛮高兴。苏铁与她道了别,各自走向停车场。
母亲在车内坐着,车窗玻璃如一盏画框,一个头颈部分的剪影,微垂着。苏铁倒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快步走过去,轻轻打开车门,乖乖坐好,用力扯安全带,把自己捆紧。
“Mama,你看见我的原色了吗?你喜欢吗?”苏铁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幽蓝的,带有一丝绿色的眼睛,跟母亲的深棕色完全不同。
母亲没理他,自顾自戳着仪表台上的按钮,动作暴躁;年久失修,车的自动驾驶系统不灵光,传感器故障灯一直闪。母亲一言不发,唇齿间咒了一句什么;从后面看过去,苏铁清晰地发现母亲的腮帮子正咬得一鼓一鼓。这些征兆意味着母亲不高兴,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再次倒吸一口气,乖乖坐好,把呼吸分成一小截一小截,生怕发出任何一丝声息,引爆母亲的情绪炸弹。
母亲放弃捯饬系统,开始手动驾驶。也许是技术生疏,也许是黑暗,也许是路不熟,也许是因为刚才的仪式——总之母亲脸色不好。
苏铁敏感地捕捉着母亲的情绪,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把手脚都放好,坐端正,每到转弯,就拼命用屁股上的肌肉发力,控制自己不歪倒。
一路安静。他低着头,把灯芯绒裤子表面的纹理数了第三遍了,但还是没有数清楚。
车身猛拐了一个弯,路灯扫射车窗,到家了。就在苏铁给自己解绑的那一刻——
“你自己说,你干了些什么?”母亲的声音像飞镖似的扎过来,“自作主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生下来就是前喻型个体,你懂吗?意思就是你要听长辈的!你跟那些并喻型、后喻型的不一样,你听长辈的!记住了吗?!”
砰。母亲摔上了车门。好像通过摔打一扇门,才能发泄她对失去控制感的愤怒。
9
苏铁在这里惊醒,梦境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却了。
天光已亮,母亲走进房间的时候,没有梦里的那种愤怒了。苏铁躺在**不敢起来。他躲在被子里,怯怯地问:“Mama,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母亲没说话,拉开红色窗帘,动作不带感情。她的声音很低落,“随便你吧,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她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的时候已经换了一种态度,说:“来看你的生日礼物。来吧,快起床。”
苏铁不敢怠慢,赶紧脱掉睡衣,换好衣服去到客厅,一看,惊呆了,没想到礼物竟然这么大——
四个工人忙碌着,一片一片剥开木箱:是一架棕色的钢琴。桃木琴身,清漆如镜,随着外箱一寸一寸被剥开,苏铁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母亲拿着一块绒布,仔仔细细擦拭着琴身,清漆映出她的脸,母亲兴奋地说,这架琴要花一万莱克,你千万好好学。
一万莱克是多少?苏铁问。
很贵,算是把你十八年的礼物合着一次性送了。母亲笑着说。
工人把木箱拆干净了,露出整座琴身。掀开共鸣箱,六根漂亮的木棍,魔杖长短,并排在列,压住羊绒音锤。工人把它们一一取下来,问:棍子丢哪儿?
母亲说:“别丢,留着有用。”
坐上琴凳的第一刻,苏铁小有激动,不停晃脚,母亲塞了一条小凳子在他脚下,他就不敢动了。母亲捉住苏铁的手,一根一根掰成标准的弧形,分开,分别放在不同的琴键上。母亲说:“我最喜欢钢琴了,做梦都想听你弹。”
“你喜欢为什么你自己不弹?要我弹?”苏铁话音未落,棍子先落,啪的一声敲在琴凳腿上,苏铁给吓得跳起来,再也不敢多嘴了;这是第一根打断的棍子。
其余五根木棍,有的断在他的手背上,有的断在他腿上;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毫无规律可循,根本避之不及。
不过苏铁最终还是摸索出一个规律:母亲心情不好。
从苏铁四岁起,母亲除了去酒店工作剩下时间就是监督他练琴。钢琴的四周的布光很讲究,加上苏铁长得很可爱,留着一顶蘑菇头,他每次练琴的直播都在星历中创下围观记录,不少陌生观众纷纷打赏,好评不断,母亲把弹幕中掉下来的礼物,换成莱克币,贴补家用。
母亲并不会一直坐在钢琴边,她有时候会打扫卫生,有时候做饭,但耳朵一直是粘在琴声上的。为了避免那棍子落到自己手上,苏铁敏锐地捕捉母亲的脸色,练就成一种天赋:一旦察觉母亲情绪不好,苏铁就万分小心,连呼吸都放轻。
那种时候最好什么都别做,因为不管做什么都是错——除了弹《哥德堡变奏曲》给母亲听。
传说古代有一位伯爵患有严重的偏头痛,请巴赫写了这组曲子,拿给琴师哥德堡每天晚上演奏,作为助眠安神之用。苏铁觉得母亲也像那个伯爵,暴躁,神经质。他不得不很小心地弹,因为一旦弹错,就彻底完蛋了。
常常在他弹琴的时候,其他的小伙伴们都在玩耍,笑声像浪花层层扑来,拍打着苏铁的耳膜,他忍不住一次次停下来,听着那片笑声,想象着大家一起玩耍的画面。对此,母亲心里一清二楚,她会直接关掉星历屏幕,直播画面转为一片黑暗,笑声随之被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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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天气再冷,母亲每天都在六点起床,先把苏铁的小衣裤加热,然后开始做早饭。六点三十分,母亲准时打开唱机,播放肖斯塔科维奇,最多不过二十个小节,苏铁就肯定会被圆号叫醒。
衣服是热的,白开水也打好了。穿衣服一分钟,叠床半分钟,喝水十秒。白开水不烫,是母亲小心兑了温水的。喝完水,拉伸肌肉、筋骨,进行四十分钟跑步,就在客厅里的跑步机上。
母亲精细地定下日程,把苏铁的每一分钟都安排得整整齐齐的。她忍不住想要控制他每一分钟生命的用途、轨迹,要亲手把他雕刻、塑造成大理石大卫。
跑步的时候母亲会播放新闻。跑完,早餐也就做好了,固定不变的两个鸡蛋,一个面包,一杯牛奶。
那时候苏铁还没到学龄。一想到吃完早餐就要练琴,苏铁就尽量吃得慢一点。太慢也不行,会挨骂。九点,苏铁垫上两个垫子,坐在了钢琴前。
热身总是从练音阶开始。节拍器在头顶上哒哒哒摇摆,不断加快,快到速度每分钟一百二十八拍。在枯燥的练习中,苏铁感觉手底起火,点燃琴键,也烧毁了他对音乐的最后一丝兴趣。回放星历,苏铁的绝大部分画面都是在练琴。铺天盖地的弹幕中落下纷纷赞许,全都来自前喻型家庭的成年监护人,他们的头像都带有一个五角星标记。
没有一个同龄伙伴给他打分,甚至除了李吉都没有小伙伴来看他的星历,仿佛他被同龄人屏蔽了。这令他心里失落极了。
有次苏铁抱怨练完音阶手太烫,全是汗,母亲就发明了一种降温和意志训练一举两得的方式——握冰。左右手各一块球冰,紧紧握住,咬牙坚持,母亲会掐表,看哪次比哪次坚持得久。也没有想到,就连苏铁握冰的直播也创造了一波热潮,更多陌生人关注了他的星历,在弹幕中互相打赌他能坚持多久,争得面红耳赤。
只有李吉一个人在私聊中悄悄问他,你的手,疼吗?
家里一向简朴,却有一只上好的球冰机。苏铁猜测这是母亲买给某人的礼物,期望那人能来家里喝威士忌的时候,不再抱怨没有好冰。
虽然那人从未出现过。
上好的酒要配上好的冰,这种冰块的制作很讲究,水质当然要纯净;而且制冷的过程中,结冻必须是从上至下而成,这样才不会产生气泡;而所有的杂质在结冰过程中被慢慢推到最底部;取出的时候,切掉底部,一块晶莹剔透的,没有气泡和杂质的好冰就做成了。
冰块切成球体,放进酒中,不易融化,这样才能完好地保存酒的味道。不然再好的酒,混上一杯子碎冰,也等于掺了水。
母亲用制造一块上等冰块的原理,精心制定了关于苏铁的一切: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练琴,什么时候跑步。生活节奏致密如冰块,没有气泡。
11
“如果建筑是凝固着的音乐,那么巴赫就是流淌着的巴别塔。”母亲这么说,却在苏铁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古代工地的画面——奴隶主挥着鞭子,抽着苦力的脊背,高喊道:“看啊,你是在建造巴别塔啊!多么荣耀的目标,你为什么不奋力运砖呢?”
而苏铁觉得自己像那些目不识丁的苦力,挨着鞭子,根本看不见什么正在建造的巴别塔。他因为厌恶巴赫而记谱困难,不断弹错,把一首精美的复调,活活弹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母亲急得跳脚,拎着苏铁的耳朵,把他提到音响面前,要他对着谱子,一小节一小节地听钢琴家古尔德的录音版。苏铁觉得那琴声弹得就跟数学似的机械,令他恶心。
“怎么就记不住呢?这么明显的对位,声部全是共时的,旋律剥开来不就那几条,每一条都这么独立,这么美!你怎么可能记不住呢?!”母亲把棍子敲得噼里啪啦,随着琴声,与苏铁的耳膜共振着,他紧紧闭上眼,眼前只有一堆乱石,一堆瓦砾,一片遥遥无期的工地,巴赫的音乐已经凝固成了金字塔之坟,在记忆中投下阴影。每弹错一次,手背就挨一棍子,挨到后来,苏铁恼羞成怒,开始故意乱弹。
他知道母亲知道他在故意乱弹。
母亲知道他自己知道要挨打。
如此互虐,两败俱伤,母亲打断了最后一根棍子,气得跌坐在椅子上。愤怒令她除了愤怒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一看到时间在一分一秒流失,而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苏铁也在趁机浪费时间,她就更加愤怒。
头疼袭来,她揉着太阳穴;紧接着,一阵尖锐的腰疼袭来。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坐下时动作太猛,伤到了椎间盘什么的。她心生后怕,工作还需要这副腰椎起码再坚持二十年。每天弯着腰铺床单,打扫地板,多年下来她的腰椎已经脆弱得承担不起最后一根稻草了。她病不起。更换腰椎这样的手术可不是她能负担的,除非去黑市卖命。可卖了命的话,孩子怎么办……一想到此,她心里就烧起了焦虑的野火。为了扑灭这样荒凉无助的火势,她强制自己站起来,仰头,把眼泪咽下去。“不行,你,现在,换衣服,跟我去做个检查。”
12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来到基因超市,却是苏铁的第一次。一进入那座巨大的冰块似的建筑,他就被眼花缭乱的基因模特们吓呆了。他们都那么的……聪明,健康,高大,漂亮……他们长大了不是纳博科夫就是爱因斯坦,从说明书上介绍的潜力来看,他们简直不是人。
母亲怒气冲冲地穿过大厅,直接找了售后部门,要求再次检查。苏铁还没回过神来,取样就已经完成了,头发,血液,上颚上皮细胞。
砰的一声,门一关,母亲跟着实验员进去理论了,而苏铁只能咬着止血棉花,在等候区傻傻坐着。从玻璃门看去,母亲愤怒,手势激烈。
“你们不是说这孩子音乐天赋超常吗?为什么他不肯练琴?为什么连那么简单的谱子都记不住?!你们搞没搞错?!”
主管是个真人,却有着机器人一样的耐心、平静,他说:“牧秋女士,千真万确,请您亲自核对。这孩子的天赋、健康状况,一切都如您所定制的那样。”
“那到底是为什么?!”
“基因说到底是一套菜谱。食材、量、顺序、时间,都规定了,但是每个厨师炒出来的菜却不是一模一样的。这是第一个原因;其次,‘真人’的主观意识是动态的,不能绝对化控制的,他有音乐天赋,但有可能是练琴的压力太大了,令他产生强烈的逆反,他就是不愿意练,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意思是我的错咯?!”母亲这么一吼,主管立马懂了,他立刻软化口气,“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解释清楚。不然您也可以考虑再要一个孩子,我们有新款产品,‘义人’,外貌可以完全复制真人,但意志上保证完全可控——”
“我才不要什么义人,我就问你!你们给我承诺了这孩子的天赋,现在不能兑现,怎么办!”
“可是他的确有音乐天赋啊……我们……兑现了啊……倒是您,或许……您改变一下教育方式的话……”主管苦着脸解释,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噤声。
客户到底是不能得罪的,也不值得他得罪。见母亲还是怒不可遏,主管赶紧点头哈腰地送上咖啡,两片曲奇;然后他肩膀缩成一团,尴尬地,委屈地,退后坐下,夹着肩膀,不打算再多嘴一个字。
对视五秒钟之后,母亲气得拂袖而去,差点带翻了咖啡。
啪的一声门开了,母亲冲了出来,对苏铁下令道:“走。离开这个鬼地方。你该去散步了。”
13
每天晚上,沿着河边散步半小时,路上的任务是训练苏铁的谈话技巧——母亲规定,路上每见到一台自动贩售机,苏铁就必须自然而然地转换话题;话题要新鲜,入时,语气愉悦;如果母亲表现出没有兴趣,他就必须不露痕迹地继续转换话题,抹去尴尬,不得留白。
有天,散步到河堤的一处断崖,母亲突然站住,命令苏铁:“跳下去。”
“为什么?”
“下面是沙滩,伤不了你。”
“我是说为什么要跳?”
“你得锻炼你自己!”
苏铁慢慢靠近断崖,发着抖。他欠着身子往下看,断崖仿佛在生长,越看越觉得高。他不断地在断崖和母亲之间犹豫。母亲没有退让,断崖也没有。苏铁下意识地触摸了一下太阳穴,测试高度8.34米,这时,他看到眼机镜片上弹出星历有了新评论提醒。
看客们饶有兴味地聚集起来了,评论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质疑起前喻型监护人这样做的合法性,也有人维护母亲的出发点。当然,更多的人还是打起了赌。
母亲一把将苏铁的那副眼机摘了下来,将这一场景设定为“私领域”,关闭了对外播放。世界好像突然静了。只剩下母子俩。
“我可以不跳么?”苏铁问。
“必须跳。”
苏铁就这么一直站在那儿。母亲急躁起来,“到底跳不跳?!”
苏铁蹲下,摆起手臂,闭上眼睛,准备跳……又站起来。母亲气得叹气。他不敢看母亲。眼前太高了,实在是太高了……苏铁不断倒吸着气,吸到脑袋胀气发晕。河边的空气是腥臭的,他满腔都是腥臭的热烘烘的空气,感觉头重脚轻,泪水在眼里涨潮。
“不跳是吧。那我走了,你,听着,要么从这里跳下去;要么,就在这儿站一辈子,别回来了。”说完,母亲转身走了,消失在苏铁的视野里。
当然她没有真的走远,她只是退到了树林中,藏起来,专注地盯着苏铁,同样紧张得发抖。她必须这样做。这是她选择做一个前喻型监护人的初衷,她要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保证孩子走最少的弯路。这个孩子长大后要面临多么凶险的世界,处处都是丛林法则,他必须勇敢,他必须提前勇敢。
看着苏铁站在断崖上像一只迷路的小鹿一样无助,母亲感觉有什么东西撕扯着心脏,但她拼命阻止自己心软。“这是为了他好,”母亲不断自言自语着,“我这是为他好。”
苏铁再次蹲下,再次摆动手臂,再次闭上眼睛,再次准备跳——母亲再次提起一口气,祈祷着……
……然后苏铁再次站起来了。
“跳啊!你倒是跳啊!”母亲自言自语着,心急如焚,在她看来,苏铁像个傻子似的在断崖边不断做下蹲运动。
母亲有两种完全相反的冲动:既想走过去,紧紧抱住那个孩子用力抚摸他;又恨不得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拎起来揍一顿,叫他赶紧长出息。
母亲自己都不确认自己走过去会采用哪一种冲动,任何一种都是失败的,于是她干脆转身而去,回了家。
两个小时过去了。苏铁在漆黑的断崖上,一再蹲下,准备跳,又一再站了起来。最后他累得彻底站不起来了,蹲在地上,想哭,但一滴泪都挤不出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觉是胳膊腿上发痒,挠了一遍,数了数,大约七个蚊虫咬的包。不对——又挠了一遍,是八个包。
他决定回家。朝断崖上的来路看了看,没人。一片漆黑。苏铁站起来,腿早就蹲麻了,每一步都像踩着针,他就这么一跛一拐地往回走。
母亲在家里同样如坐针毡。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天色黑浓如墨。一万种后怕瞬间扎满心口,她决定赶紧去断崖边看看怎么回事——就在她拉开门的时刻,苏铁回来了:垂着头,斜着肩膀,双手不断地挠着全身的包。
心之悬石,轰然落地,砸得肠子都疼了。母亲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抱这个孩子,同时控制住自己别发怒。
苏铁默不作声地进了家门,换了鞋。默不作声地整理着自己的房间,感觉疲惫至极。他换衣服的时候,最终确认身上的包是九个。
苏铁拿起毛巾去洗澡,洗脸,刷牙。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湿的。他对着镜子擦拭,那张脸看上去不太像自己了,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没法想象一会儿回到房间要面临什么,于是尽量拖延。
“苏铁。”他听见母亲在隔壁房间叫他的全名,声音很硬。这个迹象不好——苏铁颤着一颗心走过去,死死低着头。母亲拍拍床沿,说:“坐下。”
“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要求你吗?”
“是为我好。”
“还有呢?”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
“知道就好。今天你零分。达标了。”
母亲竟然没有责怪自己没跳下去!自己竟然得了零分,而不是负分!苏铁幸福得头晕,同时暗暗用力调整脚底重心,要自己站稳,别哭。通常,零分代表最佳状况,因为这全是苏铁应该的,平时,稍有不慎,例如衣服没有丢进脏衣袋,或者练琴不够专心,就会是负分。
苏铁本以为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一顿暴打也不意外,他就是为了等待那顿暴打而回家的,因为比暴打更糟糕的是——母亲再也不要他了。
在断崖上挠痒的时候,他真的以为母亲不要他了。
轮到苏铁得给母亲评分了。“妈妈今天满分。妈妈是满分的妈妈。妈妈没有丢下我……”苏铁颤着,几乎走了音,带着哭腔,在母亲的星历上点了一串莱克符号。母亲看见了,泪意更深了些。她把眼机夺过来放到了一边去,仿佛不想它干扰这个时刻。她捧着苏铁的脸,凝视着他,听他喃喃地说:“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就因为我,从来没舍得去iPS美容,眼睛坏了,头发白了,膝盖、腰椎疼了好久,也舍不得去更换……全都是为了我,为了我节省。”
母亲泪意难忍,她长吁一口气,终于,终于可以扑上去抱住这个孩子了。天知道她克制这个动作多久了……母亲一把揽过苏铁,用力抱紧:“好孩子,要记住,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人比妈妈更爱你,你总要独自面对一切,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你,你必须勇敢、坚强,知道吗?!”
母亲像摇骰子一样摇着苏铁,摇得他发蒙。
“……为什么不会有人比妈妈更爱我了?”半晌,他才小心地问。
母亲使劲儿啧了一下,又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只好说:“你长大就懂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苏铁关上灯。
黑暗让苏铁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他拽着被子,捂住脸,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很多问题同时涌进脑海。他凌乱地思考着,“妈妈……为什么不去iPS美容,为什么不买贵的化妆品呢?是为我?可我又不要化妆品啊?还有……为什么我会让她腰疼肩疼?为什么我会让她头发都变白?我没觉得我有让她头发变白的魔法呀……?”
这时候,隔壁房间响起了一阵巴赫平均律。这是母亲助眠的方式。苏铁越想越糊涂,脑子渐渐转不动了。他打了呵欠,嘴里是棉布的味道,被子上留下口水和齿痕。今晚真好——月亮真大,自己不仅得了零分,还没挨打。
14
第二天一早,母亲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照例叫他早起,喝水,热身,准备锻炼。母亲开始播放新闻,苏铁在跑步机上一边慢跑,一边听到一则简讯:
今日,泛议会通过进一步深化改革“监护人资格考试”的决议,将在现有的考试内容基础上,增加实习期。
苏铁听到这儿,跑步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扭过头,看到画面上,一个长得像专家一样的家伙正端坐在长桌后面,正在对记者解读着政策:
……是的,所有监护人申请者,包括亲生父母在内,必须按通用标准进行心理学、教育学、营养学方面的训练,考核;经统一测试,合格后,才能进入实习阶段。
专门针对第一次为人父母的申请者,我们会发放一个智能仿真婴儿,实习抚养期一年。此婴儿会产生(包括且不限于)无故哭闹、大小排便、半夜发烧等模拟情形。按照等倍快进的速度,此婴儿会在一年实习期内成长到18岁,使被测者体验婴儿期、童年期、青春期的抚养经验;后台将自动记录被测者的一举一动。
一切肢体暴力、言语侮辱、过分溺爱、推卸责任等情形,都会被记录在案,上传到后台系统评估。
只有综合评估结果达标之后,才能正式获得“监护人资格证”。也就是说,才能有合法资格成为真正的父母……
“胡扯。”母亲在厨房嗤之以鼻,将碗盘摔得很重,“纯粹是狗屁形式主义,他们以为考考试就知道养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吗,一帮蠢货……”她骂骂咧咧地,切换了频道,电屏中又传来巴赫平均律。
“本来就该这样啊……”苏铁一边跑,一边嘀咕起来,“教师有教师资格证,律师有律师执照;做医生、厨师,连开出租车、开餐馆都要有执照,为什么,做父母,这么大的事,却连学都不用学,就可以做?!”
“你说什么?!”母亲突然从厨房冒出来,喝道。
“我说,针对我们的考试已经够多了。最该考试的,是你们。”苏铁几乎是在用气流说话,小声地抗议。
母亲哐当一声撂下了碗筷,转身冲到了卧室,等她出来的时候,她取出监护人执照芯片,投影到苏铁的眼机屏幕上,《幼儿心理学》《社会心理学》《认知神经学》《情绪管理》《基础营养学》《家庭医生》……无数参考资料目录,下拉拉不到头。
“看见没?你不服,你自己去考一下试试?为了你,我苦读了多久你知不知道?”
苏铁有点被吓到了。他无言以对,他这辈子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书。
很多年后,他读了更多的书,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心理学家可以写了无数本关于亲密关系的研究专著,自己却婚姻失败;一个语言学家通晓所有语言的奥秘,却依然孑然一身。
人类的落后性在于,道理他们都懂,但都止步于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