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绝天下

黄菊无怅望乡里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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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菊无怅望,乡里有温柔。

我低着头慢慢走在安静的街道上。

幺儿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却不敢离得太近。

华丽紫衫的衣摆在脚下飘荡,看起来多么的可笑,像在嘲笑我一样,衣带不停的叮当作响。

叮当……白痴……叮当……笨蛋……

无法忍受了,我恶狠狠的抓起衣带,奋力扯下,扔了出去。

没有束紧的衣衫一下被寒冷的夜风吹开。

寒彻全身。

幺儿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略带迟疑,“哥……”

我没理他,迎风走着,衣衫鼓鼓的,使我看起来像只特蠢的大紫鸟。

幺儿继续轻唤我,“哥,天晚了咱们要不要住店……”

我扭脸瞪他,愤怒已经不再,只有深深的失望,“滚。”

幺儿冻得发青的小脸登时僵住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昨天傍晚,颜宫主也是用了这个字,将我生生赶走。

现在却报应般的用在了他的身上。

幺儿眼中溢出眼泪,哽咽道,“哥……”

我冷着面孔,“滚,现在就滚!”

幺儿扑过来,欲抓住我的手,却不想我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我冷言道,“好个心疼哥哥的弟弟,费尽心机做下这等聪明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心口仿佛压住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却像涌出些什么似的。

幺儿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丁点声响。

我转身便走。

急促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俯下身捡起路边的石头,我恶狠狠的往他身上扔去,“滚——你给我滚——”

幺儿被飞来的石块砸中几下,额间上划出一道血痕,却依然苦巴巴的跟着我,额上的伤慢慢沁出鲜血。

我捡石块没命的扔,跟凶神恶煞一般,欺负一个水灵灵的孩童。

幺儿也不躲,被砸中是只是轻轻叫一声。

路人纷纷侧目,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妈的,现在装可怜,我倒成了恶人。

你疼,我更痛!

心痛,知道吗,像刀子剜肉一般的剧痛。

你们合着伙骗我时,有没有想到……就算傻子……也会痛……

越想越觉得可悲。

我手脚冰冷,剧烈颤抖,“我,不想再见到你,木幺。”

幺儿眼泪呼的一下涌了出来,“哥……”

我挥手制止他,黯然叹道,“别叫我,我可受不起,我又笨又没用,哪儿配得上木家遗子的殊荣,您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我自己玩去了。”

幺儿急走几步,“哥,我教你木易经,好不好?”

我连忙摆手,“别介,无事一身轻,有经劫难休,我可不想被人追杀。”

为了那劳什子木易经,我失去的太多了。

幺儿已经跑到我身边,泪眼婆娑,“哥,你听我解释……”

我冷淡说道,“木幺,这个世界不需要解释,我看到的是结果,我被欺骗了,我被抛弃了,我受伤害了!解释能治好我吗,能让颜回心转意吗?不能!那解释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他妈还解释个屁!”

我努力深呼吸,不让自己在愤怒中完全失控。

有些压不住歇斯底里的情绪,我死死握住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嫩肉里。

不想在他面前露出悲伤绝望的情绪,我也想……潇洒一回。

死要面子活受罪。

幺儿愣住了,复而垂下了眼睛。

我拍着他的肩膀,上面突出的骨头硌手,“拜拜了您来,但愿以后咱们不再见。”

说完,我潇洒的一回头,甩着没有衣带约束的宽大衣衫走了。

幺儿低低唤我,“哥……我喜欢你……”

我装作没听见,只管走自己的路。

幺儿猛的扑上来,抱住我的腰,大哭,“哥……别扔下我……我喜欢你啊……”

我挣开他的手,把人推到了地下。

幺儿跌得满身都是土。

幺儿爬起来又抱住我,“哥……别走……我喜欢你……”

纯净的眼睛,纯净中掺杂着**裸的欲望,让我无法面对,看到他,我只觉到了羞辱和玩弄。

我幽幽道,“可是,我恨你。”

幺儿的身子猛地一颤,绑住我的手指不再有力。

我推开他,慢慢的走进黑暗中。

幺儿身影一直立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

天明时分,他落寞的离开。

瘦小的身影让人心痛。

可,我无法容忍,他对我的不伦之恋,成为他龌龊交易的借口,更不能容忍,颜宫主竟和他同流合污,我是什么?一件东西?一个筹码?

不,我只是个笨蛋。

等他走后,我便急忙沿着街道仔细寻找,却不见那丢弃的衣带。

胸口的悲怆剧烈的翻滚,几乎要冲破束缚爆裂而出。

后悔当时怎么迁怒于衣带,一冲动给扔了。

那根衣带,我想找到,我想握在手里。

虽然颜扔下我,可我放不下。

那绝世的容颜,那别扭的脾气,那惊鸿的身姿,那热情的亲吻,都让我浑身颤抖,难以自拔。

我百毒不侵,却经不起相思之毒。

找了两圈都没有找到。

越找不到越心急。

深夜应该没什么人,怎么会不见呢?

我几乎是贴着地面寻找,可除了青砖可黄土,别无他物。

急得都要哭了,可就是怎么也寻不到。

宽大的衣衫随风一飘,正好垫到了脚下。

我没留意,踩住。

‘刺啦’一声。

竟将衣衫下摆踩破!

衣带没了,衣衫破了,颜留给我的东西……

抱着膝盖蹲在大路中央,气也透不过来,说不出的难过,可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许是不太悲伤,可为什么眼睛这么热,这么烫,像被火烧了一样?

残破的衣摆可怜的被地面的风卷起。

破损的布料,裂开的丝线。

凄凄切切。

“小兄弟,何事在此?”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像温泉水一般温暖着冰冷的心。

我抬头,黎明的曙光照射过来,一个面容清雅的男子进入我的视线中。

他一身玄色劲装,手持一柄精钢利剑,仅是华贵的剑柄即可看出主人身份的高贵。

握剑的人本应该浑身的戾气,却不知怎么的,让人感到很亲切。

我抬头,勉强笑道,“大侠,我寻东西呢。”

那温润男子问道,“可是一条紫色衣带?”

我蹭的站起身来,身形微晃,眼前一片发黑,急忙抓住男子的双手,“哪儿?在哪儿!”

顾不得头昏,只想找到那根衣带。

男子倾手扶住我,手指向后一指。

果然,一条深紫色的衣带挂在街边的石牌坊上,下面缀着精致镂空的小玉秋和紫色穗子。随风微微荡来荡去,叮当作响。

正是我的那根!

原来有人捡起,将它挂于高处,方便失主寻找。

我一直低头看地下,精神紧张,竟没发现带子就在头顶。

赶忙跑过去拿下衣带,紧紧攥在手心里。

终于找到了。

转身去跟那男人道谢。

却不想那男子道,“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想来我一身的露水,让他起了保护弱小之心,可我不想被人可怜。

可怜人的自尊总是强烈到怪异的地步。

我连忙推辞道,“不用劳烦大侠。”

男人温和说道,“木玄小侠,世道不平,还望小心。”

我惊道,“你认识我?”

男人温润笑道,“我在武林大会上见过你。”

一想到那时,我还在颜宫主的身边,而现在只得孤身一人,形只影单,不禁黯然,喉咙剧烈的抽搐起来。

男人见我这般,也不多说什么,便要告辞。

我挤出个笑容,拱手送他,此时眼中已然模糊一片。

男人与我还礼,“小侠保重。”

我已说不出话了,只能点头,一低头,一颗晶莹抖动的水滴落在了土间。

水滴溅起一圈薄土。

也不知为什么,我想跟人说说话,心里憋得几乎爆了。

而那个男子的背影那样的亲切。

我颤抖的声音冲出哽咽的喉间,“大侠……留步……”

男人转过身来,不解的看着我。

我狠狠抹了把眼泪,吸吸鼻子,“大侠没吃早饭吧,能否请我一次?”

男人一愣,微微笑道,“好。”

我俩来到包子铺,要了五十个包子。

我低着头,不停的往嘴里塞包子,包子油光美味,一咬油就涌出来了,可我尝不出来一丝滋味,嘴里只有苦涩的味道。

男人练武之人,食量颇大,一会儿功夫便下去了二十几个。

等我吃完五六个时,桌上已经没有包子了。

男人窄细的腰线竟没有一丝变化,不知道那四十几个包子去了哪里!

我惊道,“大侠腹内可真是容纳百川啊。”

男人跟我笑,“小侠吃饱没有?”

言下之意是吃饱了赶紧滚蛋,别耽误我办事,可人家脸上就是一副耐心的欠扁模样,他越是对我好对我耐心,我心里的愤怒就刹不住闸。

不耐烦还装好人,司马昭之心。

肯定是为了木易经!

我站起身来,拱手道,“吃饱了,多谢大侠的早饭,小弟就此拜别。”

男人有些不解我突然变冷的脸。

不过,他却叫来店小二,让他打包了一笼包子。

我刚出门,男人追了上来,把热腾腾的包子递给我,笑道,“小侠路上加餐。”

我瞪了他一眼,心中怨恨之气不知怎么就冲了出来,“对我好我也不给你木易经!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

无故冲一个请我吃饭的人发脾气,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讨人厌。

男人微微一愣,却马上了然,笑着把包子递给我,一点也不介意我的无理取闹。

我嗤之以鼻,转手把包子扔掉,“哼,搞不好就是下了毒!”

男人也不介意,拿上剑翩翩然走了。

又剩下我一个人。

街上不少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突然想起,颜宫主曾经带着我游遍了全城,难怪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得我。

那时候,我还在抱怨自己像猴子。

现在,我竟然想着,若是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多好。

颜宫主还坐在我的前面,让我上前跟他说话。

衣袖下两只紧握的手。

心酸。

早上的几个包子消化完了,我饿了,可身上一个铜钱都没有。

除了腰上那根价值不菲的衣带。

一颗汉白玉的珠子,能换十几两纹银,而我身上有四个。

而一两银子,够我花费一个月。

可我不想把衣带当掉,这是颜留给我的,这是他用过的,虽然他也骗了我。

就这么挨着饿。

到了傍晚,我已经头晕眼花,脚步虚浮。

走了一天,也不知道晃悠到哪儿去了。

就在我准备到墙根下凑合一晚上的时候,那个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侠还在这里?”

此时,我正拿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草垫子铺地。

手中的草垫和我一身的华丽衣衫极为不相符,但绝对能看出来,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

转头一看,却是早上请我吃包子的男人,他似乎没有看到我羞赧的表情,很自然的邀请我,“小侠,咱们有缘一天见两次,何不到府上喝两杯?”

我偷偷扔下手里寒碜的草垫,冰冷的秋风从发烫的脸侧掠过。

“这个……我跟你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木易经。”

男人爽朗的笑道,“我知道。”

我惊,“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笑道,“早上你说过了啊。”

我冷哼,“知道我没有,那你还存什么心思,我已经毫无用处。”

男人笑道,“原来木小侠住紫绝宫久了,竟看不起我的陋室了?”

我道,“你不用给我留面子,我就是给紫绝宫那帮混蛋赶出来的,现在只能流浪街头,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吧,连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还把垃圾捡回去干吗!”

心里悲怆,鼻子一酸,泪就要下来。

男人没有介意我的出言不逊破罐破摔。

只是用手示意,让我跟着他走。

大不了一死。

我跟着男人走在后面。

男人的脚程应该很快,却故意放慢了等在后面累得直喘的我。

待天完全黑的时候,男人转过身来,“木小侠,我想练练负重轻功,你不介意吧?”

我立时明白,他定是嫌我走的太慢。

但人家都这么给面子了。

我点头。

男人小心的抓着我将我夹在腋下,然后轻身跃起。

朦胧在夜色中的景物飞快在的从眼前蹿过,耳边呼呼的风声。

不消一炷香,他便将我放下。

这一炷香,竟比我走半天的路程还要远。

看来,我真的是百无一用。

别人的骄傲成就,让一无是处的我更加自惭形秽。

我低着头,磨蹭着脚步,男人带引我走进大门。

天色太暗,只觉得远处影影重重,想宫殿一般的层叠栉比。

这是家,不是豪宅?

忙退出去看这家的门头。

牌匾上四个烫金大字,映得我眼睛刺痛。

竟是‘铸剑山庄’!

我站在门口不进去,男人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便回来接我,“小侠为何不进,嫌我家过于简陋?”

我说,“若铸剑山庄都是陋室,那天下就没有豪宅了。”

当然,除了世人无缘一见的紫绝宫。

一想到紫绝宫,心痛。

男人笑道,“那就进来吧。”

我哼了一声,没骨气的抬脚进去了。

我好饿。

男人带着我走过一道道的门,路遇的仆人都恭敬的行礼,称道,“少庄主。”

却无人好奇跟在他身后的我。

可见家教甚严。

男人先带着我去了大堂,拜会了他的父亲,铸剑山庄的庄主——司徒石头。

也不知道石头他爹怎么给他取得名,石头,我还木头呢。

那石老头精神矍铄,目光却甚是严厉。

“我儿,事情办的如何?”

男人拱手道,“已经办好,父亲。”

司徒石头道,“很好。”

说完便起身走了。

我拉拉男人的衣袖,“喂,你爹都不问我是什么人吗?”

男人笑道,“既然我带你回来,定是做好了准备,父亲相信我。”

厉害,若不是他爹老糊涂,就是眼前的男人太过稳重老练。

看来像是后者。

男人带着我去后堂用饭。

我狼吞虎咽,嚼着饭菜问,“你谁啊,老几?”

司徒家有两个儿子,老大是司徒云,老二是司徒雨。

男人微笑道,“我是司徒云。”

我点头,继续狼吞虎咽。

刚要吃完时,一个风风火火的大小子冲了进来,嗷嗷的嚷着,“大哥,听说你带了个漂亮孩子回来,哪儿了,给我瞧瞧俊不俊?”

我一口汤呛住喉咙,噗的喷了出来,立马咳嗽起来。

漂亮?孩子?!!

却见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出现在我视线中,司徒雨。

他与我几乎一般的大小。

只见他调皮的过来拉我的脸,“还真好看,不过没我好看!”

够自恋。

我恨不得呛死过去。

不过这少年的下一句话,生生让我背过气去。

他道,“大哥,他就是紫绝颜宫主扔掉的男宠?也是,又干又瘦,摸着都硌手!”

我直接跳起来,嗷嗷的指着他发泄怒气,“你也不看看你这样,比我还瘦!咸鱼干!”

司徒雨跟他大哥嬉皮笑脸,“大哥,这孩子真好玩,给我了吧?”

叉腰骂人的我被晾在一边……

司徒云厉声喝道,“雨儿不得无礼,这是我的客人。”

却见司徒雨爬过去掐我的脸,“木玄?那我就叫你小玄子了,以后跟我混哈!”

我……宽面条泪……那是个太监名儿……

但是,下一句,简直就是熊熊燃烧了我此世生命中所有的希望。

他道,“哎小玄子啊,别拉着脸,这可是皇帝的名儿呢!”

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叫‘小玄子’?!

司徒云喝道,“雨儿,不得胡闹!”

司徒雨吵吵嚷嚷的说就是就是。

我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跳,颤声问道,“可是金大侠的著作里的小玄子?”

只见司徒雨眼睛一下直了,跳下桌子一把紧拉住我的手,“你……你知道金大侠?!”

我握住他的手,手心里全是汗,“金庸金大侠,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司徒云凑过来,“金大侠,是什么人?”

语气中颇见疑虑。

我俩肩并肩,手握手,鄙夷的瞪了他一眼。

俺们‘老乡’说话,你一‘外人’,滚边去。

然后我们继续涕泪齐下悲春伤秋。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司徒雨恨不得抱着我大哭,我恨不得抱着他大哭。

要不是司徒云跟边上杵着,我俩准能抱头大哭一场。

司徒云挺纳闷,怎么这足不出户的弟弟,竟认识木家遗子,还相见恨晚?

我们也不跟他解释,这事也解释不清楚。

当晚,我俩就手拉手住在了一起。

秉烛夜谈。

原来司徒雨竟和我一样,也是穿越过来的。

出奇的是,他也是两年前,也是丢失了部分记忆。

司徒家的人只当是他生病烧坏了脑子,不疑有他,而我,却被人怀疑了整整两年。

人家锦衣玉食两年,而我乞讨偷盗两年。

人家衣食无忧哥哥疼爹爹爱,而我,唉……别提,一提就伤心。

境遇的天差地别啊。

就在我和铸剑山庄住下的第二天,风扬子就来了。

此人已不再是风大侠了,而是武林盟主。

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调解武林是非,而是来找我。

他是紫绝宫的人,我不想见,但他曾经救过我,我不能不见,只得磨磨蹭蹭的挪了出来。

风扬子一见到我,立时奔到我的身边,急道,“菊公子安好?”

我撇撇嘴,“啥菊公子啊,我都给人扔大路上了,现在是寄人篱下的小米虫一个。”

司徒雨在旁边捂着嘴笑,跟我眨眨眼。

风扬子脸色很不好看,递与我一封书信。

上面赫然用火印铸封。

我扯开信封,却见一行大字,雄劲张扬。

‘菊儿,若敢弄脏身子,自刎谢罪。’

操大爷的!都把我赶跑了,竟然还惦记着我的身子!

居然要我自刎谢罪呢!我呸!

够不要脸。

我把信扔地下,上去使劲踩了几脚,大骂,“妈的,狂啥狂啊!还不是个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