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汉学与中国文论(英美卷)

(一)《花间集序》研究

字体:16+-

孙康宜教授指出,《花间集序》“明陈‘词’的定义,视之为独立的文学文体,从而又加深该书的意义。《序》所论,实为词学滥觞”[13]。因此,作为目前所见到的第一本词集《花间集》与作为“词学滥觞”的《花间集序》,其于文学史和文论史上的重要价值都会受到学者的高度关注。田安所著《〈花间集〉的文化背景与诗学实践》[14],从《花间集》成书时的文化背景介绍到对重要词人词作的分析,都很详细,并且显然也受到某些当代流行的文学研究模式的影响。田安强调,词的产生有其特定的背景,包括了蜀地独特的地域文化、宫廷文化、唐代的浪漫文化,及更为具体的音乐与歌谣等样式。这些对词的风格、内容和修辞、叙事等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而“花间词”就是在这个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产品。与之相关,《花间集》集中体现的词学思想也应结合这一背景才能得以理解,二者是不可分割的。

田安以“从模仿到创新”为题,在第四章中对欧阳炯的《花间集序》做了分析。田安认为:“像原来的那些文学理论家一样,欧阳氏也把艺术当作对自然的模仿。”[15]但其在序中又云:“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而争鲜。”其中,“巧”(artifice)与“工”(craft)指的是艺术匠心的运用。因此欧阳炯的观点又与以往不同,认为人工所为的艺术可以媲美(“夺”)自然。作者认为,欧阳炯的序言“虽然是对‘词’进行辩护的重要文献,但却无意把词确定为一种独立的文类,他的目的是要通过该词集,把他所在的宫廷描述成一个纯粹的文学场所,同时也试图保护词的地位,认为这些词作是蜀地审美精华的代表”[16]。欧阳炯所强调的是文学作品的娱乐功能,这与其他一些选集的目的不同:别的选家认为诗歌的价值在于揭示诗人对国家的道德性责任,而欧阳炯则试图把价值置入诗人自身:他们自身的高雅与才华表现在其作品之中,从而再现了他们那个“有教养的社会”[17]。田安说,正因如此,欧阳炯才在序言的开篇就指出,艺术高于自然。

这是前所未有的文学观点。《才调集》和《玉台新咏》只是强调文学的力量可以和自然界争(contending)、斗(vying),甚至文学之美可以超出自然之美,但是像欧阳炯这样认为人工高于自然的看法的确是让人吃惊的。[18]欧阳炯在对词史的叙述中,将视线主要集中在出身高贵的那些词人身上,对这些人物所做的辩护也是很明显的:词本来就是一种文学精英的作品,然而却被那些不好的风气败坏掉了。田安认为,在序言的最后,欧阳炯为艺术做了更大胆的辩护:“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田安认为,欧阳炯此处对孔子的引用是聪明的、具有欺骗性的。孔子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是强调“志”的重要性,在传达志的过程中需要“文”(田安译为“elegance”);没有文,一个人的言论就不能流传久远,或者会流于“无用”。然而在“秀而不实”的解释中,欧阳炯改变了其原来的意思。在儒家的话语中,“秀而不实”是说,过于修饰的“文”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错误的;而欧阳炯的意思却是说,“人工胜过天然,在诗歌创作中的雕饰是为美而美”[19],由此而将“文”本身看成目的。[20]

然而,田安的判断似乎存在某种误解。孙康宜教授认为,欧阳炯的这两句话是批评通俗词的。对他而言,通俗曲词虽可称“金玉其外”,实则“秀而不实”,“言之不文”。孙先生因此认为《花间集》的编成,目的是在为“‘南国婵娟’提供一套具有高度文学价值的唱词”[21]。笔者亦认为序言说的“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显然包含批评之意,很难由此推断欧阳炯的意思是在强调人工胜过天然。

余宝琳教授的论文《宋词与经典》(Song Lyrics and the Cannon:A look at Anthologies of Tz’u)[22]亦对《花间集序》进行了研究。这篇文章以经典的形成为视角对词选集进行了考察,指出了选集在词类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同时也探讨了经典形成过程中的一些制约因素。关于《花间集序》,余氏认为欧阳炯把词放到从周穆王与西王母的传说开始、经由乐府传统直到李白的抒情诗歌传统之内,使其具有更长的历史背景。欧阳炯把词与乐府联系起来,一方面是因为二者都和音乐相关,另一方面则是想为词争取像乐府诗那样的官方地位。[23]余教授认为,欧阳烔虽然为词作为一种文学类别进行了辩护,却无意于使其成为“经典”。她追溯了中国文学批评史中的一些重要概念,认为“文”“笔”之分到六朝时已经成为“诗”“文”之分,既然“诗言志”“文载道”,那么,词所能表现的空间就没有多少了。余宝琳的结论是,就像其他边缘化的文体一样,词有可能会获得自由,但是却也更易于受到破坏和攻击。这在后来各种《花间集》版本的序跋中可以看出。例如,陆游对词持有怀疑态度,虽然他自己是一个出色的词人[24]。本文还讨论了其他一些重要词集,如《尊前集》、杨绘的《本事曲》等。

余宝琳认为,总的来看,宋之前的诗人对词这一文体态度不一,但却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为其辩护。第一种策略是把词放到“雅正”的传统中,第二种策略是把词看作表达个人感情的工具。不同的策略也对不同词派的产生起到了很大作用,比如张炎以“雅正”为标准,论词重婉约而轻豪放,由此而对婉约派的发展产生了影响。关于当时的“雅俗”之争,艾朗诺亦有所论述。在对此问题的历史进行回溯之后,艾朗诺指出,当时苏轼并没有像其同时代人一样执着于“雅俗”问题。苏轼认为二者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分界线,进而试图把“雅”与“俗”结合在一起。在对柳永的评述中,苏轼表达了对当时词的创作的不满,并对词的“不壮”甚感不快(“壮”即“男子化”)。由此为出发点,苏轼对李煜女性化的词作也颇有批评。[25]

著名汉学家艾朗诺的著作《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对《花间集序》进行了全文翻译。他也认为欧阳炯的序言是“对人工之美的称颂,认为人工艺术之美足以使任何自然之美黯然失色”[26]。艾朗诺指出这一观点的重要性在于,中国传统美学一直认为自然高于人工,而欧阳烔这种说法是为了证明其选集的价值。他说,欧阳炯在序言中追溯词的发展历史是想阐明“词”是古“乐府”的时下对应文体,但他的这种说法忽视了“乐府”诗和“词”在题材内容上的重大差异:前者内容广泛,而后者则几乎全为传情。[27]他认为,从历史传承上来看,《花间集序》在很多方面也承接了徐陵为《玉台新咏》所写序言的影响。《玉台新咏》也是收集宫廷诗,题材上也多为闺怨。但这两部集子还是有所不同,首先一点是《玉台新咏》所选作品大多不是可以和乐而唱的“词”,因此也没有被指责为“郑声”。艾朗诺说,从《花间集序》中也能看到词在早期发展阶段中所存在的一些局限。[28]欧阳炯的序发表后的几十年间,除了陈世修等少数例外,与词相关的批评思想寥寥无几。“这种沉默也可以说明,欧阳炯的努力没有得到回响。”[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