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了,雨水真多。我望着那么多的水流到海里去了。这时我想起《论语·雍也篇》的两句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1963年雨水不断的夏天,爷爷摇着芭蕉扇翻译《论语》,找到这句话,为我起了这么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然而,我为仁者,却不乐山;我不为智者,却极为乐水。小时候,我常常一头扎进村口的老水塘里,玩得乐而忘食。母亲喊我吃饭,见我就从水塘里拎起来,一顿巴掌猛打屁股,可是后来见水就忘痛,仍是喜欢玩水。以至于后来写小说,也要在海水润泽的雪莲湾折腾一阵子。为什么?算命先生说我命里喜水。
以前我谈到小说,总是紧张地板起面孔。我表述的是真实所想,为什么不能像流水一样自由流淌?水是自由的,它只按着自己的意愿,寻找着自己的流向,执着地前行,百川归大海找到属于自己的广阔家园。有时我猜想,好的小说,便是水的自由流淌,而不是挤出来的。夏日飞快,雨流瞬间,有时我觉得自己被流水挤到日子外边了。这是生命的丧失还是馈赠?面对夏日的落雨天,在雨天里写小说,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动。我开始判断,人的想象力的发达总是与水有关的。流水帮助我不断拓展想象的空间。面对人生的水流,小说便是这流水的韵律。
天空如水,大地如水,对水说珍重。说不定哪一天,我被水吞没了,还要感激水。撇开流水一样的日子,让我们细细品味吧。水是小世界、小载体,却蕴含着人生的大境界。水即岸,岸即水,岸上有水,水中有岸。当我在黄昏落日时分站在岸上望海时,就是这种感觉。这不单单是水与岸的关系。今天,夏日流水中我们已经看到这样的事实,水已被污染,污染后的水流声还那么悦耳吗?岸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而瞻仰它的污水川流不息。圣洁的文化还能在岸上站立多久?面对倾斜、堕落和欺骗的污水,小说应该有怎样的韵律?怎样的表情?这时,乐山乐水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重铸我们的新人文精神了。也许岸上的圣地越来越小,岸上的人也许越来越少。这并不使我们尴尬或自卑。因为我们总是奢望文学的自救。可以自救吗?真担心有一天,失足跌进污水里,回头仍不见岸。最难受的是,挣扎中明明看见岸,却不能上岸。在水里游**太久,也是很可怕的。
雨水,是夏天的眼泪。文学之水天上来,雨水本来是很纯净的,落到地上就被污染了。唯一不被污染的,就是文学之水了,我要为纯净的文学之水而歌。文学之水是否纯净呢?我感觉纯净也就纯净了。否则,还怎能摆出一副真诚的姿态,熬夜苦写呢?叙事如水,载动我们夏天的远行。但愿我的想象与叙事同行。无论我们思想多么高远,多么精到,如果叙述之水载不动,读者是感受不到的。面对稿纸或电脑的自我陶醉,被嘲笑的将是自己,还有那无数个智者。从这个角度说,不仅要求写作的情态沉静如水,还要求我们的智者之水载动思想之舟。上岸或下海,都能顺其自然了。流水自然,嘤嘤成韵。
文学就像夏日的雨。雨水铺张开去,顺着大地的沟沟坎坎爬行,网进人世所有足迹归依大海。文学之水又来叩击门环了吗?机会和运气便在不远处的岸上等候了。小说,你像水。小说永远存在,**便永远存在。好小说,又像岸,我明明看清它了,为何苦苦追寻,却总也登不上去呢?细细想来,人生好多事都是这个样子。
岁月如水,岁月会关照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