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无
一.
搬过来的第一天,苏斌专门去隔壁拜访了下自己的新邻居。他手里捧着束刚从花坛里摘下来的花,上面还沾着点晨露。
昨天他在楼下指挥工人把大件的物品,包括那台很有些古风的立式座钟小心地运进来时,不经意间抬起头看见自家隔壁的窗户边站了个人。女人,齐腰的头发,穿着淡色的针织衫,模样很清秀。那姑娘和他眼睛对上了一瞬,赶紧又滑开了。
苏斌理了理衣领,不安地扒拉了下头发。从前这些事情都是蒋云帮他做的,可惜蒋云现在已经不在了。他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等了阵子。里面传来一阵碎碎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门开了条缝,昨天那个姑娘的脸出现在缝隙后面。
“谁?”
“啊你好,我是你的新邻居,我叫苏斌。”苏斌赶紧咧出笑脸,举了举那束花,“昨天才搬过来的,想打个招呼。这花,送给你的。”
女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拉下门上的小扣链,将花接过去,轻轻闻了闻开口。
“谢谢。”
房间里有些暗,墙上挂着个画框,框子上似乎纹着些奇怪的花样,具体是什么瞧不清楚。苏斌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她的腿,在心底里微微叹了口气。多好的姑娘,腿怎么就瘸了。
二.
苏斌是个保险调查员。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对别人的隐私很感兴趣,一种是狗仔队,另一种就是他们。
搬家当然只是一个幌子,送花是他和女孩熟络的第个一步骤,除了需要暂时避人耳目外,他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调查对面门里的那个男人,肖知言。
前段时间城郊的高速路边出了一起很大的车祸事故。一辆自驾的私家车撞上了路边的围栏,车内起了大火,当场死了一个人。警方调查之后表明,这是一场意外事故。下雨路滑,车体刹车失灵,排除了人为因素。
死的那个男人叫做肖善行,从车里面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压得面目全非了。
而现在住在苏斌隔壁的女孩是肖善行的双胞胎弟弟,肖知言的女朋友佳唯。根据佳唯的口供,当时开车的肖善行之前喝了点酒,因为路途太长,开着开着,他们两个都睡了过去。直到发生了这次碰撞,他们才惊醒过来。佳唯说,当时她和肖知言一起坐在后排,因为身上还捆着安全带,出了事情之后一起晕了过去。也是在燃起火来后,她才醒过来,拖着肖知言爬出了车子,她的腿受了重伤,等她想再回去救肖善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火光冲起来,将肖善行和那辆车一起卷了进去。
后来,佳唯和肖知言一起被送进了医院。佳唯瘸了,肖知言失忆了,肖善行则变成了一堆骨灰。不能说他们中间谁比谁更幸运一点。
在苏斌和佳唯熟络起来的某天上午,佳唯拎着垃圾出门去丢。苏斌恰好地在楼梯上遇到了她,帮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废物到了楼下,丢进垃圾堆里,包括那副精致的画框。
“这相框很好看啊,为什么要丢掉?”
“嗯,这是肖善行的东西,知言说看着触景伤情,让我干脆拿出去扔了。”
佳唯抱歉地对着他笑,递上纸巾让他擦汗。苏斌瞧见她的衣服上,右侧的肩头残留了些痕迹,他伸手指了指。
“你的衣服。”
佳唯转头一看,脸腾地红起来,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开口。
“我在家里帮善行做复检,弄脏了。”
就在她说那话时,苏斌不经意地抬起头,忽然觉得佳唯的房间里,窗帘动了动。他没有太在意,只是顺水推舟,邀请佳唯来家里喝茶。
当时佳唯捧着茶杯轻轻地吹开上面的茶末,苏斌漫不经心地瞥着她胳膊上新添的疤痕,然后将目光滑向她那条金属做的假腿。苏斌身后卧室的门关的很紧,因为他怕一不小心就会让佳唯闻到里面,那股最近才出现的味道。
“你呢,一个人搬过来是因为工作?”
“不,失恋了。”
佳唯一顿,不由自主放下了茶杯。苏斌清清嗓子,岔开这个话题。
“你和晓彤呢,怎么回事?”
“后来我们把保险费分给了晓彤,她非吵着要见肖知言,我不让,挡在门口,她就撒泼,你看,抓得我胳膊上全是伤。”
说着,佳唯伸出胳膊,凑到他跟前。那上面一道道布列着浅浅的疤痕。晓彤是肖善行的女朋友,车祸那天正巧有事没去,才幸免于难。
苏斌见过晓彤一次,就在佳唯和她发生争吵的那个下午。他躲在门里从猫眼看过去,那两个女人站在门口不顾形象地抓着头发彼此撕扯,佳唯说什么也不让她进门。
苏斌不知道那时的肖知言究竟在做什么。或者说,其实他根本没见过肖知言。佳唯的说法是肖知言自从车祸后就受了刺激,变得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不爱见客。
可苏斌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在晓彤气呼呼地离开后,苏斌稍微等了两分钟便尾随她出了门。他在街口叫住晓彤,她转过头瞪着苏斌,眼眶红彤彤的,余怒未消,却也带着悲伤。
可能是她当时的神色太像蒋云了,苏斌竟不由自主便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三.
第一次被隔壁的声音惊动,是在见晓彤和佳唯的前一天深夜。苏斌照例失眠,躺在**,数着对面座钟上滴答的响声。就在分针走过九字,照例被卡住的时候,墙的那一头忽然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起初只是很细小的一些动静,些微到苏斌差点忽略过去。接着,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其中一个是佳唯,另一个,应该就是他没见过的肖知言。而那场争吵,最后演变成了一声哐当的巨大震动。
苏斌从**一跃而起,趴在门口仔细地听。
可这个时候,那些争吵的声音又停息了,迅速,果断,就像没有发生一样。苏斌皱起了眉,他觉得自己睡不着了。
过了会,他不死心地把耳朵又贴在墙上仔仔细细地听了会,那头静悄悄的,似乎埋葬了某种巨大的隐秘。他甚至可以想象,就在他贴在墙上的那一刻,对面也有那么一个人,用同样的姿势,在同样的地方,和他一样,静静地贴在这块墙上。
这么一想,苏斌就觉得恐怖了。
他从墙边离开。滴答滴答的钟声和他的心脏保持着同种频率。他走到窗户边,外面的月亮不错,花坛里很安静,连只路过的野猫都没有。
苏斌静静地伫立在那往外看着,白天被佳唯丢出去的相框就睡在垃圾堆边一个显眼的位置上。
就在苏斌想要回头时,一个人影出现了。
那个人穿着和夜幕相似的深色的衣服,脚似乎有些毛病,微微地跛着。他走到花园里,径自到了楼下的垃圾堆边上,认真地盯着那些东西看了半天,忽然伸手抓起了那个相框,左右翻看了阵,又转过身将那画夹在右边胳膊下面,像做贼似的很快低着头回到了楼道里。
苏斌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却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
他赶紧跑到门边,认真地数着那人不急不缓的步子。一楼,二楼,三楼——一直到了他们这一层,那人停下来了。
苏斌转过身,趴在门上,紧张地从猫眼望过去。那个佝偻的身影将画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正要开门,忽然顿了顿,猛地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苏斌心跳一停,不由自主退后一步,紧紧地捂住了嘴巴。过了会,他仿佛意识到门外的人无法发现他那样,又往前一步,重新看向了猫眼。
那过程只用了一两秒,可苏斌感觉仿佛逾越了千年。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蒋云还活着时,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个事情。那时也和现在一样,他在门内,贴着猫眼,死死地用力地看出去。那天蒋云在门外,大胆又火热地和一个背影拥吻。他看得心如刀绞,却不敢开门出去斥责。他不小心踢到了门框,发出响声。他狠狠退后,屏息凝神,等待外面可能响起的敲门声。
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可等他再次凑近猫眼时,等待他的,是那头一个无限放大的,想要往这里面窥视的瞳孔。
回忆无端端地终结在了最恐怖的部分,苏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再次将眼睛贴上了猫眼,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寂静地在房间里散开,丝丝缕缕地缠在每一个角落里。
对面那个人没有回头,他没有注意自己已经被人窥视良久。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咔哒,门锁上了。
苏斌屏住的呼吸慢慢松弛下来。他直起腰,离开了那个猫眼。身后的房间黑极了,就像每个人童年都会臆想的噩梦那样,总觉得身后会忽然出现什么东西,用冰冷的双手一点一点缠上你的脖子。
可别人只是臆想,而到了苏斌这里,就是现实。他没有转过身,只是面朝墙壁,贴着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躺上床,拉高了被子。这过程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尽管现在他得到了一切他想要的东西,可每当夜幕来领,蒋云当初那狰狞至扭曲的面孔还是会一遍遍浮上眼前,怎么都无法抹去一样。
四.
和晓彤谈完之后,苏斌坐在咖啡吧里等了一阵,没有直接回去。气温逐渐升高了,街上的行人也开始三三两两换上了短袖。苏斌把衣服都丢了,因为不管怎么洗,他的身上总会环绕着一股蒋云才有的特殊的味道。他不希望因为这样引人耳目。
他坐在咖啡吧里等一个人。从这些天的观察来看,肖知言并不像佳唯说的那样,是个受了刺激从此闭门谢客的人。
晓彤刚才谈到激动的地方,几乎打翻了桌上的咖啡。她将以前自己与肖善行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全部说了出来,就像苏斌是旧年好友那样毫无保留。
她告诉苏斌,自己怎么也无法相信肖善行是个鲁莽到会醉酒驾驶的人。
苏斌递上纸巾,她狠狠地擦擦眼泪,抬起头开口。
“你知道肖善行是做什么的么?他原来是交警,交规他比谁都明白,他怎么可能酒后驾驶!”
“但现场鉴定,这就是一起自身责任事故啊?”
“如果真的是事故,你干嘛还要来查?”
“如果不是事故,你觉得是什么?”
晓彤冷冷地哼了声,将那纸巾丢在一边,扭过头看了会窗外,又吸吸鼻子,继续开口。
“而且我知道善行不可能喝酒。他酒精过敏,稍微喝一点就会上身。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想见肖知言问个清楚。谁知道那个女人怎么都不肯给我们见面。从善行死了到现在,每一件事情都是她在中间做传话人。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说也算他们肖家半个媳妇,我见见肖知言问问情况怎么就不行了?”
“保险费——”
“她给我了,寄给我的。”
晓彤又转回脸来,叹了口气。
“人都死了,我还能怎么样,无非就想和有关的人聊聊。可她这么做,太让人心寒了。”
“你们平时呢,感情好吗?”
“知言和善行感情很好,他们是双胞胎,从小什么都一起做,连学校班级都是一模一样的,世界上没有比他们更要好的人了。”
她避开了苏斌的问题,苏斌点点头,轻轻地转动着咖啡勺,也不再过多地追问。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她摸出手机递到苏斌跟前。
“你看,这是原来他们俩的照片。”她说着,指指左边那个男人,“这个是善行,另一个是知言。”
“他们简直一模一样。”
“对,连身上的痣都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区分他们?”
“感觉,味道,”她又笑了下,摇摇头,将手机收回去,“女人的直觉。”
苏斌顿了会,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蓝牙。
“能把他们的照片传给我吗?就刚才那张,”他停了停,“也许会对我的调查有些帮助。”
晓彤离开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苏斌的咖啡换上第二杯,他终于看见了远远过来的肖知言。
每天这个时候,肖知言都会离开家半个小时,去医院取药。本来佳唯是不准他独自过去的,在夜晚的争吵爆发了很多次后,佳唯似乎妥协了,但也只妥协了这么一件事情。
苏斌将钱压在咖啡杯下面,急匆匆地跑出了店。肖知言的腿有些微跛,他手里拎着医院给的小袋子,里面装着可以让他复检的药物。
苏斌的突然出现让他明显愣住,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你好,我是住在你隔壁的人,还没打过招呼。今天这么巧碰到了。”
肖知言盯着苏斌看了会,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你好,就想绕开他继续往前去。苏斌锲而不舍地追上去,和他并肩往前走,走了两步,肖知言停了下来。
“请问——还有什么事情么?”
“啊,也没什么,就是前几天和佳唯聊了聊,觉得大家年轻人挺好相处的,想和你们认识认识。你和佳唯——好像已经在一起有十年了吧?”
肖知言歪歪头,看了看他,又转回去。
“我不记得了。”
苏斌一愣,眉头皱了起来。
“不记得?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出过车祸?”
“嗯,佳唯跟我说起过,唉,你弟弟的事情——”
“没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肖知言耸耸肩,手轻轻揉了揉腿,“老实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的意思是……”
“嗯,我失忆了。”肖知言有些落寞地笑了笑,“包括佳唯,还有肖善行的事情——自从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斌心里打了个咯噔,不由自主多打量了他几眼。肖知言又揉揉腿,将袋子换到另一只手里提着。
“那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你也不记得了?”
“嗯,脑子里乱糟糟的,甚至连我自己是谁,都是佳唯告诉我的,”他转过头看着苏斌,“其实到现在,我好像也只有佳唯了。但说句抱歉的话,虽然我们似乎在一起已经快十年了,我现在对着她,就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苏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地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那天佳唯拎着画下楼去丢,我看她一个姑娘家,腿也这样了,挺可怜的。你们能撑过来是万幸,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肖知言笑着,“我脾气不好,醒过来就一直在冲佳唯发火。不过她也是,我说了多少次,那幅画给我留着,她不听,非得扔掉。”
苏斌愣住。他明明白白记得,帮佳唯丢画得时候那女孩告诉他,是肖知言的意思。虽然头天晚上他看见肖知言去捡画已经觉得很奇怪了,可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反复无常的人么?不就是一幅画而已么?
“那画上是什么?”
“合照,我和肖善行的大学毕业合照。”
五.
那天晚上,苏斌又听见隔壁传来巨大的争吵声。床前的座钟依旧滴答滴答地走着,那单调的声音混在吵架声中,显得又空洞又诡谲。这是他送给蒋云的生日礼物,蒋云曾经很喜欢它,她告诉苏斌,她结婚的时候这就是她的嫁妆。她要嫁进城堡一样的地方去,带着这口古老的家具,像珍宝一样被人藏起来。
后来很快,她真的找到了那么一个人,宠她像公主一样。苏斌每天看着她幸福的笑容,总觉得心里像被一把小刀来回地割着发疼。又像那座钟里坚硬又冰凉的钢丝线,一点点缠在他心尖上,慢慢地缩紧。
再后来,蒋云嫁人了。苏斌参加了她的婚礼,从头看到尾,看着她对着另一个人笑靥如花。他觉得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蒋云在和他生气了那么久之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那座钟我不要了。
苏斌当时急了,抓着她的肩膀问,你不是喜欢么,你不是一直想要它当嫁妆么,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蒋云烦躁地推开他,转过身去。
“没用了,太大,我不喜欢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了苏斌的心脏上,所以后来苏斌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了她。现在她永远陪着他了,带着那个嫁妆一起。
过了一会,隔壁的争吵声停下来。苏斌一个翻身下床,跑到窗口边。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了。每天清早佳唯会偷偷把那画拿出去丢掉,晚上肖知言再捡回来。
苏斌贴在墙上听了三个晚上,发现他们每次争吵的内容总离不开这幅装裱得当的画框。
苏斌在窗边等着座钟走过一圈,隔壁的门又开了。
他把自己藏在窗帘后面,看着花园。肖知言又一瘸一跛地出来,执着地来到垃圾堆旁边翻检。
可惜这次他什么都不会找到了。
苏斌回去时遇到了出门丢东西的佳唯。她小小的身子被湮没在大包小包的垃圾中,显得十分无助。见着了苏斌,她眼睛一亮,急急地迎上来,将手里的画框塞进苏斌怀里。
“拜托你帮我个忙,我这腿不方便,走不了多远。”
“嗯什么事儿?”
“这幅画框,拜托你帮我丢掉吧,越远越好。”
说着,她对苏斌嘘了声,有些俏皮地眨眨眼睛。可就算她故作轻松,苏斌还是能从她的眼底看见那一抹深藏着的倦怠。
“我今天遇到了你家肖知言,”苏斌对着她开口,看见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下,“在路上,我喝完咖啡出来,遇着他去拿药。”
佳唯准备上楼的脚步顿住,回过头来,又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们聊了什么?”
苏斌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怎么也隐藏不住的焦灼。
“没什么,就随便打了个招呼。我没想到——他居然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
佳唯一顿,扬起笑容。
“对,我一直没说,他出车祸后脑子有了点问题,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撞到头了么?”
“嗯是的。”佳唯停了停,对他挥挥手,“画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得回去做饭了,谢谢!”
“你无所谓吗?”苏斌跟着上了两个台阶,手里拎着那幅画,“我是说,你们在一起都十年了,他说忘就忘,就算这样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佳唯用力地想了想,笑容更甚。
“嗯,无所谓。说不定这是老天给我们重新来过的一次机会。”
苏斌沉默了,佳唯转过头跑上楼去,踢踢踏踏的。她跑了两步,顿了顿,又回过脸来。
“苏斌,你家最近——怎么老是有股味道?”
“啊?有么?哦哦,可能是因为我在浇花。”
“这样……以后有机会,让我去看看。”
佳唯笑了笑,又转头跑了起来。很快楼上传来了关门的声音。苏斌转过脸,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画框。他觉得佳唯在说谎。没有人会不在乎被人忘记的,是的,没有任何人,在付出一颗心后,甘愿接受这种结局。
佳唯不可能,他也不可能。
苏斌撩开窗帘,看着肖知言拖着那条瘸腿,在垃圾堆里翻找。画框就靠在苏斌的座钟下面,他拿回家时已经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了。而现在,他要开始观察肖知言了。
肖知言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那画,直起腰来。那一瞬月光洒下来,照在他身上,像蒙了层很薄的纱。肖知言转过头来,转了一圈,使劲挠着头。苏斌很明显地看见他脸上的怒气。
就在那时,肖知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
苏斌往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肖知言看见自己没有。他静静地站在房间里,身后是滴答滴答的钟响。那分针走过九字,又卡了一下。
苏斌听着自己的呼吸,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钟,就像看着他的蒋云。
过了很一会,久到他都要出现幻觉时,他终于又鼓起勇气,走到了窗边。楼下已经没有人了,空空荡荡的垃圾堆放在那里,上面没有肖知言想要的东西。
苏斌呼出一口气,正准备转身去休息,忽然,门铃响了。
苏斌愣住了。
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苏斌最怕的,就是谁半夜三更来敲他的门,这会让他以为是蒋云回来了。虽然蒋云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
门铃持续地坚强地响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斌咽了口口水,他的嗓子很干燥,像着火了一样。
他慢慢走到门边,往猫眼看出去,肖知言站在外面,低着头,一只手一直摁在门铃上面。
那人还是看到他了,就在刚才那么一瞬,可能是窗帘动了动,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让那人注意到了他。
苏斌最终还是开了门。肖知言抬起眼盯着他,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会,肖知言不声不响就挤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苏斌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瘸一拐进了自己的房间。就在他进来的那一瞬,苏斌明显地看着他皱起了鼻子。
味道已经那么重了么……
“画果然在你这里。”
苏斌跟着他进屋,第一眼就看见他蹲在地上,举着那副画。苏斌走过去,开了灯。他不喜欢在黑暗中和人相处。他瞥了眼座钟,指针固执地前进着,他拍了拍肖知言的肩膀。
“我们出来说。”
“最好说清楚。”
肖知言盯着他,站起身来。
“你看到几次?”
肖知言开门见山,苏斌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继续隐瞒,便合盘托出。
“每次都看见了。不过我想你天天找这个画框,也绝对不是因为想要凭吊什么东西。”
“对。”
“你惯用右手。”
“是。”
“但照片里这个肖知言,是左撇子。”
肖知言沉默了,苏斌眼尖地看见他将手握成了拳,跟着呼吸也紊乱起来。
“你看照片,他用左手拿着这些证件,他的左手袖子卷了起来,右手的却很平整。相反,肖善行,倒是惯用右手的人。”
苏斌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那天晓彤传给他的照片,递到肖知言的跟前。
“这是肖善行过去的女朋友给我看的照片。那天她去找你,可惜被佳唯挡在了门口。佳唯说你不想见人,但是我猜,当时你根本不在家,你去医院拿药了。佳唯之所以允许你一个人出门,只是怕你撞上认识你的晓彤。”
肖知言的眉头更紧了。他紧紧地握着手机,双眼死死地盯着里面的人。
“这个人,是肖善行的女朋友?”
“对,她就是晓彤。”
“晓彤……晓彤……”
肖知言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面容稍稍温和下来。
“我总觉得很奇怪,自从醒过来之后,佳唯告诉我我是她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十年了。接着我就跟着她回了家。她对我很好,真的非常好,可我不高兴。我一点也不愿接近她,就像中间有什么隔膜一样。那天我收拾房子的时候,看见了这幅画。佳唯告诉我,画里面那个人是我。和你一样,我很快就发现了左右手的问题。就算我失去了记忆,我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我从来不用左手。我偷偷试着用过一次,可我怎么也拿不好筷子。”
“人是没那么容易忘记过去的事情的……如果忘记了,就会受到惩罚吧。”苏斌一顿,笑着抓抓自己的头发,“我去调查过一次,泊车的小弟告诉我,他当时把钥匙交给了肖知言。”苏斌停了停,换了个姿势,“醒过来之后……你喝过酒么?”
“没有,佳唯说对身体不好,不让我碰。”
“想不想喝一次,证实一件事情?”
“什么?”
苏斌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进了卧室。
尾.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两件事情。
和苏斌的推理一样,活着的这个不是肖知言,而是肖善行。真正的肖知言,早已死在了那天的车祸里面。
肖知言死了,肖善行因为车祸失了忆。佳唯因无法承受肖知言已死了的事实,下定决心,要将一个样子的肖善行变成肖知言。
她将肖善行带回家,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她断绝了肖善行和外界的联系,尤其是肖善行过去的女朋友,晓彤,更是上了她的黑名单。
肖善行趁佳唯出门时去警局报了案,那幅画成了最终的证据。而后来指纹结果显示,肖善行的身份被掉了包。
苏斌拿到了保险公司的酬金。他回到那间已经散发出令人无法容忍的味道的房间里,将酬金慢慢装进口袋里。
他已经不能再用这个身份出现了。他走到座钟面前,轻轻地抚摸钟上的指针。泛黄的,金属的,坚硬的,冷冰冰的。
他凑上前,轻轻地亲吻钟面,就像亲吻他的蒋云那样。
而后,他提起包,离开了这个地方。
就在他走后没多久,警察破门而入。肖善行在报案的时候将苏斌家的异样也一起提供上去。那副画框的背面沾染了奇怪的**,经过检验,那是人体腐烂后流出的汁液。
警方打开这扇掩盖了恶臭的房门,进了卧室。
他们停在座钟跟前。那钟还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前渗出一滩奇怪的**。
新来的小警察在打开座钟的那一秒,转过头去大声地干呕起来。那座钟里面站着一具穿着婚纱的,已经腐烂了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