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宋中锋长篇小说《月亮滩》
在这个酷热的夏季,作为第一读者,有幸第一时间阅读了中锋送来的长篇小说《月亮滩》初稿。
这是一部以黄河南岸豫东农村的生活习俗为基础创作的作品,其浓郁的生活气息,地道的豫东方言,以及其中蕴含的博大精深的黄河文化,读之让人觉得如同在这酷热的季节吹来的一股清凉的风。
大概在40多年以前,我曾经如痴如醉地读过著名作家赵树理的《三里湾》等一批在文学史上被称为“山药蛋派”的代表性作品。或许是老作家赵树理那样一种质朴得近乎原生态的语言,或许是他笔下的生活太富有时代韵味和乡土气息了,他的每卷小说常常让我爱不释手。“常有理”“惹不起”等一批带着乡土符号的人物,至今依然能让我难以忘怀。这些具有幽默品格和年代标记的人物,堪称中国当代文学人物画廊里一批不可多得的人物群像。我曾试想,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文革”那样的十年浩劫,中国小说创作中以赵树理为代表的乡土题材作家,定将在文学表现生活上形成蔚为壮观的崭新气象,一大批具有民族特色、民族气派的优秀文学作品,必将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和最亮丽的风景。
然而,遗憾的是,当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在中国的土地上刚刚形成气候,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时,持续十年的“文革”发生了,文化遭受了空前的洗劫和破坏,中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蓬勃兴起的文学创新的潮流,各种昭示着“百花竞放”的创作派别,都被戴上这样那样的帽子被扼杀在它们成长的初期。自然,赵树理等一批乡土作家作品也被冠之以这样那样的罪名受到批判。从此以后,“山药蛋派”文学风格的延续成为历史的遗憾,我那继续阅读同类风格优秀作品的愿望,成了一种难以实现的奢望。
改革开放以后,虽然农村题材作品时有问世,但实在是少之又少,至于优秀的大作佳作,更是凤毛麟角。当今,文学界的一些作家出于利益的驱动,把创作的目光多集中在大都市、大宾馆,甚至集中在了对历代王朝及宫廷生活的开掘和歌颂上。当文学以羡慕的目光去鉴赏奢华**靡的皇宫生活,以欣赏的角度去描写和叙述妻妾成群的封建习俗,以赞美的笔触去展现当代富豪骄奢**逸的豪华享受时,唯有为社会提供巨大财富的主体——中国亿万农民成了文学被冷落的群体。
为什么?因为你要写当代农民生活,你就必须要深入基层,而农村的基层生活都是艰苦的。这样写农村题材远不如躲在城市的图书馆,靠翻翻资料“获取生活”来得简洁方便。于是,深入生活在当今的作家队伍里,成了一句过时的甚至让有些人鄙夷的傻瓜之举。在这种背景下,就很难出现五六十年代赵树理那样关注农村生活、关心农民命运的优秀作家和作品了。在这种背景下,因为没有大作佳作,一些凑数的实际上质量很不怎么样的作品也成了香饽饽;那些私下被老百姓称为“离精品很远,离低俗很近”的作品,也被一些媒体当做佳作捧上了天,那些缺乏思想、少有品位的作品,便通过电视等媒体,硬塞给了亿万农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端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碗饭;吃也是它,不吃还是它。这就是那些表现低俗文化的作品:一边遭到老百姓的一片痛斥和批评,一边却又堂而皇之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央视、进主流,以不容商量的气势,让亿万观众“喜爱”。
面对文化界的这种诡异的现象,有的作家也加入到批评的行列,但批评归批评,倘若拿不出好作品来,批评就显得乏力,不过是牢骚而已。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拿起笔来,为亿万老百姓写他们爱看的东西,别让丑化百姓的那些插科打诨的所谓文化一花独放,要用自己的作品为真正的乡村文艺争得一席之地。目前,如此醒悟和行动的作家虽然为数不多,但已渐成阵容,在这个阵容里,来自中原的青年作家宋中锋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
我之所以在这里讲了这么一大段历史背景材料,是因为在读了《月亮滩》之后,对多年沉寂的乡土文学有了柳暗花明的崭新感受。我不敢说《月亮滩》已经十分优秀了,作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中锋值得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但我可以说,从《月亮滩》中,我读出了作者那满腔的**,那关注时代的目光,那对生活的熟稔和热爱。这部作品,在八十年代末直到当前的广阔社会背景上,通过复杂曲折的矛盾纠葛、扣人心弦的权谋斗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高度浓缩了河南农村二十余年间的历史变迁过程,既是一部小说化的农村改革开放编年史,又是一幅豫东农村风俗民情画——就像当代的“清明上河图”一样。
作品以转业军人李剑的命运起伏为主线,着意刻画了张王李赵刘朱马牛等黄河滩里月亮滩十五个姓氏的百姓纵横交错的乡村生活。这种用姓氏的形式反映和叙述乡村生活,是颇具创意的一种创作开掘。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姓氏包含着博大精深的民族传统文化。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凡夫平民,你总是在姓氏文化的影响中生活,特别是在中国农村这样相对稳固的农耕文化的体制下,姓氏就像中国文化的细胞,读懂了姓氏,就读懂了中国文化的大半;读不懂姓氏,就无法了解中国源远流长的民族文化。
作者实际上叙述和描绘的是中国农村大社会的缩影。十五个姓氏之间的恩恩怨怨,利益冲突,生活矛盾,代表的是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中国农村底层百姓的心理嬗变。不管是小半仙李家、小算盘杨家,还是王老五王家、三只眼黄家,这些表面看以姓氏为群体的家族,他们身上既有传统文化的因袭,同时又受到了当代文化的冲击。如果说在老一辈身上更多的是封建文化约束的话,那么在年轻一代身上,在追求爱情、追求自由、追求个性方面已经开始大踏步的跨越,他们在冲破姓氏传统文化的同时,渴望呼吸到更加自由的空气。
文学是表现人的。一部作品,只有人物塑造成功了,作品才真正完成了。贯穿作品的“男一号”李剑,无疑是作者着墨较多的人物,也是背负作者理想情怀的人物。作为有着军旅生涯经历的人物,在这个人物身上无疑有作者本人的影子。特别是写到李剑的军旅生活,关于他对改变农家自身命运的渴望,关于他对部队新闻工作个中奥秘的熟悉,关于部队上下级之间的那种微妙生活关系,关于军人爱情和个人命运之间的矛盾和局限,都有作者自己的亲身经历融入其中。可以说,如果作者没有当过兵,没有对于军营生活的深刻领会,是决然写不出这样极具军营生活气息的作品的。比较起来,李剑虽然出身农村,但却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的青年,从他后来回乡办企业的选择,我们读到的绝非是一个衣锦还乡、志得意满的炫耀者,而是扎扎实实想为故乡办点实事,想为改变故乡面貌有一番作为的人。他的一波三折的爱情之所以感染人,是因为他是一个有理想情怀的人,他不计蝇头小利,放眼于长远;即使出身干部家庭的城里姑娘向他**爱意时,他依然清醒,始终能为自己把定方向。这个人物的塑造成功,对全书的思想主题的揭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此外,类似于赵树理《三里湾》的表现手法,《月亮滩》也写了“四大仙”“四大能”“四大耍”“四大别”等系列人物。这些人物,给读者留下印象的不仅仅是他们那些别致的绰号,更有他们极具个性化的幽默品格,极具乡土气息的人物形象。与赵树理的《三里湾》的人物不同的是,《月亮滩》的这一批具有特殊绰号的人物,其内在品质上更突出了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农民个性,更具有典型化的当代农民的品格,因此,让读者觉得离现实生活更近。还有,在表现人物的爱情上,整部作品显得更大胆、更直接,也更具有个性化色彩,因此也更符合开放年代青年人对爱情及自由的追寻。在我看来,在**描写上,只要能避开自然主义因素,即使有的地方直白一些,也同样无伤大雅。总体来看,在错综复杂的爱情描写上,作者还是颇具功力的。
语言彰显的是文字的生命力。《月亮滩》的引人之处,还在于作者运用地域语言的娴熟上。越是通俗的语言,越有益于表达高雅的内涵,中锋对地域语言的熟稔和运用,得益于滋养他成长的那方故土。月亮滩地处中原腹地,自古人杰地灵,是中华文化的源头。历史上,在相距不太长的时间里,离作者故乡不到百里之地,产生了庄子(民权人)、老子(鹿邑人)、孔子(夏邑人)等一大批伟大圣哲,还有陈平、江淹等一代名将文豪。正是这样一种文化滋养,给作者以丰富的传统文化的积淀。所以他的作品中,处处可见一种质朴、自然、率真和纯粹,这自然是乡土文化哺育的结果。正是这样一种文化,赋予他忠厚善良的品格,培养了他执着地坚毅地把握命运的个性。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凭着他的坚毅和奋斗,这一点很像作品中的主人公。
自然,《月亮滩》是作者人生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同时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因此依然有诸多需要改进之处。令人高兴的是,作者在创作之途上已经迈开了第一步,他朝着更大的成功也就更逼近了一步。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之际,愿他的《月亮滩》成为他良好的开端;相信凭着他丰厚的生活积累和执着认真的精神,他的人生和文学之路将更加辉煌。
我期待着他的这一天。
(原载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月亮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