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沼泽秘径
咕噜行走时头颈往前抻着,经常手脚并用,走得很快。弗罗多和山姆得费不少力气才跟得上他。但他似乎已经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假如他们落在后头,他会转身停下来等他们。过了一阵,他将二人领到他们之前碰上的那道狭窄沟壑的边缘。但是现在他们离山岭要远些了。
“就是这里!”他喊道,“这里面有一条下去的路,没错。现在我们顺着它走——出去,出到外面那边去。”他指向东南边的沼泽。沼泽的臭气钻进了他们的鼻孔,即使在凉爽的夜风里,那气味也是又浓烈又难闻。
咕噜沿着边缘上蹿下跳,过了一会儿向他们喊道:“这里!我们可以从这里下去。这条路斯密戈走过一次,我走这条路躲过了奥克。”
他带路,两个霍比特人跟着他爬下去,钻进昏暗中。路不难走,裂罅在这里只有大约十五呎深,十多呎宽,底部有流水。从山上潺潺流下的众多小河注入前方那片凝滞不动的水塘和泥潭里,而这实际上是其中一条小河的河床。咕噜向右拐,朝着偏南的方向走,两只脚把岩石河**浅浅的水踩得四处飞溅。水的感觉似乎令他十分愉快,他自顾自地咯咯笑,有时甚至嘎嘎地唱起歌来:
土地冷又硬
咬我们的手,
啃我们的脚。
大石头小石头
就像老骨头
干枯又无肉。
只有小溪与池塘
湿润又清凉,
我们的脚好舒畅!
我们只愿——
“哈!哈!我们想要什么?”他说,往旁边看看两个霍比特人,“我们会告诉你们。”他呱呱地说,“他早就猜到了,巴金斯早就猜到了。”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山姆在黑暗中捕捉到了那眼神,认为那绝不令人愉快。
活着却没有呼吸,
冰冷有如死气;
永不口渴,饮水不停;
身披鳞甲,却无声息。
溺死在陆上,
以为岛屿是高山,
泉水是喷气。
真是滑溜又美丽!
能遇上,多高兴!
我们只愿
抓住一条
鲜美多汁的鱼!
这些歌词只让山姆更担心一个问题——自从明白弗罗多要接纳咕噜当向导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食物怎么办?他没想到他家少爷可能也想过这件事,但他估计咕噜想过。说实在的,咕噜独自游荡了这么久,他到底吃什么过活?“吃得不好,”山姆想,“他看起来饿得半死。我敢打赌,如果没有鱼,他才不会太讲究,肯定想尝尝霍比特肉是个什么味儿。我看他很可能趁我们打瞌睡时下手。哼,他休想,至少别想打山姆·甘姆吉的主意。”
他们一脚高一脚低,摸黑沿着弯弯曲曲的沟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起码对双腿疲惫不堪的弗罗多和山姆来说,这段时间显得很久。沟壑往东拐,随着他们前行,它越来越宽,也渐渐变浅了。头顶的天空终于露出黎明的第一道灰白。咕噜毫无倦色,但这时他抬头望了望,停了下来。
“天快亮了。”他低声说,仿佛白昼是种会偷听他说话、扑来袭击他的东西,“斯密戈会待在这里。我会待在这里,这样大黄脸就看不见我。”
“能看见太阳,我们会很高兴。”弗罗多说,“不过我们会待在这里,眼下我们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
“你们看见大黄脸会高兴,那可不聪明。”咕噜说,“它会把你们暴露出来。明智的好霍比特人会和斯密戈待在这里。这儿到处都是奥克和肮脏的东西。他们可以看得很远。待在这里跟我一起躲着!”
他们三人靠着沟壑底的岩壁坐下来休息。这里的岩壁已经不比一个大个子人类高多少了,底部有些干燥石块垒成宽而平的岩架。水从对面的渠道里流过。弗罗多和山姆找了块扁石坐下,背靠着休息。咕噜在溪水中嬉戏玩水。
“我们得吃点东西。”弗罗多说,“斯密戈,你饿不饿?我们的食物虽少,还是会尽量省一点给你。”
听到“饿”这个字,咕噜苍白的眼中燃起了一道绿光,这使那双眼睛在那张面黄肌瘦的脸上显得愈发突出。有那么片刻,他故态复萌,又摆出了过去的咕噜做派。“我们很饿,是的我们很饿,宝贝。”他说,“他们吃的是什么?他们有好吃嘶嘶的鱼吗?”他的舌头从黄黄的尖牙间耷拉出来,舔着毫无血色的嘴唇。
“不,我们没有鱼。”弗罗多说,“我们只有这个——”他举起一片兰巴斯饼,“——还有水,不知道这里的水能不能喝。”
“是嘶嘶,能喝,好水。”咕噜说,“喝吧,喝吧,趁我们还能喝!不过,他们吃的是什么,宝贝?它嚼起来很脆?好吃吗?”
弗罗多掰了一小块饼,连同外边包的叶子一起递给他。咕噜嗅着那片叶子,脸色大变,一股厌恶之情跃然脸上,还带着一丝他旧时的怨恨。“斯密戈嗅出来了!”他说,“精灵国来的叶子,嘎!臭死了。他爬上那些树,他洗不掉手上的味道,我漂亮的手啊。”扔下叶子,他拿起一小角兰巴斯,小小地咬了一口。他猛吐出来,然后呛咳个不停,浑身发抖。
“啊咳!难吃!”他唾沫四溅地说,“你们要噎死可怜的斯密戈。什么糟烂玩意儿,他没法吃这个。他必须挨饿。但是斯密戈不介意。好霍比特人!斯密戈发过誓。他会挨饿。他吃不了霍比特人的食物。他会挨饿。可怜、瘦弱的斯密戈!”
“我很抱歉,”弗罗多说,“可是恐怕我帮不了你。如果你愿意试试,我想这食物对你有好处。不过你大概连试都没办法试,至少目前没办法。”
两个霍比特人默默地嚼着兰巴斯。不知怎地,山姆觉得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它都不如现在这么好吃——咕噜的举动让他重新注意到了它的味道。但是他觉得不自在。咕噜就像一条蹲在别人餐桌旁满怀期待的狗,盯着他把每口饼从手里送到嘴里。很显然,直到他们吃完准备休息了,咕噜才确信他们没有藏匿他能分享的美味食物,这才走开几步独自在一旁坐下,呜咽抱怨了一会儿。
“我说!”山姆对弗罗多小声说,不过音量也没多轻——他其实并不在乎咕噜会不会听见,“我们一定得睡一会儿。但是有这饿鬼在旁边,不管他发没发誓,我们都不能同时睡着。我敢保证,不管他是斯密戈还是咕噜,都不可能这么快就转了性。你先睡吧,弗罗多先生,等我眼皮撑不住的时候我会叫你。就跟以前还没逮到他时一样,咱们轮流睡。”
“也许你是对的,山姆。”弗罗多明着说,“他是有了改变,但究竟是怎样的改变,又变了多少,我还不确定。不过,认真地说,我想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目前没有。不过你想守哨就守吧。让我睡两个钟头,不要多,然后叫我起来。”
弗罗多累极了,话才说完,头就往胸口一垂,睡着了。咕噜似乎也不再有任何恐惧,他蜷起身子很快入睡,全不在意周围。不久,他就像块石头一样躺着一动不动了,咬紧的牙缝中传出了嘶嘶的轻微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山姆怕自己坐着聆听两个同伴的呼吸声也会跟着睡着,就站起来轻轻戳了戳咕噜。咕噜松开握紧的手,抽搐了一下,但除此没有别的动静。山姆弯下腰,贴近他耳边说了声鱼,但他没有反应,连呼吸都没有稍微停顿一下。
山姆挠了挠头。“一定是真的睡着了,”他喃喃道,“如果我像咕噜那样,那他就永远别想再醒来。”他脑海中想到了剑和绳子,但他克制住了,只是走到自家少爷旁边坐下。
山姆醒来时,上方的天空一片昏暗,不但不比吃早餐的时候亮,反而还更黑了。山姆一骨碌爬了起来。尤其是肚子饥饿与精神充沛的感觉,让他猛地明白自己睡了整整一个白天,至少九个钟头。弗罗多还在沉睡,这会儿伸展开手脚躺在他旁边。咕噜不见踪影。山姆借用了他家老头那一大堆训人的词儿,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他也同时想到,自家少爷说得对:眼下没有什么需要防备的。不管怎么说,他俩都还活着,没被勒死。
“可怜的坏蛋!”他不无懊恼地说,“我想知道他这会儿跑哪去了?”
“没跑远,没跑远!”有个声音在他上方说。他抬起头,看见咕噜那颗大脑袋和耳朵的轮廓映衬着傍晚的天空。
“喂,你在干吗?”山姆喊道,他一看到那身影,顿时疑心又起。
“斯密戈饿了。”咕噜说,“马上就回来。”
“现在就回来!”山姆吼道,“嗨!回来!”但是咕噜一溜烟不见了。
弗罗多被山姆的吼声吵醒,边揉着眼睛边坐了起来。“哈罗!”他说,“怎么啦?几点了?”
“我不晓得。”山姆说,“我估计太阳已经下山了。他跑掉了,说他肚子饿。”
“别担心!”弗罗多说,“担心也没用。他会回来的,你看着吧。誓言还会约束他一阵子。反正,他不会离开他的宝贝的。”
当弗罗多得知他们睡死了好几个钟头,而咕噜——还是非常饥饿的咕噜——就逍遥在侧,他并不怎么在乎。“别再想你家老爹那些骂人的话了。”他说,“你当时太累了,但结果不也挺好的:我们俩现在都休息够了。前面还有艰苦的路要走,一条最艰苦的路。”
“食物呢?”山姆说,“我们要做完这个活儿,得花多长时间?等做完之后,我们又要怎么办?这行路干粮虽说能叫你的腿脚冒出股奇妙的劲头赶路,可是你可以说,它填不饱肚子:总之我感觉是填不饱,我并没有对准备它的人不敬的意思。但你还是得每天都吃掉一些,而它又不会长。我算了算,大概够吃那么三星期吧,不过我提醒你,那还得是勒紧裤带省着吃。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吃得有点太随意了。”
“我不知道我们要走多久才会——才会完成。”弗罗多说,“我们在这片丘陵耽搁得实在太久了。但是,山姆怀斯·甘姆吉,我亲爱的霍比特人——我其实该说,我最亲爱的霍比特人山姆,我最亲密的朋友——我想我们不需要去想以后会怎么样。就像你说的,做完这个活儿——我们真有希望把它做完吗?而如果我们做完了,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如果至尊戒被扔进火山里,而我们就在旁边,那会怎样?我问你,山姆,我们真的还可能需要干粮吗?我想不需要了。如果我们能支撑住,让双脚把我们带到末日山,我们就尽力了。而我开始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山姆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拉过他家少爷的手,俯下了身,但他没有亲吻那只手,只是眼泪止不住滴在上面。接着他转身,抬手用袖子去擦鼻子,然后起身重重踏步走了一圈,试着要吹口哨却吹不出,半晌才费力说道:“那讨厌的家伙哪里去了?”
实际上,咕噜很快就回来了。但他轻手轻脚的,他俩都没听见,直到他来到他们面前。他的手指和脸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嘴里仍在嚼着,口水从嘴角淌下来。他究竟在嚼什么,他们都没问,也不愿意去想。
“蚯蚓,甲虫,要么就是洞里挖出来的黏滑东西。”山姆想,“呕!肮脏的家伙,可怜的坏蛋!”
咕噜什么也没跟他们说,只在溪里把自己洗干净,并喝了个饱。然后他走到他们面前,舔着嘴唇。“现在好多了,”他说,“我们休息好了?准备上路了吗?好霍比特人,他们睡觉的样子真好看。现在信任斯密戈了吧?非常、非常好。”
他们下一段的旅程和之前的差不多。他们越往前走,沟壑就越浅,沟底的坡度也越和缓。沟底不再尽是岩石,泥土多了起来,两旁的陡壁逐渐降低,成了平缓的坡岸。沟开始变得蜿蜒曲折了。黑夜即将过去,但是云层这时遮蔽了星月,他们只是从缓缓扩散的稀薄微光,才推断出天快要亮了。
在寒风凛冽的时辰,他们来到了水道的尽头。此处两岸变成了长满青苔的土墩。溪水越过最后一重饱受蚀刻的岩架后,汩汩响着倾注进一片褐色的沼泽,消失了。尽管他们感觉不到风吹,枯干的芦苇仍在沙沙作响。
如今,呈现在他们两旁与前方的,是广阔的沼泽和泥潭,向南、向东一直延伸到朦胧的晨光中。乌黑恶臭的泥塘蒸腾起一股股盘旋的雾气,浓烈的臭味令人欲呕,悬在凝滞的空气中。远处,这时几近正南的方向上,隐约耸现出魔多的山墙,如同一横排破絮似的乌云,飘浮在危险的茫茫雾海上。
现在,两个霍比特人完全落入了咕噜手中。在这迷蒙的光线中,他们不知道也猜不到,自己其实就在沼泽的北部边界上,沼泽的主体横陈在他们南边。如果他们熟悉这片区域的地形,便会知道:只要稍微耽搁一点时间,往回走一段路,然后折向东,他们就能经由坚实的道路绕过沼泽,抵达光秃
秃的达戈拉德平原——那是一片位于魔多大门前的古战场。这并不是说,走那条路就意味着大有希望。那片岩石平原上无遮无蔽,还有奥克和大敌士兵走的许多交通要道穿过。在那里,即便是罗瑞恩的斗篷也掩护不了他们。
“斯密戈,现在我们要怎么走?”弗罗多问,“我们一定要穿过这片臭气熏天的沼泽吗?”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咕噜说,“霍比特人要是想很快抵达那座黑色山脉去见他,就不需要。往回走一点,再绕一点——”他细瘦的胳膊朝北又朝东挥了挥,“——你们就能踏上坚硬冰冷的路,直达他国度的大门。有许多他的手下在那里等候贵客光临,非常乐意把他们直接带到他面前,噢是的。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那条路。很久以前,它在那里逮到了斯密戈。”咕噜打了个寒战,“但是,从那以后斯密戈就好好地用自己的眼睛了,是的,是的,从那以后,我就善用我的双眼、双脚,还有鼻子。我知道其他的路。更难走,也不那么快,但是更好,如果我们不想要他看见的话。跟着斯密戈!他能带你穿过沼泽,穿过迷雾,又好又浓的迷雾。只要你们非常小心地跟着斯密戈,那么在他逮到你们之前,也许你们能走上很长一段路,相当长,是的,多半可以。”
天已经亮了,这是一个无风、阴郁的早晨,沼泽的浓烈恶臭一阵阵扑来。空中云层很低,阳光穿不透,咕噜似乎也急着要立刻上路。因此,他们稍事休息之后就再次出发了,很快就迷失在一个影影绰绰的寂静世界里,与周围的陆地完全隔绝,无论是他们已离开的丘陵还是他们要前往的山脉,都见不到一点踪迹。他们缓慢地排成一列前进:咕噜、山姆、弗罗多。
弗罗多似乎是三人中最疲惫的,虽然他们走得很慢,但他还是常常落后。两个霍比特人很快就发现,看似广阔无边的一整片沼泽,实际上是由无数个水塘和软泥潭,以及纵横交错的水道连接成的一张大网。只要有奸巧的眼睛和双脚,就能从中穿针引线般找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咕噜肯定有这样的奸巧,他也全用上了。他那个顶在长脖子上的大脑袋不断地左顾右盼,同时鼻子不住嗅闻,嘴里也不停地喃喃自言自语。有时他会举起手示意他们暂停,自己往前走一小段路,蹲下来用手指或脚趾测试一下地面,或只是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聆听。
一切都阴沉又令人厌倦。潮湿冰冷的冬天还滞留在这片被遗弃的乡野中。惟一能见到的绿色,是铁青色野草的渣滓,浮在流动缓慢、黑腻腻的阴沉水面上。枯死的野草和腐烂的芦苇犹如早被遗忘的夏日那残破的阴影,在迷雾中时隐时现。
白昼流逝,光线随之增强了一点,雾气上升,变得更稀薄透明了。远在这片充斥了腐烂和蒸汽的世界上方,太阳这时已经升得很高,金光灿烂,照耀着下方一片铺着耀眼泡沫的宁静乡野。但从下面看,他们只能见到她匆匆而过的鬼影,模糊、黯淡,既无颜色,也无温暖。但是,即便她的存在只是这样一个淡淡的影子,咕噜也皱眉畏缩不前。他暂停了行程,他们像被追猎的小兽般,蹲在一大片褐色的芦苇丛旁休息。四周是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落尽羽穗的空芦苇秆轻微晃动的沙沙声掠过,以及破败的草叶在他们感觉不到的微弱气流中颤动。
“连只鸟也没有!”山姆悲哀地说。
“没有,没有鸟。”咕噜说,“好吃的鸟!”他舔舔牙齿,“这里没有鸟。这里有蛇,有虫,有水塘里的东西。一大堆东西,一大堆肮脏的东西。没有鸟。”他悲伤地住了口。山姆满脸厌恶地看着他。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与咕噜同行的第三天。黄昏的阴影笼罩外面那些更欢乐的土地不久,他们就又上路了,一程又一程,中间只有短暂的停留。这些暂停不算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帮助咕噜。现在,即使是咕噜也不得不万分小心地前进,他有时候也会茫然若失,半晌不知如何走好。他们已经来到了死亡沼泽的中心地带,四周一片漆黑。
他们走得很慢,弓着腰,接踵而行,聚精会神地跟着咕噜走出的每一步。沼泽变得更泥泞,铺出一个个凝滞不流的宽水塘,其中越来越难找到坚实些的地面,好避免落脚时陷入咕嘟作响的泥沼。三个旅人都很轻,否则谁也不可能找到路通过。
眼前天已经全黑了,空气本身似乎漆黑沉重到了令人无法喘息的地步。当有光亮出现时,山姆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他以为自己头昏到眼花了。他先是从左眼角瞥见一个光点,一缕倏忽消逝的淡淡光辉。但随即又出现了一些:有些像忽明忽暗的烟,有些像点在看不见的蜡烛上、缓慢摇曳的朦胧烛火。它们像被隐藏之手抖开的幽灵布巾,四处飘忽腾挪。但是他的两个同伴都一言不发。
最后,山姆再也忍不住了。“这都是什么啊,咕噜?”他低声问,“就是这些光亮?它们现在把我们包围了。我们掉进陷阱了吗?它们是谁?”
咕噜抬起头来。他面前是一潭黑水,他正在地面上爬来爬去,拿不准该走哪里。“是的,它们把我们包围了。”他低声说,“狡诈惑人的光亮。死人的蜡烛,是的,是的。别管它们!别看!别跟它们走!主人哪里去了?”
山姆回过头,发现弗罗多又掉队了。他看不见弗罗多。他回头往黑暗中走了几步,不敢走太远,只敢以沙哑低语呼唤。突然间,他撞上了弗罗多,对方正呆呆站着,望着那些苍白的光亮,两手僵直垂在身侧,上面滴着水和黏液。
“来吧,弗罗多先生!”山姆说,“别看它们!咕噜说我们千万不能看。我们得跟上他,尽快走出这个鬼地方——如果走得出去的话!”
“好。”弗罗多说,仿佛大梦初醒,“我来了。走吧!”
山姆再次快步朝前走,却突然一个趔趄,脚被什么老根或草丛绊住了。他扑倒了,双手重重着地,却一下深深陷进了黏乎乎的烂泥里,结果脸也几乎贴到了黑水塘的表面。烂泥发出了轻微的嘶嘶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那些光亮摇曳舞动,飞旋起来。有那么片刻,他面前的水看起来就像是沾满污垢的玻璃窗,他正透过它朝里凝视。他猛地把双手拔出泥塘,惊叫着一跃而起。“底下有死东西,水里有死人脸!”他惊恐地说,“死人脸!”
咕噜大笑。“死亡沼泽,是的,是的,这就是它们的名字。”他咯咯笑道,“当蜡烛点亮的时候,你不该朝里看的。”
“他们是谁?他们是什么?”山姆浑身发抖,转向弗罗多问道。弗罗多这时就在他背后。
“我不知道。”弗罗多用梦呓似的声音说,“不过我也看见他们了,在那些水塘里,蜡烛亮起来的时候。那一张张苍白的脸,他们躺在每一个水塘里,在黑水的幽深之处。我看见了他们:狰狞的脸孔很邪恶,高贵的脸孔很悲伤。有许多高傲美丽的脸孔,他们银色的头发缠满水草。但是,他们全都腐臭、朽烂,全都死了。他们全都发着邪光。”弗罗多抬手蒙住了眼睛,“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想我看见那里面有人类和精灵,旁边还有奥克。”
“是的,是的。”咕噜说,“全都死了,全都烂了。精灵、人类和奥克。死亡沼泽。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战,是的,斯密戈小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在我小的时候,宝贝还没出现的时候。很大一场战斗。高大的人类拿着长剑,还有可怕的精灵,还有嚎叫的奥克。他们在黑门前的平原上厮杀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从那之后沼泽就开始扩大,吞没了坟墓,不断地向外蔓延、蔓延。”
“但那至少也是一个纪元以前的事了!”山姆说,“那底下不可能真的有死人!这会不会是黑暗之地孵化出来的某种妖术?”
“谁知道?斯密戈不知道。”咕噜答道,“你够不到他们,你摸不到他们。我们曾经试过,是的,宝贝。我试过一次。但是你够不到他们。只能看到样子,也许,却摸不到。不,宝贝!全都死了。”
山姆脸色阴郁地看着他,又浑身抖了抖,觉得自己猜出了斯密戈为什么试图去摸他们。“呃,我不想看见他们,”他说,“永远都别再看见!我们就不能上路,快点离开吗?”
“可以,可以。”咕噜说,“但是要慢慢地,非常慢。非常小心!要不然霍比特人就要掉下去跟那些死人做伴,点燃小小的蜡烛了。跟着斯密戈!别看那些光亮!”
他朝右边爬去,在水塘四周寻觅一条可走的路。他们紧跟在他背后,弯着腰,就像他一样常常用手触地。“再继续这么走下去,我们就要变成一排三个宝贝小咕噜了。”山姆想。
他们终于来到这黑水塘的尽头,又爬又跳地从一簇不可靠的植物丛跃到另一簇,惊险万分地穿了过去。他们经常一个趔趄,失足踩进或手先着地栽进臭如粪坑的水中,到了最后,他们几乎从头到脚都脏兮兮、黏腻腻,彼此闻起来都臭气熏天。
当他们终于再次踏上比较坚硬的地面时,夜已经深了。咕噜嘶嘶低声自言自语着,不过显然很高兴:通过某种神秘的途径,凭借某种混合了感觉与嗅觉的认知,加上对暗中形体的不可思议的记忆,他似乎又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并且对前面的路又有了把握。
“现在我们继续走吧!”他说,“好霍比特人!勇敢的霍比特人!当然,非常、非常疲倦;我们也是,我的宝贝,我们全都非常疲倦。但是我们必须带领主人远离这些邪恶的光亮,是的,是的,我们必须。”说完这些话,他再次上路,几乎是小跑着奔下一条看似长长的、夹在高高的芦苇之间的小路,而两个霍比特人跌跌撞撞,用最快的速度跟在他后面。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来,充满疑惑地嗅着空气,嘶嘶作声,仿佛又遭受了困扰或心中不悦。
“又怎么啦?”山姆误解了他的举动,怒喝道,“有什么好嗅的?我捏着鼻子都快被这臭气熏倒了。你很臭,少爷也很臭,这整个地方都很臭。”
“是的,是的,而且山姆也很臭!”咕噜答道,“可怜的斯密戈嗅到了,但是好斯密戈忍着。帮助好主人。但那不是问题。空气在流动,正在起变化。斯密戈很纳闷,他不高兴。”
他继续走,但不安越来越明显,他不时站直身体,伸长脖子朝东又朝南望。有好一阵子,两个霍比特人既没听见也没感觉到是什么在困扰他。接着,三人突然全停下来,僵在原地聆听。弗罗多和山姆感觉自己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拖长的号叫,声音又高又尖,听起来残酷无情。他们一阵颤抖。与此同时,他们察觉到空气在颤动,并且变得异常寒冷。他们竖起耳朵站在原地,听见了一个好像是风从远处吹来的声音。那些迷蒙的光亮晃动着,黯淡下来,然后熄灭了。
咕噜不肯走了。他站在那里哆嗦个不停,嘴里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直到一阵疾风刮起猛吹到他们身上,飕飕咆哮着掠过整片沼泽。夜变得不那么黑了,亮得足以让他们看见——或隐约看见——一堆堆不成形状的雾气盘旋扭曲着朝他们滚滚涌来,又从他们身边逝去。他们抬起头来,看见天上的云团散了,碎成丝丝缕缕的云絮。接着,月亮自南边的高空中露出了闪着微光的脸庞,在翻飞的云絮中穿行。
有那么片刻,这景象令两个霍比特人的心情欣慰起来。但咕噜却畏缩伏地,喃喃咒骂着那个大白脸。接着,就在弗罗多和山姆瞪着天空,深呼吸着新鲜空气时,他们看见它来了:一小朵从那片可憎的山岭飞来的云,一个从魔多释放出来的黑影,一个庞大有翼的不祥物体。它高速掠过月亮,发出一声致命的尖啸后朝西飞去,其势汹汹,速度比风还快。
他们面朝下扑倒在地,不顾一切地趴在冰冷的地上。但那恐怖的影子盘旋一圈,又折回来了,这次飞得更低,就在他们上方掠过,可怕的翅膀扫过了沼泽的臭气。然后它走了,在索隆怒火催逼下高速飞回了魔多。风在它背后呼啸而过,只余下荒凉昏暗的死亡沼泽。这整片**的荒地,在他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直至远处散发着威胁感的山脉,都被忽明忽灭的月光映得斑驳迷离。
弗罗多和山姆爬起来,揉着眼睛,就像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发现熟悉的夜色仍笼罩着世界。但是咕噜躺在地上,仿佛已经晕死过去。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然而有一阵子他不肯抬起脸来,只是手肘撑地跪着,用扁平的大手抱着自己的后脑。
“戒灵!”他哀号道,“飞行的戒灵!宝贝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看见一切,一切。什么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该死的大白脸!他们会告诉他一切。他看见,他知道。啊咳,咕噜,咕噜,咕噜!”直到月亮沉落,往西远远移过了托尔布兰迪尔,他才肯爬起来,继续挪动脚步。
从那时开始,山姆感觉到咕噜又变了。他变得更奉承讨好,更想显得友善。但是山姆吃惊地注意到,他眼中不时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尤其是在看着弗罗多的时候,
而且他故态复萌得越来越明显,又改回了旧有的说话习惯。山姆还为另一件事而越来越焦虑。弗罗多似乎越来越疲惫,疲惫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他什么也不说,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开口。他也不抱怨,但走路的样子就像是背负着重担,而且那担子的重量还在不断加重。他拖着步子在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以至于山姆经常要请求咕噜等一等,别把两人的主人甩在身后。
事实上,弗罗多每向魔多的大门走近一步,便感觉用链子挂在颈上的魔戒又重了一分。他现在开始感觉到它的存在了,是种实实在在坠扯着自己的重量;但远比这更困扰他的是那只魔眼——他自己是这么称呼它的。他行走时畏畏缩缩佝偻着身子,更多是因为魔眼的影响而不是因为魔戒的坠扯。那只魔眼,乃是一个敌对意志的不断增长的恐怖感知,那个意志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竭力要穿透云雾的一切阴影、穿透大地、穿透血肉,看见你,把你钉在它致命的凝视底下,无所遁形,动弹不得。那片仍然抵挡着它的面纱是那样薄,太薄了,单薄又脆弱。弗罗多十分清楚,目前那股意志的中心与驻地究竟在哪里,就像一个人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确切知道太阳的方位。他正面对着它,它的威压就迫在他眉睫之间。
咕噜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但是魔眼的压力,近在咫尺的魔戒的引诱,以及那个半是因为惧怕刺叮的冰冷锋刃而低声下气发下的誓言,在这三者的夹击下,他那颗悲惨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两个霍比特人猜不透。弗罗多从未去想;山姆的心思则全被自家少爷占满,几乎没注意到这团落在自己心头的乌云。现在他让弗罗多走在自己前面,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他脚步踉跄就扶一把,并笨口拙舌地试图鼓励他。
当白昼终于来到,两个霍比特人惊讶地看见,他们离那座不祥的山脉居然已经近多了。此时的空气更清新也更凉爽,尽管魔多的山墙离得还远,却已经不再是位于视线尽头的模糊威胁,而更像一群狰狞的嶙峋黑塔,冷对着一片阴沉的荒野。沼泽已经到了尽头,逐渐消失,化作了死寂的泥炭地和宽阔平坦的干裂泥淖。前方的大地是一重重长长的平缓坡地,贫瘠荒凉,一直通向横在索隆大门前的沙漠。
趁着灰蒙蒙的夜色尚存,他们像虫子一样蜷在一块黑岩底下,缩紧身子,以免万一那飞行的恐怖掠过,它那残酷的双眼会侦察到他们。这趟旅程余下的部分充斥着渐涨的恐惧投下的阴影,其中没有任何事物可供记忆依托。他们在单调无路的荒地里又挣扎跋涉了两个晚上。他们感觉空气似乎变得恶劣起来,充满了浓烈的臭味,呛得他们口干舌燥,堵得他们呼吸困难。
终于,到了随着咕噜上路的第五天,他们再次停顿下来。在他们面前,雄伟的山脉拔地而起,衬着黎明的晨光显得黑黝黝的,山顶烟云笼罩。从山脉脚下甩出的庞大斜脊和零散丘陵,这时最近的离他们不过十多哩远。弗罗多满心恐惧地环顾四周,这里跟之前的死亡沼泽和无人之地的不毛荒原一样可怕,但此刻慢慢蔓延的白昼在他畏缩的眼前缓缓揭示出的这片荒野,要令人厌恶得多。即便是死人脸沼泽,绿色春天的些许憔悴幻影仍会来到;但在这里,无论春天还是夏天都永不会再临。这里生机全无,连以腐物为生的苔藓地衣都不长。那些窒塞的水塘里填满了灰烬和缓缓流动的烂泥,呈现出令人作呕的灰白色,仿佛山脉把腹中的秽物都呕吐在了周围的大地上。高高隆起的碎石堆和粉末堆,以及遭受烈火焚烧和毒药污染的大土墩,就像一排排没有尽头的坟墓,形成了一片可憎的坟场,在迟迟到来的晨光中慢慢显露出来。
他们终于来到了横陈在魔多之前的荒漠。这是此地奴隶邪恶劳动的成果留下的永恒遗迹,哪怕他们的所有企图全都烟消云散,这荒漠也仍将存留下去。一片被玷污的大地,病入膏肓,全然无可救药——除非大海倒灌进来将它清洗干净,令它悉数忘却前尘。“我觉得恶心。”山姆说。弗罗多没说话。
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就像那些快要睡着的人为了抗拒噩梦来袭,拼命地想睁开眼睛,尽管他们知道惟有穿过阴影才会迎来黎明。天色更亮了,光线更强烈,冒气的井坑和有毒的土堆显得愈发清晰可怕。太阳升起,在云朵和如同狭长旗帜的烟尘中穿行,但是就连阳光也被玷污了。霍比特人并不欢迎这光亮,它显得很不友好,暴露出他们的无助——像在黑暗魔君的废墟堆里吱吱游荡的小小幽灵。
他们累得无法再走,必须找个能够休息的地方。有好一会儿,他们坐在一个矿渣堆的阴影底下,谁也没有说话。这矿渣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呛着他们的咽喉,令他们呼吸不畅。咕噜是第一个起身的,他嘴里喷着唾沫咒骂着,没对两个霍比特人说一句或看一眼就四肢着地爬开了。弗罗多和山姆跟在他后面爬,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几近圆形的大坑前。西侧的坑壁高耸着,坑中极为寒冷,毫无生气,底部淤积着一层泛着油腻、五彩斑斓的污物,十分恶心。他们就缩在这个恶劣的坑洞里,希望在它的阴影中躲过魔眼的注意。
白昼过得很慢。他们饱受口渴之苦,但是他们只从水壶中喝了几滴水,那还是在那道沟壑时装的水。现在回忆起来,他们觉得那道沟壑简直是个宁静又美丽的地方。两个霍比特人轮流守哨。尽管很累,起初他们却谁也睡不着,直到远方的太阳降入缓慢移动的云层后,山姆才打起了瞌睡。那时轮到弗罗多警戒,他背靠着坑壁的斜坡,但这并未减轻他身负重担的感觉。他抬头望着浓烟缭绕的天空,看见了一些奇怪的幻影,有黑色的骑马身影,还有来自过去的面孔。他忘了时间,处于半睡半醒的迷离状态,最后什么也记不得了。
山姆猛然醒了过来,以为听见他家少爷在叫他。已经是傍晚了。弗罗多早已睡去,而且都快滑到坑底去了,不可能叫过他。咕噜在弗罗多旁边。山姆一时间以为咕噜是想叫醒弗罗多,接着看出不是那么回事。咕噜正在自言自语。斯密戈正在和另一个使用同样的嗓音,但是尖声尖气又嘶嘶作声的思想争论着。他说话的时候,眼中交替闪着苍白和青绿的光。
“斯密戈发过誓。”第一个思想说。
“是的,是的,我的宝贝。”另一个答道,“我们发过誓:要救我们的宝贝,不让他得到它——决不。但它正朝他去,是的,每一步都更接近。这霍比特人打算拿它怎么办,我们很纳闷,是的我们很纳闷。”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它在主人手里。斯密戈发誓要帮助主人。”
“是的,是的,要帮助主人——宝贝的主人。但如果我们是主人,那我们就可以帮助自己,是的,并且仍然算是守着誓言。”
“但是斯密戈说他会非常非常乖。好霍比特人!他解开了斯密戈腿上那根残酷的绳子。他总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
“非常非常乖,呃,我的宝贝?我们要乖,乖得像鱼,亲爱的,但只对我们自己。不伤害好霍比特人,当然,不,不。”
“但是宝贝掌握着誓言。”斯密戈的声音反驳说。
“那就夺过它,”另一个声音说,“我们自己掌握它!那么我们就会是主人,咕噜!让另一个霍比特人,那个讨厌的多疑的霍比特人,让他爬,是的,咕噜!”
“但是不这么对待好霍比特人?”
“噢不,如果那让我们不高兴就不做。可他还是个巴金斯没错,我的宝贝,是的,是个巴金斯。是个巴金斯偷了它。他找到它,却什么都没说,都没说。我们痛恨巴金斯。”
“不,不恨这个巴金斯。”
“恨,恨每个巴金斯。所有保有宝贝的人。我们一定要得到它!”
“但是他会看见。他会知道。他会从我们手里夺走它!”
“他看见。他知道。他听见我们发下了愚蠢的誓言——违反了他的命令,是的。一定要夺到它。戒灵正在搜索。一定要夺到它。”
“不给他!”
“不,亲爱的。瞧,我的宝贝,如果我们得到它,我们就能逃走,甚至逃过他,嗯?也许我们会变得非常强壮,比戒灵还强壮。斯密戈大王?咕噜大帝?至尊咕噜!每天吃鱼,一天三顿,从大海来的新鲜的鱼。最宝贝的咕噜!一定要得到它。我们要它,我们要它,我们要它!”
“但是他们有两个人。他们会马上醒来然后把我们杀了。”斯密戈哼哼唧唧地作着最后的努力,“不要现在。还不要。”
“我们要它!但是——”说到这里,另一个声音停顿了很长一会儿,仿佛有个新的思想冒了出来,“还不要,呃?也许对。她说不定会帮忙。她说不定会,是的。”
“不,不!别走那条路!”斯密戈哀声道。
“是的!我们要它!我们要它!”
每次当第二个思想说话时,咕噜的长手就会鬼鬼祟祟地慢慢伸出去,摸向弗罗多,然后当斯密戈说话时,它又猛缩回去。最后,他的两条手臂连同伸缩**的手指,一同抓向了弗罗多的脖子。
这场争辩山姆听得入迷,躺着动也不动,但是他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注意着咕噜的一举一动。过去,他那简单的头脑一直认为,咕噜最主要的危险来自寻常的饥饿,也就是他想吃掉霍比特人。现在,他明白过来不是这样:咕噜感觉到了魔戒可怕的召唤。他,当然是指黑暗魔君;但是山姆很纳闷她又是谁。他估计,那是这个小恶棍在四处游荡的过程中勾搭到的下流朋友。接着,他忘了继续往下想,因为事情的演变明显过了头,情况变得危险了。他感到四肢都极其沉重,但他还是铆足劲坐了起来。某种直觉提醒他要小心,别显露出他刚才偷听了那场争论。他重重叹了口气,并打了个大呵欠。
“几点了?”他睡眼惺忪地问。
咕噜从牙缝里发出好长一声嘶嘶,站起身来,有好一会儿全身紧绷,充满威胁。然后,他瘫软下来,往前扑倒,四肢并用爬上了土坑的斜坡。“好霍比特人!好山姆!”他说,“爱困的家伙,是的,爱困的家伙!都丢给好斯密戈警戒!不过,现在是傍晚了。天慢慢黑了。是该走的时候了。”
“正是时候!”山姆想,“而且也是我们该分手的时候了。”但是他心里又起了疑,琢磨着现在到底是放走咕噜危险,还是把他留在身边危险,“该死的!我真巴不得他给呛死!”他嘀咕道,边跌跌撞撞地走下坡去叫醒他家少爷。
奇怪的是,弗罗多感到整个人精神焕发。他一直在做梦。黑影已过,在这片病害之地上他看见了一幅美丽的景象。他一点也不记得那幅景象了,但是因为有它,他感到欣慰,不但心情轻松了一些,身上的负担也不那么重了。咕噜像条狗似的乐颠颠地欢迎他,咯咯笑着,唠唠叨叨,把长长的手指扭得噼啪响,又不停地抚摸弗罗多的膝盖。弗罗多对他微笑。
“走吧!”他说,“你给我们带路,一直带得很好,很忠心。这是最后的阶段了。带我们到大门前去,我不会要求你继续往前走的。带我们到大门前,然后你就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要别投靠我们的敌人就行。”
“到大门前,呃?”咕噜尖声叫道,显得又吃惊又害怕,“主人说,到大门前!是的,他是这么说的。好斯密戈会按他的要求去做,噢是的。但是,当我们走近一点,我们会看见,到时候我们也许会看见。那一点也不好看。噢不!噢不!”
“快走吧!”山姆说,“我们赶快把这事了结掉!”
黄昏正在降临,他们手脚并用爬出土坑,慢慢探路走过这片死寂的荒地。他们没走多远,就又一次感觉到了有翼形体掠过沼泽上空时笼罩他们的那种恐惧。他们停下来,缩在散发恶臭的地上,但上方那傍晚时分的阴沉天空中什么也看不见。那股威胁感很快就过去了,也许是从巴拉督尔派出去办什么急事,从头顶高空掠过。过了一会儿,咕噜爬起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发抖,继续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午夜过后一个钟头左右,那股恐惧第三次落到他们身上,但这次似乎离得更远,好像是在远远高出云层之上的地方飞过,以惊人的速度向西方疾飞而去。但是咕噜吓得六神无主,深信他们的行迹被发现了,正遭到追杀。
“三次!”他呜咽着,“事不过三,三次就是凶兆了。他们感觉到了我们在这里,他们感觉到了宝贝。宝贝是他们的主人。我们不能再继续走这条路了,不。没用的,没用的!”
好言相劝不再有用,直到弗罗多把手按在剑柄上,生气地命令他,咕噜才肯再爬起来。终于,他嚎了一声起身,像条被击败的狗一样走在他们前面。
他们低着头沉默地走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风在他们耳边不停呼啸。他们就这样跌跌撞撞疲惫地走完了一夜,直到又一个充满恐惧的白昼来临。
(本章完)