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州大学教授梅维恒(Victor H.Mair)作为中印文化关系的研究者在《〈文心雕龙〉中的佛学》(Buddhism in The Literary Mind and Orante Rhetotic)中分析了《文心雕龙》与佛教的关系。在他看来,佛教思想对《文心雕龙》影响很大。刘勰最基本的写作范型、分析方法、组织方案,以及很多重要概念都有其佛学来源。中国六朝时期正是佛教的兴盛期,佛教思想不可避免地对中国的哲学、宗教、文学、艺术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从Bharata、Bhāmaha到Dandin等印度诗学理论权威,都探讨过诸如修饰、修辞、辨误、逻辑、意义(观点或内容)、语法修辞的修订、选词、音乐性(语音规则)、韵律等问题,而这些也都出现于《文心雕龙》的第二部分。此外,他们还讨论过印度美学中的“rasa”(性)和心理学理论中的“bhāva”(情),而《文心雕龙》也取“性”“情”一一对应。更有意味的是,Bhāmaha与Dandin认为“诗体”(sarira)涵盖的范围甚广,与之类似,《文心雕龙》中所云“体”的内涵也涉及风格、本质、形式与文类等。最后,印度诗学著作经常探讨诸类文体,并与诗歌加以比较,《文心雕龙》中亦是如此。[64]故此,“《文心雕龙》是印度思想方法与中国文学创作实践的完美结合”[65]。梅维恒总结说,长期以来对《文心雕龙》中是否存在佛教思想,进而对其文学价值与思想内容的探讨与争论,反映出一种极端的民族傲慢与文化偏见,而这些都是学术研究所理应避免的。实事求是地讲,“《文心雕龙》就是一部‘印度式文学专题论文’(sastra on literature)”[66],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印度范式。
加拿大汉学家林理彰在《王弼与刘勰:术语、观念、影响与归属》(Wang Bi and Liu Xie’s Wenxin Diaolong:Terms and Concepts,Influence and Affiliations)中考察了《文心雕龙》与王弼著作的关系,认为王弼的著作是《文心雕龙》观念、术语以及写作模式的又一重要思想来源。言、象、意的关系是王弼形而上探寻的核心,而类似的讨论也出现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例如,在《原道篇》中,刘勰将象视为文与言的具体外形,这使人想到了王弼以言、象、意来表达现实世界的递升程度;《神思篇》中刘勰不但又一次使用了这些术语,而且对三个术语等级的划分也类似于王弼的做法。当然,从事哲学的王弼与从事文学的刘勰在思维方式并不完全相同。王弼强调意、象、言三者之间存在鸿沟,认为从意到象再到言,本体合法性依次降低,“名不能超越现象界,人的理性与语言无法把握真实的‘道’”[67];而刘勰则试图填补鸿沟,让语言体现本体,肯定象与言具有反映超感官世界的能力。在《原道篇》还有其他篇中,刘勰宣称“写作有能力表达终极现实”[68]。
此外,叶嘉莹还从外来佛学思想之刺激的角度对《文心雕龙》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特殊建树进行了思考。叶氏说中国文学批评的特色是印象的而非思辨的,是直觉的而非理论的,是诗歌的而非散文的,是重点式的而非整体式的。因此,像齐梁之间刘勰体大思精的巨制《文心雕龙》的出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实在是意外的收获。“《文心雕龙》之所以能有如此特殊的建树,成为了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不仅空前而且绝后的一部巨著的缘故,乃是因为《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在立论的方式上,曾经自中国旧有的传统以外接受了一份外来之影响的原故。”[69]叶氏引《梁书·文学传·刘勰传》“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佑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分析印度佛经中既有其因明学一派的论理思辨方式,刘勰又博通经典,则受此影响是极有可能的。此外,刘勰曾经从事佛经的区分部类的工作,这对他立论时整理归纳的方法可能也有相当的影响。故此,叶氏得出结论,认为刘勰值得注意的成就含有外来佛典的影响。
施友忠探讨了刘勰与儒家经典主义的关系,通过分析刘勰对儒家经典的态度,说明刘勰的文学观。首先,施氏对《文心雕龙》中所体现的经典观进行了简要陈述。刘勰在《序志》中称“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也曾表示若前无马融、郑玄等人的影响,他也不会为“六经”作传。刘勰宣称创作《文心雕龙》的目的在于“原道、征圣、宗经”。在《文心雕龙》首篇,他将文学的起源归为“自然”;第二篇中通过引用孔子语录,将孔子树立为各种文学形式之功能的权威论述者;第三篇将儒家经典界定为文学的精髓,包含永恒的原则。此外,在其他篇章中也存在援引儒家经典的情况,比如在《辨骚篇》,刘勰认为《骚》是《风》《雅》衰退后的产物;在《明诗篇》中,刘勰引了《尚书》对诗歌的界定——“诗言志,歌咏言”,并多次重申孔子对《诗经》“思无邪”的评价。他认同孔子实用主义的诗学观,赞同《诗大序》中提出的诗歌反映时代政治状况的论点。
其次,施氏分析了刘勰对儒家经典的实际态度。刘勰将儒家经典视为各种文体的来源,推崇经典中的正统观念。但施友忠发现:“只是在其评说儒家经典的文学性时,刘勰才放弃了所有的陈词滥调,对经典大加赞扬。”[70]刘勰将《离骚》视为“《雅》《颂》之博徒” “词赋之英杰”。在此,他明确认为诗歌不应依附于《诗经》。在重申传统的诗歌功用与发展理论时,刘勰似乎是仅仅出于惯常所言而非一己诚服。刘勰劝告人们尊重经典,也批评当时贵古贱今的流行观点。施友忠指出:“从刘勰写作的基本要旨中可以归纳出,刘勰的保守主义只是一个习惯问题,发展变化的观点才是其真正所信服的。他口头上尊崇儒家经典,但却着力于对经典之文学性的探究。对于经典,刘勰重在对其所进行的文学欣赏,而非道德性阐释。”[71]对刘勰来说,儒家经典之所以重要,在于其所具有的文学价值,而文学价值并不取决于是否符合经典的规范。在《文心雕龙》的第二部分,刘勰更为明显地只关注纯文学的因素。在其所指出的八种文学风格中,只有第一种风格“典雅”指的是《尚书》与《诗经》,但是在具体运用它们对单个作家及作品进行论说时,“典雅”仅仅指的是“文雅”与“优美”。所以很明显,所谓经典因素的价值,在刘勰看来只不过是若干文学价值中的一种而已。刘勰将儒家经典拉回到人间,将其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待。这就是刘勰的文学观,施氏认为在刘勰所建构的体系中,儒家经典与其他文学要素是平等的,所以刘勰并非一个经典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