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生命来点幽默

废墟上的风筝——唐山大地震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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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记忆

我有两个生日。

一个是我的出生日,一个是1976年的7月28日。那一年我十四岁。在第二个生日里,我经历了20世纪人类最大的灾难之一的唐山大地震。这是唐山人的蒙难日,也是所有活下来的唐山人的重生日。

地震的前一天,我们学校放假,那一天,我在旷野上奔跑,而今发亮的旷野,永远属于梦中的仙境。童年的芳草地上,撒下了我最初快乐的时光。我喜欢奔跑,我还喜欢在奔跑中捕捉野物。比如捉野兔,放学后,我背着背篓到野地里挑菜,当时我家养着十只小白兔儿。兔子能卖钱,用卖兔得来的钱维持我上学的费用。

黄昏的时候,我的背篓已经装满了苣菜,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片野兔从我身边跑过。不知道那一天田野上为什么出现那么多野兔。我扔下背篓,急忙跑着追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到一只兔子。回到家,母亲说:“你是属兔子的,对兔子要友好。不然要遭报应的。”我笑着对母亲说:“您这是迷信,打兔子与我属兔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叹息了一声,摇着头,继续整理刚刚搭好的鸡窝。

野兔还是被母亲用锅煮了,也被我们吃掉了。那天姑姑和表姐都在,晚上,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兔肉。母亲给鸡窝搭了个棚子。鸡窝搭好了,可是九只母鸡就是不上架,不进窝。我满院子跑着追鸡,腾起满院的尘土,母亲生气地说:“别逮了,不上架就算了,跑不远的。”我有些气恼地看着烦躁不安的鸡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地震的前兆。我家住在离县城不远的唐坊镇上。小镇大多是平房,姑姑和表姐来镇上看病,也住在我们家。晚上有电影——《看不见的战线》和《侦察兵》,都是老片子,对门的小伙伴儿刘四新招呼我去看电影,他知道我是个电影迷。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看电影,我摇头说:“你去吧,老片子,我不想看。”刘四新自己悻悻地走了。

母亲奇怪我的行为,“过去为了看电影,深夜跑到外村去,今天送到家门口来,倒不想看了”。我也奇怪,是鸡不上架影响了我的情绪?不是,就是当时的情绪不对头。天气闷热。我呼吸着热风,浑身被汗水浸着。我到后院鱼塘里,洗了个澡,看见鱼塘的鱼一下一下地向上蹿着。有一条鱼竟然跳到我的头顶,跳几下,飞过去,让我体验了一回鱼从头顶飞过的感觉。我抓住一条鱼,好奇地看着,笑着,又慢慢将它放回水中,并不知道可爱的鱼儿在警告我,几个小时之后,就将有一场灾难来临。

我从鱼塘里爬出来,回到院里,四周一片漆黑。一切都是静静的,我无聊地看着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十分疲倦地回到房间睡觉了,太热,我使劲儿挥舞着蒲扇,母亲也给我扇风。姑姑和母亲什么时候睡的,我全然不知,自己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灾难到来之前,据说有一道蓝色的地光,后半夜三点多钟,母亲刚刚从外面看鸡回来,说看见地光,雷鸣电闪的样子,以为要下雨了,就赶紧进屋。还用毛巾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珠,我没有醒,是地震给我摇醒的。大地处于一种强烈的**中,先是猛猛地跳几下,然后又左右摇晃着,我听到一种从没听过的撕裂声。“哐哐”,时间很短,只见墙上的水泥片生硬地砸在我的身上、脸上。母亲和姑姑喊着:“坏啦!”母亲护着我的身子,有一块儿砖砸在母亲的右眼旁,马上就流了血。母亲不顾自己,使劲儿护着我,把我搂在怀里。只听姑姑说:“往外跑啊!”姑姑和表姐就跑到窗前,母亲也拽着我来到窗前,窗子摇晃得厉害,一下子把我甩了出去。我们再爬起来,我正要跳的时候,母亲忽然一把拽住我,窗前的院墙就轰地倒下来。我多亏没跳,否则会被厚厚的院墙埋住。

我没跳,灾难也没轻易地放过我们。轰隆一声,房顶的檩木和砖块就砸了下来。房顶落下的一刹那,我们都被震倒了,多亏有一只箱子放在土炕的东头儿,房顶直接砸在箱子上。我们被埋住了,但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都活着,艰难地呼吸着,感觉着。刚刚震完的十分钟,大地是异常的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我们都蒙了。过了一会儿,妈妈颤抖的手渐渐摸过来,乱抓着我的头:“明山,你没事吧?”我小声说:“妈妈,我没事儿。妈,这是怎么啦?”还没等妈妈回答,就听见外面的人喊:“苏联打过来了。原子弹,赶紧找武器。”我听出是住马路对面的何大树喊的,他是镇上的民兵连长。妈妈看了看姑姑,疑惑地问:“真是苏联的原子弹?”我想了想说:“不会,我们参加挖防空洞时候,听老师讲,原子弹威力大,我们压在里面也不能活着。”这时,外面就有人喊:“是地震啦!大地震啊!天塌地陷啊!”

地震,就是地震!这魔鬼,无情无义的魔鬼!这时我对地震有了最刻骨铭心的仇恨。我还能活吗?妈妈在里面鼓励我,让我坚持,然后自己喊着:“救人啊!”我也想喊,母亲不让我喊,怕我消耗精力。我喘息着,想哭了,母亲不让我哭,说哭也会伤神的。我憋足了气,使劲儿往上拱了一下,砖石坚固得很,檩木上还有一颗钉子扎了我一下,我又缩回来。我马上想到白天打死兔子的事情,立刻沮丧地想我不能活了。母亲不是不让我伤害兔子吗?可我又不甘心,我刚刚十四岁,生命就这样完结了吗?我还小,我没活够,我要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下雨了,不断有水滴落下来。维持我们呼吸的空气的空隙就要慢慢被雨水填平。那时,我们会被憋死的。我已经感觉呼吸艰难了,嘴唇咬破了。母亲和姑姑大声喊着,呼救着。回想当时,鼻腔里火辣辣的,喉咙口像是塞着一个泥团子。我想把喉咙里的泥团子抠出来,可我几次伸手,手臂都不能回弯。我曾绝望过。在绝望之前,曾出现一个幻觉。我又跳到了后院的鱼塘里,水面上泛着蓝莹莹的光,仿佛是目光迷惘的眼神或盛满泪水的花瓶。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瓶。花瓶漂泊在水面上,显得很高贵、柔和、缥缈。这种蓝色是不是象征着无边无际的无限和寂灭?

我知道,我快要走了。我留恋也好,伤感也罢,都没用,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就看上帝的手怎样拨弄我了。阎王爷开眼,并没有收留我。即使我杀了兔子,也没有惩罚我。快到中午的时候,邻居们纷纷赶来了,很快就扒出了我们,我没有受伤,可母亲的腿和眼窝在流血。姑姑用一个布条子给母亲擦眼角上的血。我们哆嗦着躲在院里的黄瓜架旁,感受着恐惧的余震。母亲默默地说:“你的爸爸,也不知怎么样了?”当时爸爸在三十里地外的稻地“五七干校”集中学习。稻地是个古镇,离唐山二十里地,事后我才知道,父亲所在的稻地是整个地震的震中。

呼救声不断,我请求母亲让我到别的人家里救人。母亲摸摸我的头和身子,见我身上真的没伤,就点头答应了。我走前,母亲从黄瓜架上摘下一根黄瓜,让我吃了,管饿又解渴,救人好有劲儿。我大口大口地吃完黄瓜,就飞快地跑了出去,跑过默默的裂缝,看见裂缝里往外冒着黑水,水里夹杂着沙粒,我跑过高低不平的废墟,加入救人的行列。我跟着大人们救活了十几个人,也帮着大人拖出十几具尸体。我的手指流着血,但是自己已经没感觉了。到处是死尸,到处是哭声。我看着破烂的世界,感觉换了一个天地。累得不行了,就软软地跪倒在地上,身边就是一个死人的腿。

当时人的眼光不是长远的,而是现实的。我刚刚站立起来,母亲就来找我,听说陡河水坝给震裂了,水库的水位比我们的陆地高出十米,有三千六百万立方米的储水量,一旦崩塌这里就要变成一片汪洋,得赶紧往铁路上跑。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看见许多人家,扶老携幼,纷纷往铁路方向跑。母亲、姑姑、表姐拽着我,也跟着往铁路方向跑去,心里想象着大水冲过来的惨景,老天难道真的不让我们活吗?不被砸死,还要被淹死吗?

往铁路上跑的途中,我看见镇上的理发师黄顺,平时他爱唱京剧。黄大叔推着一架小排车,车上盖着什么东西。他神情木然,慢慢地朝铁路相反的方向推着车,我和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往铁路上跑?黄大叔看了我们一眼,默默摇头,推着车继续走着,我细一看,破毯子下面露出三只脚来,一问才知里面盖着四具尸体。他的一儿一女,他的妻子和母亲都震亡了。他孤寡一人了。他的嘴嚅动着,摇晃着,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第二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满头黑发全白了。过去听人说一夜白了少年头,我不信,这次我亲眼看见了,黄师傅的头发白得像是棉花,或是像雪。后来我在他理发馆理发的时候,没听见过他再唱京剧。

来到铁路上,看见歪歪扭扭的钢轨上聚集着好多幸存者,还有伤员和死尸。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我们镇上的电工,他没有穿短裤,救了那么多的人,天亮才知道没穿着东西,就从坑边拽来一片宽大的倭瓜叶,用小铁丝系在腰上,遮挡住神秘的部位。伤残人待在铁路上,我和能动的人一起,又加入救人的行列。晚上,水库大坝的险情排除了,听说有解放军一个排跑上水库大坝泄水,由于没电,泄洪闸提不起来,战士们就用钢丝绞车摇,其中一个战士被绞掉了一只胳膊,大闸被提起来了。

天黑如墨,我们回到家里。哪有家?只是废墟。我们吃着扒出来的绿豆糕,等待着父亲的消息。救人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惦念着父亲。这里,离我们不远的公路上,烟尘弥漫,马达轰鸣。解放军十万救灾部队,摇晃着向唐山开进。仓促、混乱、火急火燎的。有一部分军人留在了我们镇上。飘飞着红十字旗的医疗车队也开来了。我冒着余震的危险,从废墟里扒出了父亲的袖珍收音机,一打开,竟然还能发出声音。听见新闻联播在播新闻: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七点八级强烈地震,还说病榻中的毛主席听见这个噩耗,都哭了——当时有不少人,哭泣着举着拳头高喊:毛主席万岁!在一个伟人最后的时光里,还在做着一生中最早立下的誓言:“拯救人民”。废墟中的唐山在他的心中。许多年以后,新唐山依然留着那殷殷温热。谁知道,两个月以后,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离开了我们。有人说,唐山人是给他老人家做伴儿的。据说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时候,毛主席唯一亲笔题词的市级党报,就是《唐山劳动日报》,现今还在用着主席的题字。唐山人一直引以为豪。

我想骑自行车去稻地找父亲。母亲不放心,让我再等等,其实母亲也是心急如焚。这时候,乡下的姑夫来了,姑夫骑车去父亲学习的“五七干校”找父亲。姑姑则到祖宗的坟头上,烧纸祈祷。姑姑说祖宗显灵了,说我的父亲还活着。我和母亲听了非常高兴。到了后半夜,父亲顶着细雨回来了。母亲和姑姑都觉得是祖宗保佑着他的后人。其实,当时的父亲是很危险的,他所在的干校是震中,住的是集体大宿舍。地震的前一天,有位老干部怕风,要求与父亲换床,父亲就换了。父亲换到了紧挨门口的地方,一震,父亲就被悠出房间,甩到了外面的菜地上。那个老干部被砸死了。父亲还抢救了很多的人。后来我一直追问姑姑:“你给祖宗上坟的时候,感觉到什么信息了呢?”姑姑说:“感觉在心里是说不出来的。”也许是迷信,但我们对祖先的崇敬与迷信无关,它是我们的精神起源。

前面我提到的对门小伙伴儿刘四新,我想说说他的不幸。他喊我看电影,我没去,他是我们扒出来的。震后的第五天下午,我们看见直升机来了。飞机在没有开通的铁道线上盘旋。有人喊:“飞机空投压缩饼干,还有大饼。”我们饿了,粮食压在废墟里的确扒不出多少。我和孩子们好奇地追着飞机,准备抢上一些食物。尽管有民兵维护秩序,还是控制不住混乱局面。我和四新眼看着飞机向下俯冲过来,就飞跑过去,四新比我跑得快,黑乎乎的袋子一个个往下落着。谁知,不幸的惨境发生了,我眼看着一个袋子落在四新的头顶上,噗的一声响,四新就被砸在地上了。我和民兵赶到的时候,扒开他身上的饼袋,四新已经死了。死时,他的脖子没有了,脸是扁的,紫颜色,没有一滴血。再扒开饼袋,大饼已经馊了,不能吃了。我很伤感地喊来四新的家人,跟着把他掩埋了。

我还是个孩子,当时干的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简易房,自己学会了木匠活和瓦匠活。我们家震后的房子是我垒起来的,我们学校的房子都是我们这些孩子建造起来的。我感觉,我过早地长大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当时我们班共有五十一个人,等到学校见面的时候,有少一半儿的同学震亡了。老师点名的时候,没人喊到的,这个人就是走了。我们木了,说谁谁死了,就像今天说谁上外地出差一样平静。其实。平静是表面的,我们内心在流血,眼睛里含着泪。班长死了,最后是老师代替班长喊了一声:“起立!”我们默默地站起来,低头向遇难的同学默哀。下课的时候,我们到河边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别放在遇难同学的桌子上,深深地向他们鞠躬,祈祷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组成一个新的班集体。

我的同桌小勇胳膊上缠着黑纱。他跟我讲起他父亲的死。他家里的房子没有全部散架,本来他父亲拉着全家跑出来,是那台缝纫机,**着他的父亲重新跑进去。父亲跑进去了,刚刚抱起缝纫机,余震发生了,父亲被压在新的废墟里没能再跑出来。

有一个老人,在学校的废墟上放起了风筝。走到跟前,我认出他是我们班贾志旺的爷爷。贾志旺跟着老师守校,震亡在学校里。他爷爷给他做的风筝,他还没用过一次,爷爷坐在孙子的坟头旁,给他放风筝,还默默地说着话:“志旺,志旺——”

我们看着风筝,开始重建家园。有时候,生命的理性在意识里藏得很深,那一刻,我们望不到生命的旗帜。这只风筝,就好像是我们生命的旗帜。

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大城山山头的传说。凤凰是唐山人民心中的吉祥鸟。可是凤凰飞走了,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痛苦飘落了。唐山有二十四万人震亡,几十万人伤残,七千多户人家断门绝烟,也使我们幼小心灵出现了一次巨大的断层。要弥合这个断层,得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人间的爱?当时全国人民都支援唐山,唐山的伤员被运送到全国各地,唐山的孤儿有了依靠,政府在省城建立一个育红学校,我的一个老师就被临时抽凋到那里。我目睹了唐山人送别孤儿的场面。

刚刚修复的唐山火车站广场,三千多孤儿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们身上都别有一个布条子,登记着姓名。我看见一个孩子腕上戴着两块儿手表,就问身边的老师,老师说:“一块是他妈妈的,另一块是他爸爸的。”还有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缝纫机机头,这可能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了。我还看见大一点儿的孩子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手腕上的条子是空的。市里的一个老领导,颤抖着来给孩子们送行,他摸摸孩子的头,抱抱孩子,亲亲他们的小脸蛋儿,最后颤着声音喊:“你们是唐山的子孙,永远是我们唐山的儿女,眼下我们没条件,先送你们走,等新唐山建成了,我亲自到省城接你们!”说完,他身体一晃,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倒地。我眼看着老人倒下去了,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人们把老领导抬上了汽车。当时,孤儿队伍里乱了,哭声一片,火车缓缓开进来,孤儿十分有秩序地上车,火车为老领导,为唐山死难者鸣笛三分钟。事后,我才听说,那个老领导医治无效死去了,医生含着眼泪说:“他是为孤儿而死的,他已经身受重伤,内脏出血,他没吭一声,默默地组织抢救孤儿以及他们的安置,硬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去远处拉水,还看见了那惨烈的一幕:埋尸场。在唐山与我们丰南县之间的三角地有一个砖窑,砖窑常年取土,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解放军的一个连队在这里负责掩埋尸体。由于尸体腐烂了,解放军戴着防毒面具,尸体也装进塑料袋里。我记得一个个头儿不高的解放军叔叔,手里摇着一面旗子,这面旗的颜色是很难辨清了,反正它在我眼里是黑色的。这位解放军叔叔嘴里含着一个哨子,他一吹哨,手里的小旗就使劲儿一摇,哗哗一响,工兵连的战士就把尸体往坑里铺一层,密密麻麻。解放军用铁锹往尸体上扬洒着石灰。空中有一架直升机喷洒着药物,白色的药物像夏天早晨的浓雾。我眼里的飞机就像一只飘**的风筝。我木然地看着,心中没有恐惧,只是在断裂。后来我听说,这个解放军一挥手,就有一万具尸体埋进大坑。这个大坑总共埋着十六层。十六万人的亡灵在这里安歇。

人生的意义就是把个体的天然悲剧演成喜剧。家的意义同样是把悲剧演化成喜剧。给家酿成悲剧的意外有万千种,可是地震是对家造成破坏力的最大的一种。地震以摇**的形式突兀地开始,许多个家庭都是以残缺的哀伤朦胧地结束或是夭折。当新的家庭再次组合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灾难的阴影,走出这个阴影要经历多长时间?需要多少爱?

我还目睹了无数个幸福家庭在灾难瞬间的毁灭、挣扎、互救和组合的感人情景。

我对家庭的印象里,似乎女人与家的联系更紧密一些。对于男人来说,对待幸福应该就像对待女人;对于女人来说,认识家庭似乎就是认识男人。有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女人,地震中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磨难。她与恋人刚刚从知青点返城结婚,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他们的爱曾让那么多的人羡慕。男人是开滦煤矿的技术员,他那天在井上值班,而女人也在医院值班,她是医院的护士长。地震爆发后,男人没有砸在废墟里,可女人却因为救护一个产妇,砸在废墟里,压了四天四夜。她受了重伤,还用仅剩的一瓶葡萄糖水喂活了怀里的那个婴儿。当解放军把她扒出来的时候,她因喉咙塞着一团儿泥而窒息。男人抱住她的尸体,含泪把她送到万人坑统一掩埋。天下起了大雨,男人走了,雨停之后,解放军在掩埋坑里,突然发现她还活着,因为雨水冲掉了她喉咙里的泥团儿。军人就赶紧把她送到飞机场,送往武汉治疗。男人不知道她还活着。此时,女人的妹妹也刚刚结婚,她的男人也在劫难中死去了。在她妹妹受伤、痛不欲生的时候,得到了姐夫的帮助。而他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为了照顾姐姐留下的孩子,也为了弥补震后的创伤,他们很快就组合成了一个新家庭。这是一个真实的现象,唐山当时有好多破损家庭重组十分迅速。半年后,姐姐出院回到唐山,见到这个情景,简直让她无法接受。妹妹就想离开“姐夫”,让他们走到一起来。可她不愿意再破坏他和妹妹的幸福,就举手宣誓做了儿童村的妈妈。

我们看见的是两个家庭:一个是充满奉献意味的大家庭。一个是组合后愧疚不安的小家庭。他们互相搀扶着、安慰着,寻找新的爱的支点,用人间的大爱来弥补灾难造成的创伤。

当我采访这个姐姐的时候,问她为了妹妹或者孤儿而牺牲爱情的时候,是如何想的?她只说:“如果家庭是七巧板的话,爱情只是其中的一块。虽然我的新家庭没有了爱情,可并没有丢失了爱。我喜欢这些孩子们,孩子们也是爱我的。是我们共同的爱,支撑着我们的幸福!”

她的这番话使我很感动,让我们看到了人类战胜灾难过程中的伟大的爱。家庭不仅仅是单一的模式,也不仅仅是欢乐的抚摸,不仅仅是生儿育女,从某种程度上说,家庭就是一种感觉。

无尽的人海中,你我他,相逢、相聚和相知,却又分离。你想念缘分吗?那是一种美丽而温暖的牵系,你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家庭。你知道吗?你我他,谁也走不出家庭的幸福,走不出祝福和思念。

还有一个家庭,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唐山电厂的一名女工,在地震前与男友相亲相爱,地震的前两天他们领了结婚证,就要到天津旅行结婚。因为她的男友是在天津海河边长大的,对家乡十分有感情。他们本来买好了地震那天晚上七点钟的火车票。他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因为她家里有事,而更改日期回到家里。谁知,夜里就把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家庭给毁灭了。男人当场被砸死了,从废墟里扒出来时,男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车票。女人保留着那张车票,痛不欲生之后,毅然离开了这个城市,到了天津,举行了一次没有新郎的旅行结婚仪式。她抱着男人的骨灰盒,站在海河边默默地对他发誓:“我要留在这个城市生活,永远不嫁,永远陪着你。”说着,她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果然她就没再嫁人,单身生活到今天,抱养了一个地震孤儿。她感觉自己有了个家,别人也以为她有个家。她原来在纺织厂工作,如今下岗了。她说自己的家很好,因为他们真正地爱过一次,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虚此生!人们为她这个家庭而惋惜、而钦佩、而感动,也对灾难有着本能的控诉!

纯洁的爱只以爱为目的,以爱组合的家庭是纯洁的。女人对第一次的爱终生不忘,而男人对新近的爱特别倾心,我们有时就想,如果活着的是那个男人,他也会像这个女人这样吗?不是让人们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寻找家庭的芳香。

既然有爱来叩门,家庭就必须做出回答,家庭就像一本印刷好了的曲谱,任由男女演唱者自己来填词,这个词就是热爱和珍惜。我们的家庭面临的威胁还少吗?幸福的家庭拒绝地震,被地震摧毁的家庭依然幸福。因为我们人类有不朽的精神,有不朽的爱,它以足够的智慧来补偿那欠缺的一角,来慰藉和抚摸不安的灵魂。

没有欢乐的日子,有家就是欢乐。人是不朽的!

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是不幸的,经历这场灾难的人又是幸运的。我看见了人间的友好、互助的光辉。生命最可贵的精神,在灾难中怆然复活。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我常常对大地进行诅咒式的祈祷,由谁来开拓不幸灾难的救赎之路呢?就不幸而言,没有公道;就颤动而言,大地不会停止。有消息说,我国已进入了地震活跃期。1998年,张家口坝上的张北尚义地区发生了地震。我去了,坝上粗粝寒冷的风,卷起漫漫黄尘,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对大地请问:“你的心脏是不是有裂痕呢?”生命最常见的表情,渴望弥补大地心脏的断层。你为什么常以无序、顽固的颤动对待每个生灵?我多想游走于裂痕之间,捧起一片新土,将裂痕耐心地对接好。

人的意愿与大地的颤动无关,谁能挽留安宁?就像人不能留住逝去的岁月一样。当我们抚摸一块儿残砖、一道地逢、一方断壁时,觉得是在破译灾难的谜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滋生。只有爱,人间的大爱,整个弥漫了那个颤动的黑色日子。

今天走在张北震后的土地上,我们忽然看见村头简易房前放风筝的孩子,他们在断裂的土地上快乐地奔跑着。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着风筝,目光里是沉静和安详。孩子们的**在风筝的飘**中延伸,他们童真的目光超越了地平线。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地震的幸存者。我为他们祝福。过了一会儿,放风筝的孩子,将风筝的绳索拴在树杈上,风筝是高高飘扬的,可在我的眼里,却忽然飘落了。我揉揉眼睛,看见孩子们默默趴在土地上,好像是静听着什么。他们在聆听什么?我猜测,他们是在听地声。经历过地震的孩子都习惯听地声。没有颤动之前,是听不到地声的,大地同样沉睡着。如果有声音,也是去日循环过来的声音。这声音压抑太久,爆发时是那样强烈。是当年的地声带给了我耳鸣。生活的渴望将这恐怖的声音化成新的声音,将那个稍纵即逝的颤动凝固成永恒的风景。大地是神,不可随意去冒犯神;大地是物,也请你展开仁慈的风度吧,造就生命的瑰丽,给我们以生命的意义。还是让我们祈祷安宁吧。从吉祥的景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大地反省的眼神。

祝愿我们永远生活在平安的环境里,别让地震毁灭我们美丽的梦。让吉祥的风筝飘**在碧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