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耳语:如果轮回真的无穷无尽,那么报应就是一笔无从清算的鬼账。
冰儿如愿了,再没有什么能阻拦她。
她象被一种奇特的力量附了体,在黑夜里赤手去采摘荒地里的黑色荆棘。那些诡异的植物上长满了锋利的刺,密密麻麻。冰儿却如获珍宝样地抱着它们,她全然感觉不到身上已经被划开一道道伤口,鲜血翻涌而出……
天快亮了,步履蹒跚的冰儿竟然翻墙回到了宿舍,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凌晨,所有的学生都在熟睡,寂静中冰儿的笑声竟象恶鬼的号角一样穿过走廊。
一块新鲜的饼,一些蜂蜜,一个黑荆棘编的篮子,一把石灰和一张很大的生纸。
一切都将齐备,冰儿做得无声无息。
没过多久,从燕壁传来了既安失踪的消息。
据说既安某天突然回家,第二天就不见了。家里以为她去学校了,一直没理会。学校找到既安家里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已经一个星期没见着她人了。
是的,就是这样。一切都这样简单,冰儿露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既安,骄傲的既安,不可一世的既安,你现在在哪呢?冰儿陶醉地畅想着,她想像着那头巨大的怪物扭动着三个丑陋的头颅扑向既安。它能把它的猎物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还有什么地方,它是地狱的看门狗啊!
冰儿认定既安不会再出现了,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她去了哪。不管她既安去了哪里,冰儿可是好好地呆在学校里,一点事都没有。
想到既安走的那天,冷冷地把那本关于诅咒的小书甩在冰儿面前的样子,那无疑是充满了嘲弄和不屑的。冰儿冷笑,那么现在呢?现在她还认为这只是件可笑的事么?现在她还觉得自己那时候摆起一副臭脸来对待自己是种标榜聪明的举动么?
只是可惜啊,冰儿摇头,如果能增加一个环节,让既安跪在她面前求饶,那就完美了。不过人太贪心是不好的。冰儿转念又想,自己施下诅咒却没有被反噬,这已经很好了,真的。啊,就让我小小地牺牲一点乐趣吧……
被这样的想法萦绕着,冰儿很是开心了一阵子
——各位觉得一阵子,大约是多长时间?
日子划过不长不短的一段,大学里的时光也就是这样,你觉得它该快了它就慢,你觉得它要慢点它就提速。学生们象往常一样忙碌,在忙碌之外他们都隐约感觉到了冰儿的变化。他们还记得那个刚入学时的冰儿,那是个很常见的小女孩,小虚荣,小脾气,小小的争强好胜,一切可恼又可爱的缺点附着在一段再正常不过的青春上。
学生们依稀记得自既安离开以后,冰儿有一段时间变得神经兮兮的,弄得大家都不敢跟她说话。好在这段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是还有一些学生觉得冰儿还是不正常,可到底怎么不正常,谁也说不清楚。
毕竟,她的作息、动作,她关心的事,喜欢的东西都和从前一样,她用和从前一样的语气评说她从前就喜欢或者讨厌的人。她的成绩没变,穿戴没变,语气和表情没变,还能有什么不同?
还是有些不同的,就算无法说清,也是有不同的。就算是冰儿自己也难以察觉,也是有不同的,她只是经常在凌晨做同一个梦,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被突来消息带起的兴奋慢慢退去,很快冰儿就只剩下这个梦。她时常梦见一片火海,有一个人影在火中痛苦地扭曲。
她站在旁边看。她想,那应该就是既安。冰儿这样想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的左臂上挎着那个她三天没睡觉编出来的黑荆棘花篮,一大张生纸盖在上面。她小心地揭开生纸,里面有一块新鲜的饼,冰上涂满了蜂蜜和石灰。饼被咬得残缺不全,剩下的饼上还沾着凝结的血块和纠缠不清的黑发。
那些黑发是既安的。
那些血是地狱三头犬的。
冰儿记得那一天,她将那段漫长的咒语念完后独自站在发红的满月之下,左膊挎着那个篮子,篮子里……从那以后她就经常做那个梦。说实话,她渐渐地也习惯了。冰儿习惯这个梦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那不过是个梦,再说这梦里也没发生什么。
渐渐地,一切都以这个梦为中心铺展开来,包括时间表。
学院里有人广播了小喇叭,说远在燕壁的既安突然失踪,是冰儿第二次做这个梦的时候。而在在冰儿第七次做这个梦之后,她在无意中看到既安的父母到学校来,后来辅导员就把他们叫去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那些话透露了辅导员的慌张,也透露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既安确实是失踪了,而且失踪了很长时间,不然她的父母也不会撒出这么大的网来找人。
宿舍里的姑娘们都知道既安和冰儿关系不好,有人偷眼瞄着冰儿的表情。
冰儿没表情,那时候那些关于诅咒的事情还在她心里翻滚着,但她越是热切地期待成果,表面上就越是冷淡。
等到梦出现第十三次的时候,学校里关于既安的话题被学生们所厌烦,不再有人提起。
总地来说,在冰儿面前一切都象必然淌过的河水一般安然,因为从既安消失算起,她确实没有碰到过任何“报应”。
只是冰儿没想到,她第五十次做那个梦的时候,那个少年出现了。
那个少年。
那个在食堂和冰儿有一面之缘的清俊少年,那个曾经劝说过冰儿,试图让她放弃使用诅咒的少年,那个先是让冰儿心中荡漾起涟漪,又迅速击起她怒火的少年。
他认识既安,他一定知道既安失踪的事。
这一次他们不是在食堂遇见的,一天傍晚冰儿走过学校附近的一片荒地的时候,竟看到少年站在荒草丛中看着她。他很平静,和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一样,冰儿想,他没有为既安的事情难过,看来他们没什么交情。
冰儿下意识笑了,她向少年走去。少年一直看着她,见她走过来,他却慢慢向后退。冰儿愣了愣,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冰儿再往前走,他又开始退。
“你这是什么意思?”冰儿忍不住问,“你干吗……你干吗看我?”
少年笑了笑,“认识你,所以看你。”
少年一笑,冰儿就轻松多了。“那你干吗躲我?”她甚至有了点撒娇的意思。
少年收起了笑容,他没有正面回答冰儿的问题。“我曾经劝说过你,让你不要动用黑魔法。那时候我觉得你还是听进去我说的话了,可是为什么最后……”
既然说到这里,冰儿也不愿正面回答了,“你认识既安吧?”她问。
“我认识很多人。”少年说。“我说过的。”
天色将暗,站在荒草中的少年变得不甚清晰。冰儿在一瞬间觉得他好像不是那个和自己在食堂聊天的干净少年。
这个站在荒草中的人,看上去更单薄,甚至透出一种令人发指的病态。
冰儿一时间不敢说什么了。
“你还是知道趋利避害的,”少年的声音有些缥缈,“所以你选择了地狱三头犬,目前为止,你也没有碰到过什么特别倒霉的事吧?其实比起惊喜来,多数人还是喜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的感觉。你想让我祝贺你吗?”
冰儿似乎点了一下头,又似乎没有。
“我现在很想问问你,你觉得经过这一遭,你对诅咒有多少了解?”少年的语气越发冰冷,冰儿忽然想到少年曾向自己坦言,他也是和黑魔法有所接触的人——而现在他来找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
那时站在荒草中,冰儿确信自己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那种气味她刚刚接触没有多久,但已经在吸引她。和少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身上是没有这样的气味的,而现在冰儿已经知道,他是把那一部分伪装了而已。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冰儿的脑海,她决定冒一个险。
“我觉得我在施诅咒方面还挺有天赋的,”冰儿说,“我从来不懂什么黑魔法,却成功了。不是任何初学者都做得到的吧?”
“你打算投奔地狱来客的阵营了么?”
少年一句话问到了冰儿小聪明的关键处,她反倒不吭声了。
“听我的吧——你总得听我一回吧,”少年没有语气地说,“其实你该有预感了,就算是没有反噬的诅咒又怎么样?一只脚踩进来,就别想再干干净净地出去。与其这样不三不四,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不如彻底到我们的阵营里来……你已经动过一次手了,再做下去会很容易的……”
天快黑了,少年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冰儿听着他越发诡谲的腔调,久违的恐惧从心灵的角落慢慢苏醒。
“我以为,”少年长叹一声,“我以为尽管我自己已经不干净了,却还可以劝说别人不要趟混水——比如你。可是事实又怎么样呢?现在我想明白了,既然人需要各司其职,我也就该做些我该做的事——你觉得呢?”
少年两手张开,一线幽绿幽绿的火光在他的双手间抻开。少年马上被笼罩在一股缥缈诡异的绿色浓烟里,周围的荒草似乎也受到了什么特别的召唤,在无风的夜色中象倒插在地上的虫子一样开始扭动……
“来吧,”少年又笑了,可冰儿看到的却是乌青突出的双眼和血色触目的双唇。“你不是觉得自己是个诅咒的天才吗?那就过来,做你最擅长的事……你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就可以和我们一样……”
“你……你别过来,你要干什么!”冰儿惊叫着向后退去,她惶然看到清俊的少年在地狱的气息中变得象恶梦中的怪物一样狰狞。她忽然发现有的气味也不过是在若隐若现的时候才有吸引人的神秘和妩媚,一旦真面目揭晓,就只有恐惧……
毕竟,从既安离开到现在,冰儿看到的一直是地狱来客模糊的侧影。她所做的,她所看到的,不是自己在恼怒中产生的幻想,就是暗示和似是而非的怂恿。当真正的恶魔出现在面前,自己原先的那些不顾一切,那些疯狂都深深地沉默在了泛滥的求生欲中。然而越慌越乱,冰儿一个踉跄摔倒在了草丛里。而那少年早已不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冰儿逼近。那道绿色幽光罩向冰儿的时候,她只觉得全身一凉,好像呼吸都被人一把掠走——
少年的双手在冰儿头顶摊开,冰儿只听见两声刺耳的尖叫,两只硕大的绿色飞蛾撕裂少年的手掌,浑身带血地爬了出来,呼啦啦扑向冰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穿来的一声呼哨划过天际,少年、飞蛾、那绿色的怪光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冰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晕倒之前映入她眼帘的,居然是开始泛白的天际。
这也是冰儿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后来,冰儿就找不着那本关于诅咒的书了。
后来,冰儿就不怎么经常做那个梦了。
后来,冰儿时常怀疑关于既安,关于诅咒,关于那个少年的一切根本没发生过。因为她觉得现在自己清醒了,而一切都了无痕迹。再回头想想当时的一切,她又觉得章法错乱,毫无逻辑。
是挺乱的,而且莫名其妙。你会相信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过吗?如果你不相信,那么说明你抱着一颗成年人的心。冰儿当然也会抱着一颗成年人的心去想问题的,因为四年并不长,她很快要毕业,要工作什么的。
冰儿这样的女孩生活轨迹总是极其简单,省略了花前月下省略了不合时宜,到距离毕业还有一年左右,当冰儿刚刚搞定了一个大公司的实习岗位以后,父母给她安排了一次相亲。两家是老朋友,男孩子大几岁,老实巴交,冰儿懒得再做别的选择。两个人的事情很快被长辈“内订”了。订婚的时候,两家人吃着饭,聊着天,气氛不错。虽然说不上来有什么可高兴的,但是大家都喝了点酒。
冰儿不常喝酒,她开始头晕,不过她觉得感觉不错。
稳稳当当的二十几年,回头看看学历也有了,工作也不愁找不到,现在家也要有了,该有的都有了。既然长辈们说这个场合可以喝点,那就喝点吧,晕点也没什么。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周遭的响动渐渐显得有些远,冰儿有点不习惯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于是在想到了很多人以后,她眼前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了既安的面容。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忘记再去关注她的动向,她后来被找到了吗?也没有人说过这个事。既安,冰儿在想,如果没有失踪,现在会怎么样呢?那个特立独行到了尖酸刻薄的地步,那个多才而傲慢的女孩,她是不会接受相亲的,又没有人敢去追她。既安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不知道什么单位愿意接受这么个让人不舒服的人……
想来想去,冰儿倒觉得,如果既安没失踪,事情是不是会更好玩一些?
如果她没失踪,到了现在,到了快毕业的时候,两个人放到一起叫大家看看——一个是工作也要有了,老公也要有了,一个是因为一副狗脾气闹得人人都躲……冰儿有点懊恼自己当初的急躁,那时候怎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让既安怎么样呢?
怎么样……怎么样呢?冰儿马上又觉得别扭,既安的失踪真的和自己当年的那场荒唐举动有关系吗?可是自己当年到底做了什么荒唐的事呢?现如今那书也找不到了,那些东西也没有了,那个梦也不怎么做了,谁知道那些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是啊,那个梦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冰儿开始回忆。那梦里有一片火海……
那样的火冰儿只在那个梦中看到过,那不是谁家着火了的那种火,也不是焚烧什么东西才有的火。那火不是在烧,是在跳跃和舞蹈,是在狂欢。似乎每一朵火苗都是有生命的,他们连在一起,用一种诡异的语言唱着高高低低的调子……他们是一群鬼魂,正围拢在一起,开着属于他们的晚宴……
并不久远的记忆慢慢浮起,冰儿竟清晰地看到了身再梦境时也没能看到的一些细节。
她看到那个在火海中扭动的身影。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应该不是既安,那甚至不完全是个人,那是一个人和兽类交杂的身影。冰儿不知道那是一个人和一只(也许不只一只)野兽在火海里扭动,还是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在火海里扭动。
冰儿隐约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不管怎么说,她想,不管哪火海里的是谁,总之那是个被刑罚和折磨的家伙。她试图看仔细些,眼睛却被浓烟熏到。冰儿往后仰了仰,她有点累了。这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其实你还是很想知道那是谁的,是吧?”
冰儿晕乎乎的,随口答道,“没有那么想知道,总之是和我没关系的人。”
可是那个声音低低地笑了,那笑里有别的意思。
“那火里是谁?”冰儿感觉到什么,喃喃地问。
那个声音却问,“按照梦里的情境,你不是应该左臂挎着篮子么?”
冰儿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左臂,她只看到自己左手上拿着酒杯。我喝多了,刚刚这样想,冰儿就僵住了——
她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热浪翻滚而来,抬头间冰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那火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她的脑海中转移到了现实里,他们吃饭的包房现在竟是一派人间地狱的景象。隔着狂欢的火苗,冰儿再次看到了那个扭曲的人影,是的,她来不及惊诧,那人影和她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可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竟是她未婚夫的影子!
关于这场火灾,冰儿记住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窗户,她翻窗而出。那时候冰儿已经没有理智了,幸好那包房楼层不高,她只受了点皮外伤。
只是在她将要落地的一瞬间,既安的面容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只是一瞬间。
她忽然想到,刚才那个与她对话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既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