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日子,我的思维空间逐渐从海上往陆地上飘移。走了一程又回望海湾,竟发现故乡的渤海湾还有一块儿神奇的土地。在那里沙岸与泥岸相接,黑与白竟像太极图一样分明。听村里老人讲,这里曾是老坟地,迁坟之后冒黑水。终日罩着一层白气,有时人走进去就像遇上了鬼打墙,晕头蒙脑地瞎闯走不出来。即使走出那方土地,徘徊一阵,还会走回去。我仿佛看见了几代乡亲从太极地上走来走去,他们携着生命的种子,忍受生活的艰辛,带着对新生活的渴望,奔走在这方土地上。雪莲湾年轻的后生邱满子生在这块儿土地上,他想逃出这块儿土地,又不断依附于它。太极地如此热闹,他又如此孤独。人与自然的依存亲和,或是人与自然的相搏对抗,最终将发展成为人类自身对生命意义及生存方式的诘问与探寻。
在浮躁纷乱的商品社会中,岁月开始零乱,脚步开始零乱,为生存奔忙的个体身影变得飘忽不定。我认识一个与邱满子同样经历、同样命运的农村青年。他通过个人奋斗开始艰辛的人生攀登。从村团支书到乡报道员,又回到村里折腾出一些成绩,再次被调到乡里当民政助理,后因坚持原则得罪了头头儿,被排挤出乡政府而成为乡村商人,挣了钱,又想杀回乡政府。这里,实际上体现了政治与经济的密切关系。
人就像走在太极图上,人就是这样走着、站着、寻着、想着,将文化背景放在身后。零乱的岁月将我们切割,所有的零乱都各有姿态,所有的切割都有裂缝。在我们面对新的选择之前,让徘徊的灵魂听见大地深处的颤音。五里一徘徊的邱满子能走出太极地吗?走出太极地的尘世中,似乎靠偶然与诺言生存的人要比靠真理过日子的人多得多。太极地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千姿百态的面孔。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又是一块儿人面地。父亲、邱支书、范书记、何乡长、胖丫和日商小林等,都在太极地上留下了足迹,印下了不同的风景。我写《太极地》的时候,暗暗告诫自己一律不写他们的脸。但是他们都在太极地上变幻着不同的面颜。这些脸的表情丰富极了。
个体的每张脸,都深深地打上了社会的烙印。
邱满子亦是《太极地》里的主人公,他的刚直、实干、热情与机智都是与他的欲望同步的。欲望促使人往高处走。改革开放的时代为他提供了竞技场。无可置疑,农村改革解放了生产力。但是要知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残缺。当今农村出国热、新的浮夸现象、引资的盲目性和资源浪费与流失等等已成为突出的问题。邱满子满怀信心地在这些夹缝中穿行。他在拼搏、在奋斗,力图有所政绩,力图创造一方水土的美好生活。他改造着太极地,又不断地丧失着自己。
最后,我要提起的是对日情绪。去年出差在火车上听到一件事。一个革命老区与日商搞合资企业,日本商人打伤一名中国女工。这个女工是抗日烈士的后代,此事立时激发了一场风波。听说这个老区抗日时期发生过惨案,村里老人一直抵制日货。我听后心情十分沉重。当然,中日友谊与改革开放是主基调,但是新生的问题在引发我重新审视我们的民族尊严。这一切,又在太极地凸现出来了。日月关照了一切,岁月又不能抹去一切。我们只有振兴经济,才能拥有我们明天自己的月亮。跪倒在昨天的废墟前,我们感觉到有一只和平鸟在头顶徘徊。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理解邱满子的亲善行为。但是他内心的痛苦,不能说是一般意义的,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共有的精神痛苦与失落。我双唇颤动,不知“太极地”能否听到我的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