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有想到你会来,”母亲说,激动得表情加上激动的语气几乎要让她浑身发抖了,“这里这么难找,你怎么找到的!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这次来是不是要跟我们一起住?你看我们的房子,两室一厅的,将来是准备留给你的。”
“我不要,留给哥哥吧。”我说着,把礼品放在沙发上。
“你哥哥自己买了房子,他跟你的嫂子都同意把这个房子留给你,我和你爸爸想,迟早有一天你会回家看看的,你要结婚的话,这房子也够住了。”
“我是个不容易结婚的人。”我说,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方哲远,他在哪儿呢?也许正和李期清一起开怀畅饮吧。想到此,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良久,我才定了定神,说:“哥哥好吗?”
“好得很,他们单位效益好,钱不要太多噢,”母亲告诉我说,“前年他们搬新房的时候,你哥哥就很想让你来,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要当没有你这个人也不可能,我和你爸爸天天都惦念着你呢。那边的房间是给你留的,我们心想,你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就一直预备着,让你随时来随时住。”
说罢,母亲引我去看那个房间,全新的木板地,配套的床罩和落地窗帘,书架,梳妆台,还有分体空调。我的心底里拥起一汩说不出的感觉,转眼看看母亲,我说:“你们不必这样,我不会回来住的,我有宿舍,而且我来上海也是暂时的。”我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装着对他们的理解,但话到了嘴边,又忽然想起了曾经受过的委屈,于是非得倔强一回不可。
“不管你怎么想,这个房间永远都给你留着,以后这套房子也全都是你的,你也知道现在上海的房价有多贵,你以后有这套房子,也是一个保障,就算你不住,租出去也是好的呀。”母亲想是料到了我会说这些无情的话,她显得并不吃惊,“我们老了,你的爷爷奶奶也去世了,我们没有负担,拿的退休工资也够花了,你哥哥很争气,已经成家立业,没什么叫我们不放心的,就是只有你叫我们不放心,以前也对不起你,现在想给你弥补一下,不管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你都用不着担心,大不了回家住,你就是没有工作,我跟你爸爸的工资加起来也够我们三个人花了,而且你那时给我们寄的钱我们都给你存着呢,你不一定非要去做那种叫人看不起的工作……”
“别说这些了,”我打断了她的这些絮叨,“我早就转行了,这次到上海来是出差。”
“真的?那太好了!”母亲高兴地说,“等你哥哥有空的时候,把他叫来,你们好好说说话。”
“那倒不必了,我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太长,平时也很忙,今天只是抽空来看看,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你又说这种话了。”母亲的笑容从脸上无奈地消失了,她看着我,一副伤心的样子。
从前,我如果看见她这样,一定会得意非凡,可现在,不知怎么得意不起来,她遭受了我那些冰冷的话,竟一句也不敢反驳,就如同我当初靠他们生活时也不敢顶撞他们一样,只是在心里恨,在心里反抗。我忽然又想到,我受了委屈,可以向他们反抗,而他们当
年那般困苦,又能向谁反抗呢?我的那些委屈,和他们那些困苦相比,多么不值一提啊!
而且,在情感上,如今也都不一样了。我的父母老了,儿女都不再需要他们的抚养,他们便无法再施展他们的威力来对待儿女了,相反,我感到母亲想念我,渴望我不计前嫌地去亲近她,更希望我能够住进这个家,为了这些,她竟可以放弃在我面前维持了十几年的严历的形像,用诸如刚才的那种迎合我的口气说话。
“啊,你现在比以前更漂亮了,应该多几身好衣服,”母亲用别的话题打破了沉默,“我平时碰到好的衣料总是买了放起来,连你嫂子都没给过,就等着哪天你回来了好给你做衣服,我拿给你看看,都是上好的真丝和毛料。”
母亲说着取来了一大叠漂亮的衣料,有真丝,有亚麻,殷勤地一样样捧给我看。我本想说:“不用看了,我有衣服穿。”然而透过母亲那热切的目光,我依稀看到了她心中的渴望和担忧,还有那种小心的神情和担心再次被我冷然拒绝的恐惧,我不想再伤害她了。
我无声地欣赏着母亲拿给我看的美丽的衣料,正看时,父亲回来了。他提着一大兜东西,一股海腥味飘进了屋里,父亲看了看我,脸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既然来了,等会儿吃中饭吧,没什么好东西,到菜场买了点海鲜,你以前最爱吃的。”
说完,他就提着袋子走进了厨房。父亲依然不爱说话,从前总是用一种冷然的沉默和少得可怜的讥讽来打击我的心,如今像是变了一个样子,但还是不多话。听着他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着,那种不言不语的情景令我感慨万千。
怎么,他们原来竟是爱我的吗?他们也想我吗?或者,他们是因为回到了上海,不需要我再去考什么大学了,抑或是,他们上了年纪,哥哥又搬走了,他们孤单,他们寂寞……然而,我又想起了方哲远说过的话:他们是你的父母,就算他们生你时心存了许许多多的私心,但他们仍是世界上最最爱你的人。你可以设想这样一个情形,当你一无所有、又冷又饿、身心疲惫的时候,有多少外人会收留你?这时你去找你的父母,你就会发现,无论他们原先是多么生你的气,也无论他们现在的境况是多么差,既使他们自己都吃不饱,他们也会无条件地收留你,让你跟他们一起生活,无怨无悔!这就是天下的父母!
“小璐,”母亲将电视打开对我说:“你先看看电视,我去帮你爸爸做饭,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去帮忙吧。”我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父亲却在里面说:“你不要进来,这里有的是油,千万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笑笑:“从小就做饭,我早都练出做饭不碰脏衣服的本事了。”
说着,我便走过去打开父亲才买的海鲜,清洗了起来。
同父母一起吃了午饭,母亲怯生生地求我吃了晚饭再走,我答应了。闲谈中,母亲问我:“你也快有二十二岁了,谈恋爱了吗?”
我苦笑了一下,又想起了方哲远。半晌才说:“算是谈了一个吧,到现在也等于分手了,他很优秀,学历高,工作好,钱也多,
我想我配不上他。”
“你长得这么漂亮,还不是百里挑一的!才二十二岁,不着急,好的在后头呢。”母亲说。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就是有一千一万个“好的”在前面哭着喊着要娶我,我的心里也依然只有方哲远一个人。我忘不了他,也不想忘了他。方哲远!方哲远!他现在会是什么心情呢?他回住所发现我的离开了吗?他会想我吗?想了想,我摇摇头,不,他更在乎的应该是那个李斯清!
“小璐,”母亲又用商量的口气说,“你不是要在上海呆一些日子吗,就到家里来住吧,别的不能说有多好,但保证能让你吃得好,现在我和你爸爸闲了没事就弄吃的,他的厨艺是越来越好,连我这个一向不怎么会做饭的人,现在也能上点台面了。怎么样,回家来住吧?”
“不行,”我说,我不是真的想拂她的意,“上班的地方离这里太远,附近也没有地铁,要是在这里住,我会经常迟到的。”
“噢,那么,常回来看看,这是你的家嘛。”
“如果有空的话,我会的。”
闲聊了一个下午,又开始忙晚饭。父亲母亲舍不得我走,总是时不时地劝我留下住一晚,说如果怕早晨上班迟到的话,他们可以给我钱让我坐出租车。看他们如此,我的心早就软了下来,住就住一晚吧。母亲高兴极了,又跑出去给我买了许多冰淇淋,多得我根本就吃不下。
闲聊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父亲:“爸,我在电视里看到说,文革结束后,上海知青有一次返城潮,好多人都回上海了,为什么你那个时候没有回来呢?”
父亲听到我竟然主动向他提出问题,眼神里闪过一抹激动的光,然后,他说:“那时候我和你妈妈已经结婚了,如果要回上海,就得离婚,因为只有单身知青才能回去。”
母亲接口道:“你爸爸是个好人,那时候好多知青都离婚了,不管男的女的,为了回上海,他们连孩子都可以不要,就别说老婆和丈夫了。但你爸爸没有和我离婚,他说什么都不离。而且,后来你爸爸又调到了乌鲁木齐的工厂里,他还是没有扔下我,而上想办法把我也调了出去,我们这才跳出农门的。”
我沉默着,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打小,我就知道父亲梦想回归上海的心有多么强烈,然而他却在有机会时坚决地放弃了,他这么做,没有别的理由,只可能是一点,那就是他爱母亲,爱得天荒地老,爱得刻骨铭心。这样的爱,如今的人还会有吗?可是,他那么爱母亲,超过了爱上海,但却不能像爱母亲那样爱我,或者爱哥哥,尽管今天的他让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亲情,但我难免还会在心里回忆过去。
夜晚来临,我躺在这个母亲说过属于我的房间里,感受着陌生与熟悉的一切。这是家吗?啊,我有多少年没有尝到过家的味道了?也许这就是家,是个有人做好了饭等你下班回来美餐一顿的家,是个当你累的时候有人会叫你休息替你做完家务的家,是个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向他们倾诉的家,是个可以得到一切安慰的家!
家的感觉充满了我的大脑,令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入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