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里的故事经常以城市的犄角旮旯为背景,经常描述一些被掩盖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无一例外在黑夜中伸展,所以那个疯疯癫癫的声音说,要睁开鬼眼。
托鬼眼这个节目的福,也托了我呼吸道敏感容易嗓子难受的福,有一天半夜我很偶然地往外一看,就在那片街巷看到了那个黑袍人。当时大约刚过十二点一刻,这个人从一片模糊的灯光和阴影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向财大进发。这家伙的手里摆弄这一个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这片街巷里到底住着一群什么人?我仿佛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黑袍人的这身装束是这么不正常。我猜想那帐篷一样的袍子下面应该藏了什么东西。
那片街巷我也进去转过——白天晚上我都去过。若干年后,自以为很聪明的白鲨鱼也遗漏了太多的细节。见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了两件事,第一,这家伙一定在那片街巷里瞎搀和了一气,第二,那片街巷一定没有任何变化。一个上初中的女孩,当然不会象白鲨鱼那样在半夜独自四处暴走,我站在边沿上往里看的时候更多。
时间长了,街巷里的人表情都怪怪的。我老妈说有一次她看见一个人过来跟我说些个莫名其妙的话,吓得她以为那是人贩子。我问她然后呢?她说她刚要过去,那个人就走了。
你觉得这些恐怖吗?
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这些算什么了。我们家在那个地方住了将近五年,我就听了将近五年的鬼眼,看了将近五年乱街巷或者黑袍人。那个地方其实也不成个小区,周围到底住了些什么人,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全家搬到新城,我爸在新家里由衷地说了一句脏话。他说他妈的,终于走人了,那边的人看起人来眼睛直勾勾的,简直就是吊死鬼!我妈推了他一把说,当着孩子面你胡说什么呢。
我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其实到搬进新家的时候,我已经学会跟大人装蒜了。
是的,我确实发现了什么。到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肯定一件事,暮关财经大学不只是一所大学,它还是一个鱼塘。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渔夫从那片破街巷出发到财大去钓鱼,钓到的鱼一般情况下是学生,也有可能是老师和行政。我不知道这种状况是怎么形成的,也不知道它持续了多久,我只知道这已经成了惯例中的惯例,这里没有任何人会大惊小怪。似乎死个学生啊,失踪个教授啊什么的,和打雷下雨一样自然而然。
暮关财经大学大门口的附近有个很大的布告走廊。我大概算了一下,平均每个月就会张贴一个不太对劲的玩意。这个东西也许是讣告,也许是寻人启示,也有可能只是一张语义暧昧的小广告。它们可以千变万化,却终归有一个特点,它们只会被张贴一天,一天以后它们就象从未出现过一样。这个更迭速度比普通的通知、广告和海报要快至少一倍。也许是我自己比较迂腐,但我觉得至少讣告应该贴到当事人尸骨寒掉。寻人启示就更该多贴会儿了,只贴一天和不贴有什么区别吗?
我父母都是搞财经的,他们圈里的朋友也有在财大教书的,和认识水草的道理一样,我也认识一些财大子弟。我们在那边住的后两年,我忍不住向这些小朋友打听起了那些我在财大讣告和寻人启示里看到过的名字。不论我问谁,他们都有一半说不知道,还有一半说要回去问问父母,问完了以后的答复还是不知道。就算我问的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他们的课题组成员名单里,而且来自最新发的讣告,也一样。
他们说不知道的时候,个个表情诚恳而天真,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来。
据我妈说,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所谓的阴阳怪气的。我猜他们曾经为要不要送我去神经病院而争执过——不要说他们,连我自己也一度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
所有人都不去想的事情,我偏偏要琢磨,所有人都不在意的事情,我偏偏耿耿于怀。
中考结束以后的那个暑假,我每个黄昏都在财大校园里溜达。我被一种说不清的惯性控制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找那些谜底。
不过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谜底的尾巴。
我看到了那个黑袍人。
我坐在图书馆门外的阶梯上,对着大蛋黄一样下沉的太阳发呆,我忽然感觉有人在看我,一转头只看到一个飞快闪过的黑影——我不知道这家伙在太阳下山之前也出没。我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然后起身往家走。
已经放假了,财大的学生仍然很多——好像一个都没走。
我走下图书馆的楼梯,顺着横亘校园的主路往大门走。无数学生迎面而来,他们步履匆匆。我边走边想,这么多人,这是要去哪呢?没有人和我走一个方向,我成了一个逆行者。
我一直走,一直走……这条路不该这么长的,燕壁地价很贵,市区的校园不会太大……可是我到底走了多久呢?
我的腿很酸。燕壁中考是要算体育成绩的,我八百米长跑得满分,但是我当时腿很酸。生物老师说人体需要的能量实在跟不上,细胞会无氧呼吸产生乳酸……我到底走了多久?天快黑了。我转头一看,图书馆还在旁边。
迎面而来的学生一点也没少,他们象河水中的泡沫,擦着我冲过去——他们哗哗作响。事情好像不妙了……我猛然抬头,黑袍人就站在我面前不到三米。
他面对我而立,在涌动的人群中,象块冰冷的礁石。他的帽子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手上横着一把黑铁打造的镰刀,很大一把。那上面沾着温热的血滴,在夕阳下妖冶无比。
这样不行,我的冷汗下来了。我咬下牙来低头擦汗,一抬头,黑袍人又不见了。我站在原地,我暂时只知道站在原地。
学生们绕过黑袍人站过的地方,继续向我迎面走来。我走过去,黑袍人站过的地方有一摊血迹,很大一摊。
血迹中央有一个人头……
新鲜的人头,眼睛还在动——看来是个学生。
我如坠冰窿,我惶然四顾,周围人面无表情。我拉住一个过路的女生,我指给她看,她笑了笑,转身离去。我又拉住一个过路的男生,他不耐烦地说,看着点别踩上去就好了,后勤部的人会收拾干净的,又说,那又不是你的头。
我无法回答。我想起那些讣告和寻人启示,我想起那些诚恳而天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就是这样了吗?还有没有更让人难以想像的?那一刻,我确实不想知道。
我不敢动……我知道那个人头在看着我,可怜巴巴地,他想喊救命。
大爷的,我也想喊救命!
眼看天就要黑了,我毫无办法。我一遍遍看过经过的人,他们年轻漂亮,他们谈笑风生,他们花衣翩翩……
等等——他们,这些学生们,长的都一模一样!都是一张脸!
我没敢看他们的眼睛,我当时怕看了就会发现他们没眼睛,他们眉毛下面就俩出气用的孔。这是我事后想起来的,当时我没那个幽默感。
我忽然发觉整个校园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腐朽、肮脏、颓废、亢奋。
那到底是什么?在表面的光鲜之下,这到底是谁在掌控?他来了多久,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没有被阻止?为什么是我在提这些问题?而且是在我自己也安危未知的时候……
天黑了,那个人头开始唱歌。
他的歌声象狼叫,但是他终于不盯着我了。我象拔萝卜一样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一点一点往外走。
好在这一次我没再被困住,人头的歌声越来越远,我离家越来越近。走到财大大门口的时候我还能听到那种歌声,我忽然觉得我听过这歌,但是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歌词含糊生涩,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语言。
我忘了我回家以后父母的反应了,大概是没反应。那是他们事业最关键的几年,我天天处在放羊的状态。或者有可能那天他们都不在家,那时候我爸经常出差,而我妈总加班。
我也忘了我当天有没有因为这件事哭。
但是有一件事我可没忘。当天晚上“鬼眼”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一个看上去不怎么出众,又有点小个性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刚刚中考完,他说,她的家住在一所大学的旁边没她喜欢听“鬼眼”,她喜欢在听“鬼眼”的时候往窗外看……
那是一个星期日,夜里黑袍人又出现在财大的校园里。但是这一次,这家伙却盯着财大旁边的居民楼,确切地说,是盯着我房间的窗口。
那天晚上我没敢睡觉,一切无法解释的问题都蜂拥而来——
故事也好,小说也罢,总归是要有作者的,为什么鬼眼里播出的故事从来不播作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