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生命来点幽默

生命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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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过一幅画,画面上有一颗火红的石榴炸开了,红红的颗粒给我一种饱满、凄艳的美感,石榴上卧着一只绿蚂蚱。我给这幅画起名为《生命的绽放》。

在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之际,我随中国作家采访团来到北川县城,站在废墟上,望着废墟下面的红色,望着点燃的红蜡烛和红牌子,我忽然想起来北川前作的这幅画——《生命的绽放》。我画画喜欢用红色,即使是画葡萄,也喜欢用朱砂点缀在一颗颗葡萄粒上,它们红得凄美,红得让人心疼。朱砂是药材,也有避邪之功能。三十四年前,我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我被邻居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时候,天亮了,见到的就是红色,到处是鲜血。我想,去年此时的北川县城,一定也是充斥着鲜血和死亡。当我走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上,踩着灰蒙蒙的石头,抚摸着一块块儿断壁,神经是疼痛的。如果当年是麻木,那么现在则是疼痛;如果说当年是肉体痛苦,今天则是精神疼痛。人生若把痛苦的神经择净,剩下的自然都是幸福了。我沉醉于精神上不知道痛苦的怪病,享受着虚幻的幸福时,却发现了幸福的另一种悲哀,麻木的现代生活可以享受吃喝,可以享受荣华,可我们却无法享受生命中最动人的**。因为那时生活中只有疲劳,没有**。当走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上时,我看见了红色,这是由红蜡、红牌子组成的红色,让我重新感受到了一种暖意,一种疼痛,一种震撼。那敏感的痛觉却疼出了生命的**、生命的绽放。那红色的牌子上写着:“放轻你的脚步,放低你的声音,给逝者一片安宁。”牌子旁边,香火缭绕,一片红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悼念者的脸庞被映红了。我为死难者献上一朵黄花,眼泪唰地下来了。眼泪是生命的甘露。我想,祭奠者的眼泪都是甘露。

“你对着废墟说几句,跟你妈说几句。”一个身穿羌族服装的汉子对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儿说。小男孩儿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催促,一边在红蜡烛上点燃冥纸,一边默默地流泪。我们在他们身边守候了很久。“那就给你妈妈唱一支歌。”那羌族汉子又轻轻地说。小男孩儿还是没有唱。孩子的脸很沉静,却被烛光映红,像炸开的“红石榴”。我激动地猜想,小男孩儿在想什么?除了思念逝去的妈妈,还想什么?孩子是沉痛的,孩子也是诚实的。不说话,不唱歌,却让他幼小心灵更加诚实。其实,许多诚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诚实也是生命的绽放。

直升机来了,我抬头张望,看见一片片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这时候,小男孩儿才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我跟随众人往县城的腹心地带走去。东倒西歪的楼房,满目疮痍,惨不忍睹。这样的废墟我不陌生。我惊异的还是掩在废墟上的红色。细一瞧,泥石流埋着一辆破碎的红色轿车,车身只露出一点点儿。这一切又让我想到了那幅画。

残破的车身旁,有一块儿滚石。滚石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呆呆地坐着,像坐化的僧人一样,一动不动。我走近了,被老人的目光震撼了。她目光坚毅、理智,但内心却涌动着死去活来的故事。经打听才知道,老人在悼念地震中死去的儿子。那辆被泥石流埋住的红色轿车,就是她儿子的车。儿子的尸体和车都埋在泥石流下面。在我们到来之前,老太太点燃了红蜡烛,又焚烧了亲自为儿子糊制的红色纸轿车。她喃喃地说:“他太爱这辆红色轿车了。”红色的车常常被北川人用于接送婚礼中的新娘。儿子刚刚参加完一位朋友的婚礼回来,就地震了。她默默地呼唤着儿子,好像儿子能开着红色轿车回家来。“红色”就是她的信念,她的寄托。

无论一年前的今天,还是一年后的今天,走进北川县城收获的往往是悲伤,那是因为大自然无情地伤害了人类。但是时隔一年,人们悲伤的程度发生变化了。人间用“红色”的爱,弥合了一些悲伤。忏悔和感恩使我们心灵变得宁静。老太太如此平静,让我惊讶。一年前的她会这样平静吗?我分明看见,老太太的目光盯着被泥石流掩埋的红色轿车,望着露出的那一抹红,眼里满是忧伤。那“红色”似乎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是她赖以生存并充满幻想、希望和温暖的世界。命运给她带来了悲惨,也赐给了她唯有悲惨才会体会到的最深沉的爱。老人孤独地望着,回味着逝去的美好,还有疼痛。

我想,灾难都是以人类文明的进步作补偿的。没有疼痛人就不会感恩,不会努力,不会发奋;没有疼痛也就不会渴望尊严。我永远不会忘记,北川县城废墟上的红色。我有了还想画一幅画的冲动,画面里石榴像火球,飞旋于废墟之上,超越世俗,向远方飞奔。唯有飞奔才会留下遥远的脚印。我仿佛看见,北川新城的那一片红色,唯有那里,才能迎接、亲近和拥抱生命绽放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