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斯的祭品

五、八姨的故事讲完了:娜依一脸漠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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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也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盯在血焰口外。

一切真如螟后所说,那么必定会有往冥河去的信使从血焰口出来。不管这信使是毒虫还是血鸦,或者只是一阵风,她们都要盯准了才行。

然而周围如此安静……姥姥和螟后各自的心事都在这片阴冷晦涩的消沉中不断放大。

姥姥满脑子都是娜依和螟后从小到大的影子。

娜依和螟后都是在姥姥的照料下长大的,但姥姥明显更偏爱娜依。娜依的冷酷和诡异都是表面现象,她的内心是热情而执著的。螟后看着更温吞和善,也好说话,其实很难交心。螟后在姥姥这里还能表现出一点娇纵来,到了别人面前,就是一尊微笑的石像。

娜依和螟后的生日只相差一天。就在这一天之内,冥王星和月亮同时和原先的轨迹偏移,一天的距离,让两个女孩站在了悬崖的两端。

此刻只有姥姥知道,在这两个女孩出生之前,黑纱就已经决定从她们中间选择接班人,她们出生七天之后,她就敲定了娜依。

黑纱的这个决定一直让姥姥百思不得其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团疑惑越发难缠。娜依纵然有一副女暴君的脾气,性情上却完全是个天真少女。娜依确实是个很不容易被改变的人,但这样的固执意味着她将永远有颗骄蛮小公主的心,这样看来,这份固执对娜依来说不是优势,而是劣势。而螟后,就算她再多变,也不会变成娜依,这点多变又能碍多大的事?

黑纱当然看得出姥姥的疑惑,她只说,“当年被选上的为什么是我不是你,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我们的判断力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是吗?是吧。姥姥无话可说。失败者无话可说。

若干年前,姥姥和黑纱也是比肩而立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谁会成为黑蜘蛛谷的主人。那个时候,姥姥从不觉得黑纱比自己强多少。那时候,她们的差距可不象娜依和螟后这么大,姥姥和黑纱出生的时间之差一个小时。

她们年轻的时候,脾气相似,性格相似,外貌也相似。只有一点,她们中一个人比另一个人聪明——更聪明的那个是姥姥,黑纱有点笨。

这是真的,八姨在此处没有口误,写手鬼谷箫在此处也没有笔误。

那时候,碰到同一个问题,姥姥总能想到很巧妙的办法,而黑纱却常常正面迎接,虽然凭着一股蛮劲也能拿下任务,却总被撞得头破血流。

有一次,黑纱和姥姥同去山涧附近采药。偏偏那株最好的紫星罗生在最高最艰涩最滑腻的悬崖上。姥姥只看了一眼就决定放弃:那个地方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的,就算侥幸爬上去,也下不来。那山涧里封印着无数上古时期的怪兽,摔下去连骨头渣滓都捞不回来。何况她们不一定要配这副需要千年紫星罗的药,谷主要理气调伤,还有很多别的方子可以用,谷主指定的不过是效用最平常的一副。

可是黑纱又犯了傻,竟真要上去采药。姥姥想尽了办法也没拦住她。果然不出姥姥预料,黑纱手握紫星罗从山崖上跌下了山涧……

但是黑纱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她还在第二天接下了谷主的位子。只是她从此一身黑纱,再不以真面目示人。

前一任谷主的伤没好,她死掉了。

依照传统,那时候玄荆槛的驻守剖开了谷主的左手心,从里面取出一颗眼珠子大小的水晶球,再拿到紫色的月光下一照

——月光透过水晶球,地面上的投影赫然写着黑纱的名字。

这个时候,姥姥才相信,黑纱没有死。

她是摔下去了,但是掉到一半被另一处很小的断崖给挂住了。当时黑纱离一只沉睡中的庞然大物只有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于是,一个比姥姥笨的,而且曾经自寻死路的人最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爬到了姥姥头上。诶,你说,要是你是姥姥,你会不会神经错乱?

姥姥只有苦笑。

血焰口透出的火光暗淡下来,里面渐渐有诡异的影子开始游动。

螟后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姥姥一把拉住她,“就来了——”话音刚落,一片极轻的黑影从血焰口闪过。

这不过是极短的时间,但是到底没有逃过姥姥的眼睛。这个老太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几乎一把将螟后提了起来,螟后只觉得一阵眩晕,然后就是源源不断的风声从耳边擦过。这两个人象两只急行的黑蜘蛛,穿过玄荆,追踪闪过的黑影。

螟后一时间无法思考,她觉得自己有点后悔了,可又不清楚到底后悔什么。

也许这和后悔没有关系。

也许她只是有了某种预感。

娜依捧着琉璃小碗的双手开始颤抖,但她咬牙沉默,因为她的心还是凉的。

小碗中的岩浆渐渐冷却了,小碗却越来越烫。娜依觉得似乎有很细很细的火蛇从碗壁上钻出来,钻进自己双手的手心,然后顺着胳膊一直烧到双肩。

一条接着一条,每次前进一点点,从肩头向胸腔慢慢侵蚀。

娜依的心脏渐渐被这些交错的火蛇缠绕住,它们吐着鲜红的信子窃窃私语,它们在寻找突破口。

只要你的心脏还没有硬透,它们就能找到进入的缝隙,细小些没关系,它们长着尖利的獠牙,可以把口子撕大一点。

娜依的身体如遭雷击,一阵剧烈的摇摆……

就如要从中间裂开一样,就如第一次见到雨宁,就如失去雨宁的瞬间。是了,应该到火候了。娜依咬牙道,“好了——”

黑纱应了一声,道,“那么,我们开始。”她从娜依手中端起小碗,又从箱子拿出那把剪刀,“把你的左手给我。”

娜依伸出左手,一震剧痛从无名指传来。她依稀看到一团血雾从自己的手中升起。血雾舞动如鬼魅,娜依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条起雾的大河前。她仿佛能听到河水湍急流动的声音,血雾升腾中,这样的幻觉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她的脑海,她四下张望,却看不到人烟。那河水流动的声音象千足虫在她的心上爬动。

黑纱用那把剪刀在娜依的手上划开了一道将近十五公分的口子,从左手无名指的指尖一直到左手掌心。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记忆里雨宁的微笑忽然抢占了娜依的脑海。她无法控制地一遍遍想起他们相遇那天的阳光。

“忍着吧,会很痛……”

是,是很痛。娜依的冷汗似乎在一瞬间冒了出来,她浑身颤栗,难以呼吸。那不是左手上的疼痛,它确实始于左手,却象一条很细的火线,一直烧到心脏。娜依感觉自己的胸膛要炸开了,这突如其来的痛苦让模糊了她所有的感官。恍惚中娜依觉得自己正和一只无形的大手争夺自己的灵魂,孤独和无助如同黑夜中的鬼魅,从她的心底蜂拥而出。

疼痛依旧。大河上的雾气却散开了,娜依惊讶地发现,雨宁就在对岸——是他,那个笑颜清澈的少年,这一切是如此清晰!

娜依忽然想到什么,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土地,走进了水里……

黑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寸接一寸,一缕缠一缕……你比蚕丝更细腻,比牛筋更坚韧。你是神盘旋在人心中的圈套,你是人的美梦和酷刑……”

这仿佛是一首古老而漫长的歌谣。娜依从未听过,却觉得无比熟悉。河水冰凉,娜依渐渐地有些麻木了,她听凭疼痛的小蚜虫在她的血管和骨骼间飞快地行走。娜依只有看着似乎远在天边,却也近在咫尺的雨宁。他的目光温暖而忧伤,娜依流泪了,泪水一直流进伤口,这个时候她的整条左臂都已经皮开肉绽。

雨宁,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来解救的那个人,没有这个少年,我便没有未来……娜依的世界早已天旋地转。其实她一直无法接受雨宁的死,因为无法接受,她没有好哭过。

此刻,相比一开始那种散乱的痛苦,这个时候娜依明显感觉到一条很细很细的线在左边身体里一点一点移动。难道要把我的筋给抽出来?她有点恍然,这明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是她知道这不是筋,因为娜依能感觉到这条线的一端连在自己的心脏上。黑纱在不紧不慢地把这条线往外拉,于是她的心脏被一点一点拉紧,每一跳都比前一次更加艰难,窒息的感觉象河水,渐渐将她吞没。

娜依强忍着一切,尽力把头抬高,那边岸上的雨宁象一片飘零的光环,让溺水的人无法抗拒。雨宁的面容从未象此刻一样牵动娜依,他依旧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要向前走动的意思,也不会来把娜依救出这片湍流。娜依早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她早已成了随便黑纱摆布的鱼肉,但是她想看着雨宁,就算要忍受咫尺天涯的折磨——

那些浸满了阳光和青草香味的过往飞快地涌上她的心头,雨宁的影子在娜依的眼前反复重叠,她再也无法承受,终于喊了出来,可一开口,冰冷的河水就灌进了她的嗓子。

雨宁……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这念头和河水一起淹没了娜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