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宋代的词论，蔡嵩云尝曰：“两宋词学，盛极一时，其间作者如林，而论词之书，实不多见；可目为词学专著者，王灼《碧鸡漫志》、张炎《词源》、沈义父《乐府指迷》、陆辅之《词旨》而已……《漫志》追溯调源，敷阵流派，亦未仍作法。《词旨》广搜属对警句，而词说则甚简略，且不出《词源》范围。于词之各方面均有翔实记载者，莫如《词源》一书……《指迷》虽只二十八则，而论及词之各方面，其重要与《词源》同。”[30]可见宋代虽然词作丰富，但真正意义上的词论专著却不多见。如蔡氏所言，可为两宋词学代表者，首推《词源》与《乐府指迷》。两书蕴含的文学思想也引起了一些汉学家的关注。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方秀洁在《吴文英与南宋词》中对张炎《词源》、沈义父《乐府指迷》及清代周济所著《介存斋论词杂著》等的研究。孙康宜在《北美二十年来的词学研究》一文中指出：“就词学研究而言，方教授的贡献在奠定梦窗词‘间接表现法’（poetics of indirection）的艺术性。她一面指出张炎《词源》所谓‘七宝楼台……不成片段’的理论讹舛，一面又肯定了沈义父《乐府指迷》摆脱传统偏见的卓识。总之，方教授功在文学批评与欣赏。”[31]
方秀洁认为《词源》与《乐府指迷》既有相似的理论基础，又有不同之处。“前者强调和阐发了后者的某些概念和特色，而实际上却持一种与吴文英的词风和沈义父的诗学相反的主张。”[32]沈义父开明宗义地提出了词作四标准：“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句；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33]方秀洁认为，第四条可归于第二条之下，因为二者都与语言和表达方式相关。“不露”虽然以诗歌如何使用开始，关注的却是再现时所使用的语言的理想方式或方法。而第一个标准讲的是音律，中国音乐的传统实与诗词的传统有一脉相承的关系。[34]在具体讨论词的传统时，方秀洁认为，“雅”才是南宋词学的核心内容，而“雅”与“乐”又密切相关，即所谓的“正声”“雅乐”。[35]
她认为，沈氏“雅”的标准首先体现在他对所评的七位词人的用语上。“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协，句法亦多有好处。然未免有鄙俗语。”“施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澹。间有些俗气，盖亦渐染教坊之习故也。亦有起句不紧切处。”“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忽有一两句市井句，可惜。”清真词则：“凡作词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36]很显然，沈氏是用雅的对立面，即“俗”来对雅进行定义的，雅即不俗，因此避免口语和粗俗的陈词滥调便是“雅”的基础。方秀洁认为，在《词源》和《乐府指迷》中，两位作者都认为“雅”来自对前人诗句的熟练整合，尤其是对唐人诗句的模仿和学习。沈义父所言可为之证：“要求字面，常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即如《花间集》小词，亦多有好句。”因此，“雅”是根植于文学传统中的。[37]
中国古典文学“向后看”的传统——即以旧有传统为基础，并回应、改变该传统，是一种习见的现象。雅的传统不仅仅限于辞藻，还包括音乐与情感的表达。对音乐之雅，沈义父说：“吾辈只当以古雅为主，如有嘌唱之腔，必不可作。”[38]张炎则强调“雅”与“情”的关系：“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设，则失雅正之音。”[39]例如，“为伊落泪”“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等，就有失雅正，太过直露，正犯了沈义父所谓“用字不可太露”的忌讳。按照这个标准，“豪放词”自然就不会入他们的法眼。词“雅”就意味着这些词人和批评家可用“不直露”为标准来把握词的审美特征。“露”因此可被视为沈氏诗学的核心概念，贯穿在他对诗作的期待视野之中，如“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方秀洁认为，这说明最好用某种可以表露或暗示“情”的意象代替坦白的陈述，才能“含不尽之意”。
方秀洁同时指出，张炎所使用的一些概念，如“清空”、与之相对的“质实”和沈义父的主张相悖。张炎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痕，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作者认为，“清空”与“实字”相对，而“质实”则与“实字”相联。尽管南宋尚无这些专业术语，但所表达的却是这个意思。作者把这个问题引申到语言学上的问题，进而论述了其“领字”的概念。[40]领字的功能即在于把表达和想象性语言结合起来，创造出过渡的意义，并且使词在上下文之间流畅连贯而不至生涩呆滞。对虚字和领字的运用成了《词源》和《乐府指迷》所归纳的结构性工具。
《词源》云：“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尽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方秀洁认为，张炎此段议论是对虚字和领字的总体议论。领字是指示性的连词，把不同的意象、思想和感情联系起来，并使它们的不同方面变得更容易为读者所感知，从而提高词的流畅性和连续性。而梦窗词则不依靠虚词，因此有“质实”之弊。张炎的观点对后世影响很大，首先，他认为吴文英词作具有辞藻质实、表面优雅等明显特征。其次，他对这些特征进行了否定性的评价。后世评家对吴文英词的态度大多是对张炎观点的反响，或赞同或反对。[41]
与方秀洁类似，在对词人的研究中讨论《词源》与《乐府指迷》的词论思想的，还有林顺夫所著的《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此为林顺夫1972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后经扩充修订成书，讨论的是姜夔词作及其对后人的影响。总体来看，这是一本用西方文学观念对中国词学史进行研究的著作。例如，在分析姜词序的时候，林顺夫说：“如果说序在结构上主要是起参照与反观的作用，那么词则是抒情的，表现作者的直觉。”[42]后面，他又援引新批评某些理论家的“意图谬误”与弗莱的“复现节奏”等术语，对序和词的内容进行分析。即便谈到“诗言志”这样的术语，他采用的也是西方的表述方法：“所谓‘诗言志’，强调的是将诗人转瞬即逝的内心体验完整地表现出来。由于重视内心体验，形式结构也呈现出多样统一的形态。律诗和绝句这两种形式在内涵上都要求言外之意，表达一个各种特征相并列同时又‘完满自足’的理想世界。”[43]
但他有时也援引中国文学思想对西方术语进行参照。例如，他讨论姜词中“功能词（虚词）”的时候，认为古代汉语中把词分为虚实二类，这种划分与“功能词”和“实义词”两大类相对应，并认为在《词源》中已经讨论了虚词在创作中的重要性。[44]对于张炎的“清空”“质实”之说，林顺夫认为，“清空”指的就是优美流畅的脉络，“质实”则指丽密断续、令人眼目眩乱的感觉。“在张炎心目中，用实义词来填词就会导致琐细与零碎。功能词一般不涉及意象的内涵，有助于作品产生环环相续、灵活流动的节奏。”[45]他认为，虚词的作用是增强慢词节奏的变化性和灵动感。张炎认为《暗香》一词是白石词中最具“清空”之美的作品之一，原因就在于该词对虚字的使用得当，功能词在词中具有“领字句”的转折作用。[46]
这部论著之外，林顺夫还有一篇论文《姜夔论诗与书法》（Chiang K’uei’s Treatises on Poetry and Calligraphy）[47]收录在《中国艺术理论》一书中。这篇文章虽然讲的是“诗学”，但姜夔作为著名词人，也确乎关系词学的某些方面，如词的创作。林顺夫指出，在姜夔的诗歌批评中，有两个看似并不相容的观点，即创作过程中的自发、自然状态与诗人的自我修养和学习之间存在的矛盾。林顺夫认为，这种不协调只是表面现象，因为前者是要达到的理想境界，后者则是达到这一境界而需要的学习过程。[48]因此，创作时的自发性可看作姜夔诗学（同时也是词学）的核心思想。
除了上面对两部词论著作的讨论之外，也有一些汉学家对一些序跋及专门性论文中所包含的词论思想进行了研究。例如，艾朗诺在《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中认为，词的地位到了苏东坡的时代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可参见黄庭坚对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的评论。黄庭坚用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语称赞苏轼，用对待“诗”的严肃标准对待“词”，认为苏词体现了“男性的声音”，与原来的女性化倾向相反。但艾朗诺说，其“豪放”和“婉约”之间的区分并非那么明显，王世贞早已注意到这一问题。他接着讨论了几篇重要的批评文章，包括张耒的《贺方回乐府序》、李之仪的《跋吴思道小词》、李清照的《词论》、黄庭坚的《小山集序》及晏几道的《小山词自序》，以说明词论在北宋所发生的变化。
艾朗诺认为，李之仪和李清照的两篇评论把词的批评推向了自觉批评的新高度，两位作者都把词看作逐渐发展的过程。李之仪的重点是讨论词作的困难，认为填词是富有挑战性的文学创作，并洞察到词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情”与“意”之间的关系。而李清照则强调词的独特地位，指出其与“诗”并不相同，是值得付出努力的一种创作。同样，黄庭坚的《小山集序》也被看作“词评中的里程碑”[49]。黄氏此序与《花间集序》都强调文本和词本身所表现出来的感观氛围及其所带来的吸引力，但二者背景不同。欧阳炯认为《花间集》是上流社会的文集，甚至是宫廷文化，其辞华丽；而黄庭坚所处的背景则不那么精英主义，因此对小山词中的通俗词作也不那么排斥。[50]晏几道的《小山词自序》主要是以自己的词作内容为对象，艾朗诺对它的讨论也与词学思想关涉不大，故略而不论。
[1] ［美］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161～162页。
[2] James J.Y Liu，Major Lyricists of the Northern Sung：A.D.969-1123，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4.
[3] 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e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
[4] ［美］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162页。
[5] ［美］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前言”，1页。孙康宜英文原著所使用的是“generic development”，译者译为“诗体发展”，显然是把“词”看作“诗体”的一种。但因为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诗与词的分界线非常明显，所以笔者认为这里最好还是把“genre”翻译成“文学类别”或“文类”为好，这样不至于混淆“诗”与“词”的概念。
[6] ［美］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22～23页。
[7] Pauline Yu，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
[8] 参见Shuen-fu Lin，“The Formation of a Distinct Generic Identity for Tz’u”，Yu Pauline（ed.），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pp.17-25.
[9] Grace S. 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
[10] Shuen-fu Lin，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Chiang K’uei and Southern Sung Tz’u Poetry，Princeton University，1978.
[11] James T.C.Liu，Ou-yang Hsiu：An Eleventh-Century Neo-Confucianist，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
[12] Michael A.Fuller，The Road to East Slope：The Development of Su Shi’s Poetic Voic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13] ［美］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13页。
[14] Anna M.Shields，Crafting a Collection：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Harvard University，2006.
[15] Anna M.Shields，Crafting a Collection：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p.161.
[16] Anna M.Shields，Crafting a Collection：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p.149.
[17] Anna M.Shields，Crafting a Collection：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p.154.
[18] 参见Anna M.Shields，Crafting a Collection：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p.154.
[19] Anna M.Shields，Crafting a Collection：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p.155.
[20] 参见Anna M.Shields，Crafting a Collection：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p.154.
[21] ［美］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13页。
[22] Pauline Yu，“Song Lyrics and the Canon”，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Berkeley，University，of California Press，1994.
[23] 参见Pauline Yu，“Song Lyrics and the Canon”，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p.74.
[24] 参见Pauline Yu，“Song Lyrics and the Canon”，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pp.77-78.
[25] 参见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pp.212-213.
[26] 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p.254.
[27] 参见 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p.257.
[28] 参见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p.258.
[29] 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p.258.
[30] （南宋）张炎、沈义父：《词源注·乐府指迷笺释》，3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以下所引与此二种著作内容相关的翻译，均以本书为准，不再一一注出。
[31] ［美］孙康宜：《词与文类研究》，167页。
[32] 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p.44-45.
[33] 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45.
[34] 参见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46.
[35] 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48.
[36] 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50.
[37] 参见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50.
[38] 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51.
[39] 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52.
[40] 参见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55.
[41] 参见Grace S.Fong，Wu Wenying and the Art of Southern Song Ci Poetry，pp.56-60.
[42] ［美］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5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3] ［美］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70页。
[44] 参见［美］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96页。
[45] ［美］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96页。
[46] 参见［美］林顺夫：《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变：姜夔与南宋词》，98页。
[47] Shuen-fu Lin，“Chiang K’uei’s Treatises on Poetry and Calligraphy”，Susan Bush and Christian Murck （eds.），Theories of the Arts in Chin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3.
[48] 参见Shuen-fu Lin，“Chiang K’uei’s Treatises on Poetry and Calligraphy”，Theories of the Arts in China，p.294.
[49] 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p.316.
[50] 参见Ronald Egan，The Problem of Beauty：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p.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